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曼》

塔曼是俄罗斯滨海城市中最可恶的一个小城。我在那里差点冻死,而且险些儿被人淹死。

我乘马车在深夜到这个里海岸边的小城,由于哨所满员,只好找宿住进海滨的一座小屋。一轮明月照着我这所新居的芦苇屋顶和白灰墙垣。院落的围墙用卵石垒成,在淡淡的月光下,更显得破烂和荒凉,海岸像悬崖似的, 几乎就从房子墙脚下一直伸到海水里,湛蓝的波浪在下面拍打着岸边,不断发出喃喃的絮话。海水是动荡不安的。哨所派了一个边防哥萨克兵来给我当勤务员,一起住到了这里。屋里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瞎眼男孩。我从看家的盲孩子那里打听到房主人是个女人,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儿。刚好,她们不在,全都出去了。

晚上,我不能入睡,盲孩子和他那双白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晃动。这样过了一小时光景。月亮照着窗子,月光倾泻在屋子的泥地上。忽然在明晃晃的月光中闪过一个黑影。我欠起身,往窗口一望,他倏忽从窗外跑过,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简直不能想像,这个人是怎么从海岸的峭壁跑下去的,但他确实不会有别的路可走。

我起了床,随身披上棉袄,腰里插了短剑,小心地跟了出去,迎面看见盲孩子走来。我悄悄跟踪他,并沿着崎岖陡峭的小径走下去,走到海湾处听到他和一个女人在谈话,接着看见有个人驾只小船在风浪中拼搏,一会儿慢慢地升到浪涛的顶端,又一下子跌到浪谷里,好不惊险。可是小船终于驶抵岸边。从船上走下来一个名叫杨柯的男人,他中等身材,头戴鞑靼式羊皮帽。他招招手,于是他们三人就动手从船里搬出一些货物来。货物很重,我至今还弄不懂,那小船怎么会在惊涛骇浪中不沉没。

他们三人从船舱里搬出一捆捆包装整齐的货物,沿海边去了。那水手胆敢在这样大风大浪的夜晚,只身横渡四十里宽的海峡,的确十分勇敢。他敢冒这个险,定有重大原因。

一夜过后,早晨起身,我从窗口欣赏了一会儿白云朵朵的蓝天和克里米亚遥远的海岸。那海岸像一条淡紫色的带子,一直伸展到悬崖那儿,悬崖上有一座闪着白光的灯塔。然后动身去城防要塞司令那里打听邮船到来的日期。回来后,我裹紧斗篷,坐在屋旁的岩石上,向远处眺望。我面前展开了一片被夜晚的狂风激怒的大海,它那单调的涛声有点像刚入睡的城市的梦呓,这使我想起了逝去的岁月,把我的思潮引向北方,引到我们寒冷的京城。我在激动的回忆中出神了,忽然飘来一阵歌声。我抬眼一看,小屋顶上站着个十足的鱼美人,她正在唱着一首怀念远航情人的恋歌。调子很奇怪,一会儿悠长而悲伤,一会急促而活泼。

我不禁想到,昨天夜里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这姑娘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八岁,她身段苗条,栗色的长发,长着秀美的鼻子和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她的斜视里,我看出“某种犷野和多疑的神情”。这一切使我销魂。她在我屋子周围又唱又跳,可我一开口,她又笑着跑了。傍晚,我在门口拦住她, 跟她讲了几句话。但是,她什么也不肯说明白。我讲了昨晚上发生的事,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竟哈哈大笑。最后我以告发来要挟,她才惊慌起来, 依然唱着歌,一下子不见了。

晚上,我坐在屋子里抽烟,刚要喝完第二杯茶,门忽然吱嘎一声,她来了,直坐到我对面,一声不吭地用眼睛盯着我。她的目光温柔得叫人心醉, 我不禁联想起过去岁月中那些恣意玩弄过我生命的目光。她的胸脯剧烈地起

伏着,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苍白,透出内心的激动。我刚想递给她一杯茶, 她忽然跳起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嘴唇上响起湿滋滋、热辣辣的亲吻。我的眼睛发黑,头脑发晕,怀着火热的激情把她搂在怀里,她却像条蛇似地滑走了。她只在我耳边说了句:“今儿晚上等大家都睡着了,你到海边来!”

深夜,我应约前往。她拉着我的手来到海边一条小船上。她把船轻轻划到海上。当我们在拥抱时。她摘掉了我的手枪,把它扔进海里。我慌了。这是干什么?还没等我想清楚她就猛然一推,要把我一下子推到海中。于是我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搏斗。结果我用膝盖顶住船底,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挽住她的喉咙,费了一番力气,反把她抛进波浪里。她随即沉没得无影无踪。可是她并没有被淹死,而是潜游着很快就上了岸。当天晚上,她和杨柯离开了此地,留下盲孩子在岸边独自哭泣。

回到屋里发现,我和哥萨克勤务兵的武器被劫掠一空。我很难过,不仅因为自己差点儿被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推进海中,葬身鱼腹,还因为正是出于自身的行为,扰乱了这伙走私贩子平静的生活。

第二天早起,我悄悄离开了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