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饮恨

一八四○年四月中旬,遵照沙皇的命令,莱蒙托夫被调往驻扎在高加索前线与山民作战的泰庚步兵团。在去高加索途中,他在莫斯科作了短期的逗留。五月九日他参加了祝贺果戈理的命名日午宴。果戈理住在历史学家包哥廷家里。花园里的菩提树下,那宽阔的林荫道上,摆着一长桌丰盛的宴席。来祝贺的人很多,都是与果戈理有交往的著名作家和学者。莱蒙托夫姗姗来迟。客人都已经入了席,他才穿着泰庚步兵团镶着高高的红领子的草绿色军服走进花园。大家兴高采烈心情激动地起来欢迎他。午餐过后,请他读一段他的作品。他当众念了《童僧》里的一段。在座的人无不赞赏。诗人创作长诗《童僧》也像创作《恶魔》一样,花了很多精力和很长时间。第二天,果戈理和莱蒙托夫又会了面,一直倾谈到午夜两点。但是,谁能料到,这竟成了两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的最后一次会晤。

当年六月,莱蒙托夫到了斯塔夫罗波尔。七月十一日那天,他就参加了瓦列里克河畔的一场残酷的战斗。诗人在著名的诗篇《瓦列里克》中描述了他参加过的这次血战:

战斗在那溪水中继续了 两个钟头。默默地肉搏, 残酷地砍杀,好像野兽, 尸体堵住小溪的水流。

我想要过去舀一点水来⋯⋯

(暑热与战斗一直折磨着我), 但是那小溪中混浊的水

血一样地红,汤一样地热。

《瓦列里克》一诗,对战争进行了卓越而深刻的现实主义的描写: 一切已经静了下来;尸体

堆得成了山;血在冒着气, 在乱石堆中慢慢流淌着, 大气充满了一股难闻的

血腥的气味。将军走到了树荫下,坐在一个大鼓上听着人们向他报告。

附近的树林都在硝烟中

发着青色,像被浓雾笼罩。那里一长列高高低低的

永远高傲而平静的山峰

远远地伸延开——卡兹别克也辉耀着它峻峭的峰顶。 怀着莫名的衷心的悲哀

我这样的想着:可怜的人, 为什么呢!⋯⋯天空晴朗,

天空下好多地方好生活, 他们不断无端地

互相仇视着——究竟为什么?

诗人用曲笔表达了自己对山民的同情: 我爱他们那黄色的面颜,

像我们的黄色皮靴一般, 我爱他们的衣袖和皮帽、他们黑色的机敏的眼睛, 和他们喉音很重的言谈。

在莱蒙托夫以前,还没有人在俄罗斯文学中这样描写过俄国专制政治的侵略战争和对自由与独立的民族的征讨。他以惊人的真实和质朴无华的笔法,描写了战斗前的准备、行军、激烈的战斗和最后的搏斗,叙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点明了这场战争是违背俄罗斯人民利益的。这样写诗,在俄国文学史上,他是第一个人。

整个夏季和秋季,莱蒙托夫都在军队里度过。在浴血的战斗中,在艰难的行军中,他的毅力和勇气使得所有的人都惊异不已,就是老骑兵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莱蒙托夫很受士兵们的爱戴,因为他平易近人,行军中和士兵同甘共苦。

当莱蒙托夫在高加索作战的时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代英雄》, 已经传遍了全俄罗斯。这部小说是一八三八年开始写作,至于构思,那还是在第一次流放的过程中。那时他住在矿泉,漫游高加索,到过海滨小镇塔曼, 还到过格鲁吉亚。他先写了《贝拉》、《宿命论者》和《塔曼》,一八三九年曾经发表在《祖国纪事》杂志上。这时他又增加了《玛丽公爵小姐》和《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两部分,并冠以一个共同的名字《当代英雄》。

所谓“当代英雄”是谁呢?是作者笔下精心塑造的毕乔林。他是一个从彼得堡调到高加索兵团去服务的禁卫军军官,一个聪明、强悍、性情高傲的人。生活在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这个死寂的时期,他的精力、才智无处发挥,虽然感到自己生在当今,应当干上一番轰轰烈烈的崇高的事业,却又找不到适当的位置;他不甘沉沦,又感到空虚、无聊,感到孤独、痛苦,并且无所事事,白白地把生命耗费在种种无聊的琐事上,他看不到生活的目的, 远离人民,成为时代的“多余人”。作者通过毕乔林的形象,在探讨当代贵族青年的命运中,对造成毕乔林一类“多余人”的沙皇专制社会,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小说发表后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人们争先恐后地抢读。可是尼古拉一世咒骂它是“可耻的、可恶的书”,说作者是“堕落的并且平庸的作家”;至于那些反动的御用文人更是骂不绝口地指责和攻击。

一八四○年,莱蒙托夫在高加索流放中,彼得堡还出版了《莱蒙托夫诗选》。他编撰这部诗选非常严格,从数百首诗中总共才选了二十六首,另外收录了《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和《童僧》这两篇叙事长诗。长篇小说的出版和诗选新版本的发行,彻底地巩固了他的大诗人的地位和荣誉。

一八四一年二月初,莱蒙托夫最后一次来到彼得堡。当时外祖母为他奔

走请求赦免,虽未获准,但是由于她年迈体衰多方请求的结果,莱蒙托夫获得一次休假,被允许回京城探视他惟一的亲人。

回到彼得堡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伯爵夫人沃龙卓娃一达什柯娃的家庭舞会上。一个流放的军官出现在有皇族到场的舞会上,亮相的本身就带有示威性质,被认为是大不敬之举,是对上流社会的一种亵渎行为。

莱蒙托夫毫不介意自己对上流社会的冒犯。他在彼得堡又会见了朋友们,他曾为请求退职而奔走,幻想能出版杂志。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像这次回彼得堡时这样充溢着创作力量。他在这短短的假日里仍继续修改长诗《恶魔》,这时修改的已是第六稿,即“高加索稿”了。

《祖国纪事》杂志上不断出现莱蒙托夫的诗作。四月号上又发表了《祖国》一诗。他像是把自己对祖国的热爱,全都融注到这首诗里去了。他吟咏了在祖国的悲惨的农村,人民在简陋的茅舍里过着痛苦的不自由的生活。

假期完结了,他想留在波得堡。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希望着他的退役请求能获得个好结果。然而,他收到的却是在四十八小时之内离开彼得堡的敕令。

四月末,莱蒙托夫启程往高加索去了。行前和朋友们告别时,他说,死亡临近了。这是多次被流放的经验,也是预感。他的朋友,作家奥多耶夫斯基赠给他一个精美的皮面记事本,第一页上题着:“谨将这本心爱的随我多年的本子赠给诗人莱蒙托夫,希望他亲自还给我,而且上面写满了诗。”他将奥多耶夫斯基的共勉记在心间。途中,在给他的朋友卡拉姆辛娜的信中写道:“这次旅途中,我被诗魔缠绕着,可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这样。奥多耶夫斯基送给我的那个本子,我写去了一半,这大概会给我带来幸福。”

写在记事本里的最后几首诗,是《一片小橡树叶》、《悬岩》、《我独自启程⋯⋯》,都充满了惶惑和忧郁的情绪。

莱蒙托夫独自踏上旅途,带着凄楚的希望,在“寻求着自由与安静”, 期待能有葱绿的橡树在自己的坟头不停地欢唱。诗中隐隐地透露出诗人心灵上的伤痕,并不惜用生命去换取象征自由的绿色橡树做慰藉,委婉地表达出一个爱国者所怀有的时代的悲哀和隐衷。

莱蒙托夫归队途中有好友斯托雷平相伴送行。这时他只希求回到高加索以后,受一点儿轻伤,他便能够借此永远脱掉军装。他们一起来到五岳城, 作短时逗留。来这儿游历的人很多,其中也有莱蒙托夫的彼得堡友人。莱蒙托夫在禁卫军士官学校的同学马尔丁诺夫也在这里。他们经过请示很容易就得到留在五岳城矿泉治疗的许可。不料在这里,于一八四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新历),诗人在决斗中,被马尔丁诺夫开枪杀死。

杀害莱蒙托夫的真正元凶是以尼古拉一世为首的宫廷权贵。当莱蒙托夫接到去高加索作战部队的紧急命令时,宪兵总管卞肯道尔夫派遣了宪兵中校古夫申尼克夫跟踪诗人,秘密指令他迅速除掉诗人。古夫申尼克夫执行了沙皇暗探局的指令。正是他在幕后策划了马尔丁诺夫与莱蒙托夫的决斗。

马尔丁诺夫是一个空虚而又愚蠢的人。这正是他们要挑选的对象。这伙人,千方百计地煽动他仇恨莱蒙托夫,他们挑拨说,莱蒙托夫恶毒地嘲笑了他。他们知道由此挑起事端,便是取悦于京都势力圈子的最好办法。于是, 决斗就这样被促成。

这场惨剧发生在五岳城附近的马舒克山西北坡上。天已黄昏,在晚上六至七点钟之间,一团墨黑的带着大雷雨的乌云停在山巅的上空,好像已在发

出不祥的兆示。他们规定决斗的条件相当严酷,选在悬崖上,莱蒙托夫又处在极其不利的地位。他们不顾决斗的规则,一定要弄到流血的结局。

莱蒙托夫的同时代人知道这场决斗是实现彼得堡所命令实行的谋杀。沙马林写道:

“莱蒙托夫是在高加索跟马尔丁诺夫决斗的时候被杀死的。说起详细情节来,真叫人难过。他朝天放了一枪,可是他的对手却走到很近的地方,开枪把他打死了。继普希金和格利鲍耶多夫去世之后,这一次的死亡引起了最悲伤的默想。”据说,莱蒙托夫在决斗中刚刚应声倒下,顿时雷雨大作,倾盆而泻,似乎引起了天地同哀,马舒克山笼罩着悲伤,鲍德库姆克河在呜咽, 五岳城饮恨难平。

尼古拉一世和上流社会朝思暮想一心要铲除这位“不安分”的诗人,现在他们如愿以偿了。接到莱蒙托夫被打死的消息时尼古拉一世异常高兴。当时的目击者曾传出沙皇所说的话:“他活该这样!”沙皇十分关怀那个杀死莱蒙托夫的人。遵照尼古拉一世的手谕采取了一切措施封锁莱蒙托夫被害的消息,政府报销了马尔丁诺夫的诉讼费,并暗中了结了这件事,终于使凶手逃脱了严厉的惩处。可是对莱蒙托夫的尸骨,牧师不敢给举行安葬仪式,仅由几个宪兵悄悄地收尸埋葬。过了一年,阿尔谢尼耶娃才得到允许,把莱蒙托夫的遗骨运回塔尔罕内埋葬了。

莱蒙托夫死了。他连二十七岁都没有活到,就含冤九泉。沙皇和上流社会可以杀死莱蒙托夫,但不能够制止俄国诗歌的前进。

今天,莱蒙托夫的创作成果,不但成了俄罗斯民族所珍视的文化遗产, 而且也成了全世界人民所共有的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