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论者》

有一次,我在左翼阵地的一个哥萨克村庄里呆了两个星期,那里驻扎着一营步兵。晚上,我们在 C 少校屋里打过牌之后,闲谈伊斯兰教认为人的命运有定数是上天注定的问题。于是引起有趣的争论,在座的人各执其辞,各人讲着各种不同的奇闻,以证明自己正确或者反驳别人。

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情况下,中尉乌里奇从墙角处走过来,他严肃而平静地扫视了大伙一圈,建议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身上试一试,看一看一个人能否随意支配自己的生命,还是每个人的死期都是上天注定的。我不甘人后,旗帜鲜明地肯定人的命运没有定数,并随手掏出口袋仅有的二十个金币放在桌子上,愿意打赌定夺。谁知乌里奇也凑足二十个金币跟上,又从少校卧室的墙壁上挂着的手枪中取下一支,并当众装上火药。这一突然的举动, 引起在场人的惊慌,都不由得叫起来,不知他要干什么,认为他这是发疯。在这一刻里,我自己觉得在他那苍白的脸上似乎看出了死的阴影,并不加思索地脱口说出,他今天一定要死。符里奇也不示弱,当即把手枪对准自己脑门,扣动扳机,开了一枪,结果没有发火。他又把枪口对准墙上的军帽,扣动扳机,枪声响后,军帽被打穿。足有三分钟,围观者个个惊魂未定,都愕住了,但乌里奇却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头一回合的赌注,符里奇赢了。但是,我不明白,我恰恰看出他的脸色像是在劫难逃的人。果然,当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一个喝醉酒的哥萨克兵用马刀砍死了。

那醉鬼砍死中尉以后,逃进村子,躲进村头的一间空屋子里。他一手端枪,一手举刀,谁也不敢进屋去捕捉他。然而,这当儿,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下。我想跟符里奇学一把,在自己身上也试试命运的定数。于是我生死不顾,从后窗冲了进去,他向我开了一枪,没打中。结果不到三分钟,他就被涌进来的人捆绑起来,押走了。

经过这番遭遇,一个人怎能不成为宿命论者呢?自此以后我开始相信命运的安排了。但是,就我自身来说,即使前途凶吉未卜,也总要勇往直前, 因为人生除死无大事,也终免不了一死。回到要塞,我把这一切讲给马克西梅奇听,他也说不清楚。他想了想,只说:

“是啊,那个倒楣的人真可怜⋯⋯不过,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 我再也不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了,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就不爱谈论玄学。

通过上面这五组故事,莱蒙托夫以他那细腻而深刻的笔触,掀开了毕乔林心灵的扉页,写尽了他一次次流放中的际遇,有不安于命运的胡为,精力过剩的寂寞和烦恼,也有寻求风暴的希冀和开拓生活的追求,从而展现了人

生匆匆与毕乔林暂短一生的几个春秋。

莱蒙托夫笔下的毕乔林是一位贬义的“当代英雄”,他是三十年代俄国“多余人”的典型。毕乔林形象的典型性,就在于揭示了主人公的精神悲剧是整个黑暗沉默的时代造成的,是专制农奴制社会的产物。

《当代英雄》所提出的当时进步贵族青年的命运问题,这也是作者整个创作的中心主题。作者巧妙地通过对一个时代的典型性格的塑造,逐步揭开主人公的“心灵辩证法”,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本质,揭露了专制农奴制社会的黑暗和罪恶。别林斯基认为:“长篇小说的中心思想表现在主人公毕乔林身上⋯⋯‘当代英雄’这是我们时代的哀思。”作者在他自己留下的“序言” 中,也开宗明义、毫不隐讳地写道:“当代英雄的确是肖像,但不是一个人的,这是一幅由我们整整一代人的充分发展的缺陷构成的画像。你们又会对我说一个人不可能是那样邪恶的⋯⋯为什么不相信毕乔林的现实性呢?⋯⋯ 是不是因为他的真实性超过了你们的希望?”

毕乔林出身于贵族,受过典型的贵族教育,有着良好的教养,他风流倜傥,聪明机智,其天资和才华都很出众,可以说是一个优秀的贵族青年。但他过的却是上流社会的空虚生活,染上了这个社会所给予他的缺陷。他厌倦并且不满足于“享受金钱所能买到的各种快乐”,患上了时代的忧郁症。

他尽管排解不开自己的忧郁和痛苦,却能头脑清醒,独立地评价生活, 批判地对待环境,他是一个我行我素,鄙视富贵功名,不愿随波逐流,勇于揭露上流社会欺诈伪善、庸俗卑鄙的行为的人,包括毫不放松对自我的解剖。他的灵魂已经同风涛搏斗和厮混惯了,一旦要把他投在岸上,他便会烦闷苦恼⋯⋯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原因,他才一次再一次地被流放。他为了寻求解脱, 曾冒险抢劫贝拉,拒绝了显贵的公爵小姐玛丽的爱情。他的生活行径证明, 他所追求的不是贵族社会的所谓“锦绣前程”。但同时他也给别人带来了灾难。

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与本阶级决裂,而习惯于在上流社会周旋,以成为矿泉社会的中心而自炫。他总以为自己是一个担负重大使命的天才。他好像真心探求着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渴望着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并且准备着干上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然而由于远离社会政治和人民生活,毕乔林又必定找不到正确的生活目的。他不知道活着为什么。

毕乔林把过剩的精力,无益地耗费在情场角逐,欺骗打赌,抢劫决斗这类无聊的事情上。他不想结婚,力求保持绝对自由,保持自己思想行动的独立,但又无力摆脱贵族阶级的偏见。他本是个怀疑论者,对什么都不相信, 根本否定人生命运的定数,但到头来竟成为“宿命论者”,深信种种荒诞不经的“预言”。他痛苦、绝望,否定一切,也蔑视自己,为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悲伤,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矛盾,并批判自己。毕乔林这种时代所造就的性格和他的精神矛盾,是三十年代进步贵族知识分子的悲剧性的反映。

毕乔林不是真正的当代英雄,莱蒙托夫所创造的这一形象的主要意义在于,通过探讨当代贵族青年的命运,对造就毕乔林一类“多余人”的沙皇封建专制农奴制社会,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揭露了它的黑暗和腐败,说明不仅人民在它的奴役下呻吟,而且它也损害贵族阶级中富有才智的优秀人物。

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作为新时代的诗人和小说家,莱蒙托夫对俄国

当代社会虽然进行了犀利的嘲笑和鞭挞,但却开不出药方来,他还没有看到新的社会力量,也不可能给当代青年指出正确的出路。莱蒙托夫对此十分清楚,所以他一再申明:“病症也许会诊断出来,至于怎样治疗它——那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