扇子的故事

吴梦起

这故事里所说的扇子,是一柄普普通通的蒲扇。蒲扇是用南方产的蒲葵的叶子制成的。团团的蒲葵叶,天生具备了扇子的形状,一张大叶子刚好制作一把蒲扇。所以它不但用起来轻便,而且价格便宜。在 60 年前的北方农村, 这玩意儿算是炎夏取凉的最好的工具了。

那时候电力还跟农村无缘,我们不但不晓得什么叫电风扇、空调器这类取凉的家用电器,就连电灯也只是在烟台街上看见过。至于什么折扇、团扇、羽毛扇等等,也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我 10 岁以前,我所认识的扇子便只有蒲扇这一种。

俗语说:“冷在三九,热在中伏。”到了伏天,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即使是晚上,大地里也还在往外散放热气。风婆婆大概也怕热,她找地方乘凉去了,房前屋后一丝风也没有,人就像在蒸笼里一样。这时,一把蒲扇拿在手里,往头上、脸上和胸口扇扇风,应该说是最舒服的享受了。

那年我家就有一把蒲扇。不过它是我爹爹的专用品,当然这也有原因。我爹是个大块头,体重足有 100 公斤。何况他还是我们一家四口中唯一的劳

动力。妈妈身体不好,常常闹病;妹妹还小,只有 6 岁;我虽说已经 10 岁了, 能够帮着家里干点轻活儿,可我在村塾馆里读书,抽不出多少时间,因此全家的生活重担就挑在爹爹一个人肩上。伏天到了,大田已经锄过三遍,该挂锄歇一歇了吧?可是爹却更忙了,他得割青草沤绿肥呀!那时候我们还没听说过有什么尿素、硫铵之类的化学肥料,只知道有一种洋粪料叫“卜内门肥田粉”,烟台码头仓库的墙上写着大字广告。可是这种洋货除了地主老财以外,普通农民谁买得起呢?至于农家肥里,猪圈粪、人粪尿再加上鸡鸭的便溺,数量终究有限,要积大量的肥就得在伏天里割草,放进水坑里,掺上一层层的粪便和泥土,沤这么一秋一冬,明年春天就可以刨出来使用了。

割草积肥真够辛苦的。爹爹光着膀子,把全家唯一的一把蒲扇掖在后腰带上,顶着烈日在草棵里一镰一镰地割着。前胸后背让土蜂子蜇得红一块、紫一块;皮肤晒曝了一层又一层。他却只是低着头拼命地割着直到割足一堆之后才肯直起腰来,抽出蒲扇朝身上猛扇一气,借以驱除炎热和疲劳。

吃过晚饭,全家坐在院子里,也还是不觉得凉快,因此爹爹的扇子仍然手不停挥。爹爹习惯用左手扇扇子,这时如果挨着他坐在他的右边,那可是太美了,因为不但可以“借风”,就连那些扑头上脸的蚊子也得远远躲开。不过这个位置向来是由妹妹垄断的。她笑眯眯地依偎在爹爹身旁,承受着蒲扇带来的清风。我在一边看着,觉得这实在是莫大的幸福。说心里话,我真希望她一下子变成姐姐,而我是小弟弟,我俩把位置交换一下才好哩!

妹妹睡了,爹抱起她送回屋里。这时我便急忙跑过去,拾起爹爹放在小板凳上的蒲扇,痛痛快快地扇起来。过一会儿,爹爹从屋里走出。我只好知趣地把蒲扇放回原处,无精打采地走回那蒸笼般的屋里睡觉去了。

农历七月初一,是塾馆放假的日子。我们塾馆的学制和如今的学校不同。我们没有寒暑假,却在春秋两季农忙时歇馆,好让学生帮家里干活儿。平时星期天也不休息,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放两天学。这年的七月初一,还在二伏当中,我起身后先趁凉快割了一筐草扔进猪圈里,又到村外的大道上捡了半筐骡马粪。吃早饭的时候才听妈妈说,这些天爹爹已经沤了三大坑绿肥, 足够明年春耕时用了。今天一大早,他挑了两筐房后树上摘下来的大黄桃,

到相距 40 里的烟台街上去卖。我 听了高兴起来,马上找到爹爹搁在裳柜上的扇子,左右手轮番挥舞,尽情地扇了个够。

不一会儿,我的手酸了,胳膊麻了,但是暑热也被驱退不少。我两手捧着这逗人喜爱的扇子,仔细端量它,见这扇上还写着字呢。那是六行工整的楷书字:“小扇有风,在我手中。有人来借,不中不中,势必要借,等到秋冬。”真还有点风趣!这字是我们塾馆的小先生写的。小先生是老先生的儿子,爷儿俩都是我们的老师。他往扇上写字那天我看见了,他先是把字用墨笔写到扇子上,然后拿来在柴火上烤。浓烟一熏,扇上出现了一团黄黑色的烟迹。等用湿布把墨笔字蹭去,白色的字迹就显露出来——我们老师真有办法!

我扇一会儿,歇一会儿。突然,我冒出一个念头:家里就有这么一把扇子,让爹独占了去,这实在不公平。为什么不能把这柄扇子一剖为二,我和爹爹分开使用呢?有半柄扇子扇一扇,也该满足了嘛!当然啦,半柄扇子扇的风也许会弱一点,多扇一会儿就行了呗,总比让爹一个人独占强。

我想是这么想了,可我不敢干,因为爹的脾气我知道,他不大讲理,来不来就用他那蒲扇般的大巴掌扇我的屁股,“叭喳”一响,臀部就热辣辣地疼起来,半天不敢坐板凳。所以我虽然觉得把扇子一剖为二的理由十分充足, 却也不敢贸然地去实行。

这工夫,住在东村的二姨家的小表弟小三子来了,他那里的村塾馆也放假。二姨家的日子过得比我们还难艰,竟连把蒲扇也不趁。所以小三子看我扇蒲扇,眼气得很,一劲儿央求我借给他扇一扇。

小三子比我小两岁,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一向听我的指挥。我本来想把扇子借给他扇一会儿,但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起了一个“借刀杀扇” 的计策。

五叔家有一套名叫《封神榜演义》的小人书,我前前后后看过七遍。这书里有个申公豹,他想尽办法要害姜子牙,可这家伙从来不亲自动手,总是唆使一些人去和姜子牙作对。这就叫“借刀杀人”之计。申公豹虽然是个坏蛋,但他的计策也有可借鉴之处嘛!比如拿来对付扇子,让小三子把它一剖为二,就算爹爹不高兴,难道他这个作姨夫的,还能打外甥的屁股吗?这么一想,我就对小三子说:

“借扇子给你,我扇什么?不如这样吧,我去拿把刀来,把扇子‘杀’ 了,咱俩一人扇半拉,你看好不好?”

小三子的脑瓜儿比我简单多了,而且他过去听惯了我的指挥,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我拿了一把菜刀,跑到前院的瓜棚底下,找了一个木墩,把蒲扇放到木墩上,用双手撑着,让小三子拿菜刀从扇柄往上“杀”。“吱、吱, 嗤——喀喳”,蒲扇一剖为二了。我和小三子每人抄起半拉便扇了起来。可是怎么搞的?原来硬梆梆的扇子,一扇便“呼呼”生风;一剖为二之后,却软塌塌的,扇起来摇摇摆摆,哪儿还有什么风啊!

糟糕,情况完全不是我预计的那样,看样子这把蒲扇是让我给糟蹋啦! 我和小三子正在愣愣地大眼对小眼,小妹妹跑来了。这 6 岁的娃娃仿佛

也看出了我们这是闯了祸,她撇着小嘴说: “哥哥和小三子,把爹爹的扇子弄破了,爹爹回来我告诉他,叫他打你

俩的屁股。”

小三子急忙辩解:

“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成子哥叫我‘杀’的!” 我一听就火了,大声斥责他:

“我叫你‘杀’你就‘杀’!那我叫你去杀前村汪道台家的大黄狗,你去呀!”

小三子怕我揍他,转身就跑了。小妹妹却还在嘟嘟哝哝,就要爹爹打我的屁股。她这明明是幸灾乐祸嘛!我也忽然幸灾乐祸起来,我对他说:

“爹爹打我的屁股,你高兴啦?瞧把你宠的,偎在爹爹身边‘借风’,多舒服呀!如今扇子破了,你也没风可借了,你还美呢,热死你个黄毛丫头!”把小妹妹气跑了,我就到河边洗澡摸鱼去了。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多

了一碗菜——熬小鱼儿。小妹妹似乎忘了她对我的威胁,只顾吃小鱼。妈妈也没提扇子的事,可能小妹妹并没向她告发我吧!我自个儿却心里不安。本来嘛,明明知道申公豹是个坏蛋,却偏要向他学,来个什么“借刀杀扇”之计,不倒霉才怪!别看这阵儿风平浪静,呆会儿爹爹回来,我的屁股就要吃苦了。

饭后,我忍着热早早地上了炕。朦朦胧胧中,听到爹爹回来了,又听到他在对面屋里唤我:

“小成子,小成子!” “哎!”我不敢不答应。“你睡下了吗?” “睡下啦!”

“那就不用过来。听我告诉你,我今天在烟台街上又买了一把蒲扇,原先的那把,就归你用吧!”

“啊?!”我低呼了一声,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