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出逃”
吕志贵
漆黑的夏夜,村里静静的,我悄悄地爬起来,实施我的秘密计划。那年我 15 岁,刚刚考入县高中。对于别人家,这是件天大的喜事;对于我们家却是一场灾难。父母以家庭贫困为由,说啥也不同意我去念书。我哭啊,喊啊, 说啥也不顶用。我到亲戚家去借钱,走了一圈,也没有一个同情者。
县高中到底什么样呢?每当夜静更深时,我总是悄悄地想象着。家乡太偏僻,太落后了,到县城足有 150 里路远。如果一只淘气的公鸡站在后山梁
上打鸣,三个县都能听到。一个 200 多毕业生的学校,能考上县高中的仅有三两名。好不容易考上了,就这样轻易放弃吗?哪怕到学校看一眼也是好的。我细细地数着手里的钱,26 元——这是在困难时期搞副业挣的。我决定逃走,为了不引起家人的注意,我装做死心塌地的样子,在生产队和家里拼命地干活;又借天热,独自搬到仓房里睡板铺;晚上妈妈烙地瓜面大饼,我乘她不注意留起 3 个。这一夜,我几乎没合眼,听着鸡叫(没有钟表,以鸡叫估计时间),大约三点钟,我背上行李,便闯进茫茫的夜幕里。
村里的狗立刻叫了起来,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出了村,我回头看看半山坡上的家,灯始终没亮。我确信家里没有发觉,便顺着崎岖的小路一气跑出2 里地,才放慢脚步。
四下依然黑漆漆的。野狼把嘴巴贴到山梁的地皮上拼命地嚎叫着,一道道绿荧荧的磷火在山湾的半空里幽幽地飘荡。我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算计着: 有两个同学在 25 里地外等着我。要是走小路,能近 5 里,可是遇到狼很危险; 走大路,半道有处三道河,是个“闹鬼”的地方,不久前还有一个从那里跳崖呢!两处都很“危险”,我权衡再三,决定还是走大路。一个多小时后, 三道河终于到了。所谓的三道河,其实就是一道水。刀劈斧削般的山峰在那里拐了三个弯儿,水随山转,也拐成了“S”形。在茫茫夜色里,黑黝黝的山峰犹如三张巨大的老虎口张在那里,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脚下的石头哗啦一响,四周便像老人咳嗽那样回应着。头道老虎口有块兀起的岩石,那就是人们跳崖的地方。多少年来,从没有人夜间从这里走。走到这里,我心里非常紧张。但是,我相信老师的讲的话: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我趟过足足能到大腿根儿深的水,很镇静地过了河。我回头望望, 这时觉得:那里的山峰和一般的山峰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东方铺满玫瑰般的云霞时,我终于赶到了汇齐地点,两位同学正在那里翘首等我呢。路,还有 120 多里。因为雨季还不通车,我们沿着大河洼子, 一会儿爬山,一会儿过河;饿了,吃口干粮;渴了,喝口河水。白天,其实比晚上还难熬。火辣辣的太阳像个大火球在头上炙烤着,背上的行李犹如沉重的铁块在那儿坠着,周身上下都是热乎乎的汗水。那路,仿佛是一条扯不断的黄绸带,永远也没有尽头。太阳落山时,我们才走出 30 里,便向一家小学借宿,住在教室里。
第二天早晨,我两只脚忽然像针扎般疼了起来,脱鞋一看:两只脚掌全是溜明大水泡。两个同学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想:事到这一步了,就是爬,也要爬到学校去。我一咬牙站起来,迈步就走。两脚疼得钻心,浑身都冒了汗。这一天,可遭了死罪:水泡变成紫泡,紫泡变成了血泡,殷红的血流了满鞋窠儿。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 3 点,我们终于一瘸一拐地赶到心中的圣地——县城
高中。啊,那明亮的教室,宽敞的大礼堂,两鬓斑白、学问渊博的老教师, 同我们山区鸽子窝般的小房子相比,那简直是天上人间啊!翻开那崭新的俄语课本,老师更是把我们领进一个神奇的语言世界,什么“袜子搁在鞋里” 就是星期天,“吃瓜系把”就是谢谢啦,这课程太有意思了。我立刻决定, 把 26 元全花掉,然后再回家,这一辈子也没白活。
我用 8 元交了学费,3 元交了书费,剩下 15 元当作伙食费。为了多在学校里维持几天,星期日不上课,我便吃两顿饭,平时也尽量少吃。我一天天数着那点钱,一天天数着飞逝的日子。两个多月过去了,学校进行了期中考试,我名列前茅。可是,我的有限的 15 元钱终于花光了。
那天上午,我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走进办公室,向班主任老师讲述了我的一切,含着热泪向老师们做最后的告别,没想到,班主任立即将我的情况向校长做了汇报。更没想到,校长也当即决定,派一位能说善讲的老师专程到我家(那时已通车了),做父母的思想工作。又是没想到,我的父母竞意外地“恩准”了。
我就这样意外地留下来,我读完了高中,还上了大学。现在,每当我坐在办公室里怀着愉快的心情编写稿件时,每当我看着儿女像小燕子般地在楼上楼下飞来飞去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人生啊,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十字路口。在你困难时,在你走投无路时,如果你肯于坚持一下,肯于努力一下, 那么下一步很可能是柳暗花明般的境地。如果那一夜,我要不是下决心离开家乡的话,那么,今天我肯定还不会走出那片大山,走不出那条崎岖的羊肠小路⋯⋯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