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

我乘关驿车从第弗利斯出发,路上结识了一位名叫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的上尉军官。他年纪约五十多岁,从他那黝黑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在高加索已经服役很久了。我们相识结伴而行。入夜,坐在驿站的大火堆旁抽烟聊天,他给我讲述了下面这段富于传奇色彩的真实故事。

五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们要塞随送军粮车队来了位名叫毕乔林的青年军官。他约有二十五岁上下,白净的面皮,瘦削的身材,笔挺的军装紧紫贴在身上,显得深沉、庄重而又文雅。

他是个好小子,就是有点怪。譬如说,下雨天也罢,大冷天也罢,他整天都在外面打猎,人家全冻坏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可是有时候他呆在屋子里,只要一刮风,他就着凉了;板窗一响,他就吓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 可是我看见他独个儿去打过野猪;往往一连几小时你都逼不出他一句话,可是他一开口,准会使你笑破肚子;他还很有钱⋯⋯

离要塞十多里地,住着一位跟我们友好的王爷。他有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叫阿扎玛特。这小子真是个淘气鬼,干什么事都眼明手快:他能骑在马上一边飞驰,一边从地上拣起帽子;打起枪来也百发百中。他就是有个毛病:爱钱如命。有一次,毕乔林跟他开玩笑,为了一枚金币,他不惜偷出他父亲的羊群里最好的羊。

有一次,王爷的大女儿出嫁,我们被请去吃喜酒,被安置在贵宾席上。席间一面喝酒,一面跳舞,王爷的小女儿贝拉,才十六七岁,走到毕乔林跟前唱了一首赞美他的歌,毕乔林站起身来,因为不懂土语,便求我给姑娘和了一支歌。

这姑娘长得很美,毕乔林被姑娘那苗条的身段,羚羊般闪烁着神奇光芒的眼睛所陶醉,简直看得出了神。

宴会上,和毕乔林一样用火辣辣的眼睛盯住贝拉不放的,还有当地山民卡兹比奇。这是一个行踪诡秘,吐口唾沫也成钉的人。他脸色阴沉,衣服破烂,长得很像个强盗。尤其使人不解的是,他居然在棉衣的掩盖下穿着一身锁子甲。大家知道,他有一匹使人眼红的好马。那匹马曾在一次危急的情况下救过他的性命。

婚礼进行一半,夜幕降临以后,我嫌屋里闷热起身到室外凉快一下,想就便看看拴在马棚中的马。当走近马棚时,突然听到从篱笆那边传来时高时低的谈话声,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于是便不觉收紧脚步潜行前进,想听个究竟。

原来是淘气鬼阿扎玛特正在那里缠着卡兹比奇,想要得到他的那匹好马。淘气鬼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不计一切代价,愿意用他父亲的一千匹母马来交换,甚至献出自己的姐姐贝拉也在所不惜。卡兹比奇决口不允,双方相持不下,结果骤然间引暴了一场械斗。宾客纷纷离场,人散席空。为防不测, 我们却早已提前策马奔回了要塞。

但是,毕乔林知道了那次谈话的底细以后,并不甘寂寞,用计把这笔生

意揽了过来。他找机会与阿扎玛特讲好条件,于是策划了一场阴谋。一天晚上,阿扎玛特把贝拉捆在马背上送进要塞。第二天,当卡兹比奇往要塞里送进十头公羊时,淘气鬼阿扎玛特猛然出现,趁机骑跑了他那匹心爱的马。卡兹比奇悲痛欲绝,为了复仇,后来杀死贝拉的父亲。

贝拉被抢进要塞的最初几天,只是面壁而坐,终日不语。毕乔林为征服贝拉,施展了一切手段。他雇了茶房女老板来照顾她,自己为交流感情还特意学了鞑靼语,又买了大批礼物送给她,以讨取欢心。可是贝拉依然无动于衷。毕乔林没能达到目的,铤而走险;一天早晨,他身着契尔卡斯人行装,吩咐备马,全副武装地走进贝拉的小屋说道:“贝拉!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当初我决定把你弄来,满以为等你了解了我就会爱我。我错了。别了!我的一切东西都留给你处理;你可以回到你父亲那儿去,你自由了。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惩罚我自己。别了!至于我上哪儿去,连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恐怕不久就会尝到枪弹或者马刀的滋味,到那时希望你会想起我,饶恕我。”毕乔林说完没有听到回答,转身便走。他刚走到门口,贝拉忽然从炕上

跃起,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面对此情此景,上尉马克西梅奇补充说道:当时我,站在门外也哭了,不知为什么,简直把我搞傻了,我觉得有点伤心,因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爱过我。

上尉叙述说,他们过的可谓幸福。后来从贝拉的口中知道,当他们在宴席上第一次见面时,她就一见倾心,暗暗地爱上了他。现在他们相亲相恋, 不可须臾分开。他们的爱是炽热而深沉的,互相都用全身心去爱着对方。

可是好景不长,美满的日子才过四个月,毕乔林就逐渐变了心。他整天外出打猎,行猎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一天早晨,我走进贝拉的屋子,见她神色凄然地想着心事。看见我进去, 她泪水盈盈地对我说:“毕乔林已经一天一宿没回来了。”她的神情是那样沮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继续说道:“我昨天整日在想,我想了各种各样的不幸:时而我想,恐怕野猪弄伤了他,时而我又想,多半是契契尼人把他捉进山里去了⋯⋯但是现在我却这么想,准是他不爱我了。”她悲伤地哭起来,随即骄矜地抬起头来,刚强地表示:“如果他不爱我,那么谁能不让他把我送回家呢?我并没有勉强他呀。如果日子这样过下去,我自己会走开的:我不是他的奴隶,我是王爷的女儿!”

听了她的话,我真从心里可怜她。担心她因此病倒。于是我便带她到要塞的围墙边上去散心。她玩累了便坐到草地上。这时我发现墙处不远处有一人把马打得团团转,我的眼力不好,就让贝拉看。她叫了起来说:“卡兹比奇那匹马是我父亲的!”听了她愤怒的喊声,我命令哨兵开枪射击,可是没有打准,卡兹比奇跑开了。

过了一刻钟,毕乔林回来了。看见毕乔林,贝拉顿释前怨,欢乐的像个孩子。她只是长久地搂住毕乔林的脖子,并未说一句责怪的话。

我告诉毕乔林说卡兹比奇来过,并且郑重其事地指出:“卡兹比奇的到来,是在打贝拉的主意,一年前他就为贝拉而神魂颠倒,并发誓要弄到一笔像样的彩礼向贝拉求婚。”听了我的话,毕乔林沉思良久,一再叮嘱贝拉要当心,千万不要到要塞围墙那儿去了。

我看出毕乔林变了心,出于对贝拉的同情,当晚,我便不客气地指责了他。毕乔林并不以为然,而且说出了那番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话:“您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这人的性格很不好。是我所受的教育把我变

成这样的,还是上帝赋予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造成了别人的不幸,那我自己也并不比别人幸福。当然,这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可是事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纵情享受用金钱所能买到的一切,自然啦,很快就使我感到了厌倦。随后我踏进了上流社会,这不久也使我心灰意冷;我爱上交际场中的美人儿,也被她们所钟情。可是她们的爱情只能激发我的幻想和虚荣,我的心仍旧空虚得很⋯⋯我开始读书,学习,可是学问也使我厌倦了。我看出,荣誉也罢,幸福也罢,都跟学问毫无关系, 因为最走运的人往往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成功了就有荣誉,而要取得成功, 只要手腕灵活就行。于是我又感到无聊⋯⋯不久我被调到高加索: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我本来希望在契契尼人的弹丸下,烦闷就不会存在了,可是希望落了空。过了一个月,我对子弹的嗖嗖声和死亡的临近也完全习惯了。说实话,它们还不如蚊子的嗡嗡声更能引起我的注意。我比以前更苦闷,因为我几乎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丧失了。当我在屋子里看见贝拉,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上吻着她那乌黑的卷发时,我这个傻瓜,还以为她就是同情的命运所送给我的一位天使呢!⋯⋯我又错了:一个蛮女的爱情比上流社会的贵妇的爱情并不好多少;这蛮女的无知和单纯也同贵妇人的卖弄风情一样使人厌倦。如果您要我非爱她不可,我还可以再爱她,我感谢她给了我片刻温存。我可以为她献出生命,可是我跟她在一起感到无聊⋯⋯我是个傻瓜还是坏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事实:我也是很可怜的,也许比她更可怜。我的灵魂已被尘世糟踏,我的思想骚乱不安,我的心永远不知足。⋯⋯”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这期间,卡兹比奇曾到要塞外来转过一次,我对此一直心存疑惑。果然, 有一天,毕乔林拉我一起去打野猪,回来时正碰上卡兹比奇抢走了贝拉。毕乔林纵马追赶,一枪打断了他的马腿。卡兹比奇拔出短剑刺伤了贝拉,尽管我跟着补了一枪,也未能阻止他下毒手。卡兹比奇跳下马,像只猫似的顺着矮树丛逃走了。我们急忙赶上前,从血泊中抱起贝拉。两天后,贝拉死了。我们把她葬在要塞外的小河旁。过了三个月,毕乔林被调走了。

上尉讲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我和他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