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季姆》

天,渐渐黑下来了。一抹红光,射到教堂尖

塔上。晚祷钟敲响了。祈祷者挤在门洞里,发出庄严的嗡嗡声。教堂门外有许多乞丐和残废人在等待祈祷者们的施舍。他们因为没有德行而被剥夺了要求怜悯的权利,正因为得不到怜悯,他们才没有德行——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写着两个黑字:“贫穷!”他们的存在,是对天意的谴责。

乞丐中有一个人,他没有参与伙伴们的争吵,只顾瞧着教堂大门上的图像。他佝偻腰,罗圈腿,长着一张长脸,面色黝黑,笔直的鼻子,一头卷发。他那宽宽的额头像学者的额头一样黄,总那么阴森可怖,一条条蓝色的血管在乱糟糟的皱纹之间穿行;嘴唇精薄,没有血色,像抽搐似地扇动着;双眼闪烁着整个的未来。同伙们不知他是怎样一个人。然而心灵的力量随处都能流露出来。伙伴们害怕他的嗓音和目光。不过,使他们敬畏的,是他身上的一种最伟大的缺陷,而不是他那无止境的不幸。那是恶魔的而不是人的缺陷。他的面孔很不受看,简直叫人讨厌。然而他们倒不是害怕这难看的长相。他的眼光藏着火焰和智慧,还有许多超凡拔俗的东西。这使他们不敢相信他所流露的情感,结果就把他当成奇异的骗子来崇敬。这个乞丐不过二十八岁的光景,他脸上总挂着含讥带讽的苦笑。他简直是个包藏宇宙的谜。罗锅儿盯着教堂大门上的恶魔雕像,好像在为魔鬼暗暗惋惜,心想:“我要是魔鬼, 可绝不去捉弄人,我要蔑视他们。他们哪佩让天堂的放逐者、上帝的对手捉弄呢!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为了以蔑视而终结,他就该从仇恨开始!”

乞丐们喊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给一戈比吧!”他打了个寒战,转过身来。他看见了地主鲍利斯·彼得罗维奇·帕利岑。这个地主,看上去却有五十上下岁,高个子,挺健壮,只是头发已经花白,目光也显得有些混浊。他身后跟着两个仆人。帕利岑见乞丐围上来,就紧蹙额头,一脸的厌恶。他掏出一枚银卢布,推开乞丐,说:“都滚开!懒鬼。要小钱儿!怎么不找活干呢?等着吧,早晚会把你们这帮不要脸的叫花子都饿死的。给!这个卢布是给你们大伙儿的。别他妈吵起架来!”这时,罗锅儿乞丐走上前来。他凝视着帕利岑。这目光是停住不动的闪电。这个地主刚离开乞丐,罗锅儿便赶紧追上去。帕利岑问他:“你要什么?”“少得很!要点活儿干⋯⋯”老地主瞧了瞧乞丐的佝偻腰、罗圈儿腿。可是乞丐一点儿不尴尬,说:“老爷, 你要是以为我干不了重活,那我可以让你放心。”说着,他搬起一块大石头, 像玩皮球儿似的摆弄起来。帕利岑问道:“你乐意给我当仆人吗?”乞丐立刻现出温顺的样子,吻了吻新主人的手。自由的乞丐情愿当奴隶——这果真是平白无故的吗?他在普加乔夫起义爆发之前的两个月接受奴隶称号,想来的确很奇怪。“你叫什么名字?”地主问。“瓦季姆!”那天,帕利岑带着仆人,很晚很晚才到家。

帕利岑庄园的客厅里,有个胖女人。她是帕利岑的妻子娜达丽娅。她旁边那个姑娘是她的养女奥丽珈。帕利岑一进屋,两个女人都站起身来。他立

即把瓦季姆叫到屋里来,给她们看这个新仆人。瓦季姆一见奥丽珈就把一切都忘了。他在门口站了足有一个小时:主人已经忘记了他。可他这一小时都在注视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夫妻俩把罗锅儿撇在一边,只顾扯家常。然后妻子娜达丽娅·谢尔盖芙娜回到卧室去,丈夫走到奥丽珈跟前。这姑娘长得像个天仙。这样的脸,你就是在梦中也很少见到,帕利岑问她喜不喜欢这个新仆人。她说:“丑八怪!你就喜欢拿这种人吓唬我们这些笼中鸟。我们的命运本来就够糟的了!”帕利岑过来,想拥抱她。她满脸绯红,推开他的手。他说:“我有镶大块室石的金耳环、有波斯披肩,我有钱、钱、钱!”“您没有廉耻!”奥丽珈讥讽地说。这时隔壁传来了沙沙声,于是帕利岑愤愤地离开了。

这时乞丐还站在门口,睫毛上闪着泪花。屋里只剩他们俩了。瓦季姆问奥丽珈:

“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奥丽珈注视着乞丐,似乎在回忆老早以前的事情,然后说:“我是个孤儿。我还在摇篮里,父亲就撇下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直没回来。”瓦季姆听了之后发出一阵恶狠狠的苦笑。屋子里的幽光给他的皱纹染上了恶魔般的色彩。他接着问道:“你想知道他的下落吗?”姑娘温柔的眼睛里闪出了亮光,立刻说道:“想啊!”

瓦季姆说:“你得想一想。对你来说,我是个陌生的人!⋯⋯存在着底下藏有毒药的秘密,存在着把两个命运密切连在一块儿的秘密。有人靠自己的呼吸把幸福感染给别人,凡是爱或者恨这些富翁的人,都注定要灭亡⋯⋯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以后,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危险人物的手上了,他可不善于爱抚命运之花,非把它揉碎不可⋯⋯”

“无论如何我也想知道,”这姑娘喊道。 一天,她拉住他的手。他问:“我真就那么

丑吗?”她一听,立刻把手松开了。瓦季姆接下去说道:“我自己知道, 老天爷不想让世上的任何人爱我。它是为了仇恨才创造了我。明天你就会知道一切。”

瓦季姆在庄园里跟所有年轻仆人交朋友。老爷或管家体罚仆人的时候,他就尽量保护受罚的人。头脑聪明的人都预感到要有大的事变,十分不安。主人的残暴行为都被仆人记在复仇帐上,只有主人的血才能洗掉这些耻辱。第二天,帕利岑进城了,娜达丽娅到教堂去了。奥丽珈独自坐在雕花长

廊上做针线活。但她心里很不安。瓦季姆来时,她脸色苍白,颤抖了一下。瓦季姆跟她谈了起来。他问:“如果我的心灵比我的外表还丑陋,那可怎么办呢?但这不是我的过错。除了向人家讨点饭吃,我再没有要求过别的,可他们却在饭里加了蔑视和嘲笑⋯⋯我曾富于一切情感⋯⋯见过太阳,得到过满足⋯⋯可是渐渐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一个思想,一个发现,一滴毒汁。” 奥丽珈急于知道秘密,说她不是为了看他的丑脸才约他到这儿来的。瓦季姆说:“你要是想从我嘴里知道秘密,就别提我的脸丑不丑。我非常忌妒,最记仇。但是,你得可怜可怜我。”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是求她别挖苦他。她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说你知道我父亲的下落吗?” 这时,他才宣布自己的秘密:

“你听我说。你父亲是个贵族,很富有,很幸福——但是死在麦秸上

了⋯⋯”听了这话,她打了个寒战。瓦季姆接着说:“他有个好邻居,是他的伙伴和朋友,在他家饭桌旁总占着最尊贵的位置,是他打猎的伙伴,经常爱抚他的孩子们,是个诚实的邻居,心地善良,永远跟他并肩站在教堂里祈祷,在他困难的时候还拿钱给他用,并且曾经用自己的脑袋替他担过保。有一天,在打猎的时候,你父亲的狗追上他朋友的狗跑到前面去了。你父亲嘲笑了朋友。从这一分钟起,不可调和的敌意就开始了。过了五年,你父亲不再笑了。这位朋友算了一笔总帐。他的官司打赢了。于是他从你父亲手中夺走了一切产业。我看见了你父亲临终的凄惨情景。他的脑袋像块白石头似的, 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目光燃烧着生命和仇恨的最后一星火花⋯⋯我继承了这火花。他的诅咒,每一年都扎下更多的根须,每一年都往那个恶棍的家庭上绕着阴影⋯⋯这个可恶的朋友是谁呢?你知道吗?天哪! 这十七年来就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说你吃的粮食是用血的代价——你的血也就是他的血换来的!要不是我这个没有灵魂只有复仇欲望的人⋯⋯你这颗童贞的心还可能一直感激他呢。”他双手抱在胸前,似乎忘了他还没说出那个恶棍的名字。

“我猜到了!”奥丽珈走到瓦季姆跟前,“我听懂你的话了!这就是鲍利斯·彼得罗维奇⋯⋯”

她果真猜对了。帕利岑就是那个虚伪的朋友。他把死者年仅三岁的小女儿抱他家去收养,为的是堵住贵族们的嘴。十年前他还揪着她的卷发玩耍, 现在却暗自打算用她来满足可耻的淫欲。这也是一种复仇⋯⋯谁能想到,一条狗跑到另一条狗前面去了,就造成了这么多灾难⋯⋯人该多么渺小!还怎么去相信众人的舆论呢——帕利岑历来以诚实著称乡里——可也是啊!他仅仅毁掉了一个家庭。瓦季姆抓住她的手,她立即把他领进自己的卧室。姑娘跪在圣母像前,从脖子上扯下贵重的项链:“好啊,我毁掉这个表示好感的最后痕迹⋯⋯上帝啊,要是你现在还命令我把他当恩人——那我连你也不会再爱了!”泪水从她眼眶里滚出,她的小手在瓦季姆手中颤抖着。

“我是你哥哥!”他喊道。奥丽珈扭过脸,站起身,似乎没听明白,似乎害怕了,双手像死人手一样耷拉下来。瓦季姆抱头就跑,在门口停了一下, 想一头撞到门框上,但他没撞。

罗锅儿博得了老爷的信任,行动比较自由了。昨天,他把秘密告诉给奥丽珈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他慢慢地陷入矇眬之中,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自己的父亲和亲爱的家园,高高的秋千,垂柳丛生的池塘。父亲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父亲从莫斯科回来,官司打输了,家中的一切都卖个精光⋯⋯父亲后来躺在穷邻居家一张硬床上,痛苦地说:“要报仇啊,我的儿子⋯⋯”瓦季姆还想起了父亲的棺材。灵车一摇晃,棺材一忽扇。过路的人脱下帽子⋯⋯埋棺材时飞起一股股尘土⋯⋯

瓦季姆悄悄重复自己的誓言,他准备忍受一切。可是妹妹也会帮助他呀。于是他决定让她参与密谋。但他觉得他这颗童贞的心,虽能更多地感受,却并不是总能理解。

那天晚上,帕利岑家来了一个客人,是个体面的地主。主人吩咐摆酒, 两人喝了起来。他们又是争论,又是大笑,又是接吻。脸颊红了,随着年龄冷却的想像力也沸腾起来。于是主人喊道:“你爱看跳舞吗?我有个小丫头, 那舞跳绝了。我不是和尚,你也不是和尚⋯⋯”说着就打发老伴儿去叫奥丽珈。奥丽珈还没从昨晚上的心情中缓过来。她责备自己不该对哥哥那么冷淡,

一整天都想找他,想告诉他,她是无愧于给他当妹妹的。

娜达丽娅逼着奥丽珈换衣服,去跳舞。帕利岑在客厅里等得直发脾气, 客人哼起了舞曲。这时奥丽珈进了大厅。

奥丽珈身穿紫红色长衫,腰扎一条贵重的带子,大黑辫儿拖到腰间,脖颈圆润,白得惊人,不时从衣襟下露出完美的小脚。她一进门就发现,两双醉眼放肆地端详她的美色。可她没有茫然失措,没有脸红。黯淡苍白的神色表明她已摆脱了不安。她已完全听任命运摆布了。这一刹那等于她生命的一半。伴唱的姑娘们唱起了一只舞曲。帕利岑催促她:“跳啊!”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要在杀父的凶手面前跳舞!父亲的委屈不平整个展现在她面前。好像有一具白骨从坟里钻出来⋯⋯在责备她。

然而奥丽珈提袖起舞了。她既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顾及舞姿是否优雅。正因为这样,才使观众为之颠倒。这不是艺术,这是激情。突然,她停住脚步,头晕了。一切声音汇合成回忆⋯⋯她抬起头,吓了一跳,挥了挥手, 跑了出去。帕利岑急匆匆追来。他推开门,奥丽珈没发现他。她正跪在那儿叨唸着:“父亲啊,别怪罪我⋯⋯”帕利岑喊道:“这回你可跑不掉了!” 他抓起她的手,她没挣开。他坐到床上,把她拉到跟前,吻她的脖子和胸脯。她无力自卫,扭过脸去,任他狂暴地爱抚。突然主妇闯进屋来。夫妇吵了一顿,双双走出去。

这一天瓦季姆一直躲在棚上的小窝里,神驰于永恒之中。过了好长时间, 他听见有人进屋。借着月光,他看到妹妹跪在他身边。从她的目光中看得出可怕的不安。于是他说:“我全知道了。”

“我是来让你高兴的,我的朋友!”奥丽珈的声音都变了。瓦季姆头一次听见一个活人称呼他“我的朋友”。

“哥哥!我全想好了,决定迈出第一步,走上你我都无可反顾的路。反正都一样,进退都是死,可我不容许这个卑劣的家伙拿我当玩偶⋯⋯

今儿我受了委屈,单为这个也得报仇⋯⋯哥哥!你不要拒绝听我发誓⋯⋯ 凶手拥抱了我,吻了我⋯⋯还想⋯⋯你给他准备好可怕的惩罚了,是不是?⋯⋯”瓦季姆狠狠咬住嘴唇,听妹妹说下去。“我以上帝名义起誓⋯⋯ 我在一切一方面都听从你⋯⋯”

这时,瓦季姆说: “你冷静点儿⋯⋯你还不了解我。我得把我的生活画卷展开,让你知道

我的过去。⋯⋯父亲死后,我撇下了你,那时候你还在摇篮里⋯⋯伸着小手, 微笑着,似乎叫我保⋯⋯护你可我自己连块充饥的面包都没有啊。

“修道院收留了我——是出于怜悯,——供我吃的,是因为我不是条狗, 不能把我溺死。我被禁锢在禅房里,就在那里度过了我最美好的年华。在令人窒息的屋子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钟声,听僧人颂经,我这个畸形人受够了压抑。人家强迫我为我的丑陋感谢上帝,说是上帝想用这个办法让我摆脱尘世和罪孽⋯⋯祈祷!我心里只有诅咒!——常常在傍晚,当夕阳用玫瑰色余晖照射教堂屋顶和铸铜大钟的时候,我走出教堂,站在山岗上那座坍塌了的礼拜堂前,欣赏我的地狱——从远处看它倒是挺美的。天边的暮云召唤我的灵感乘上空气的翅膀飞到它们那儿去,可是有个嘲弄人的声音悄悄告诉我, 说:‘你本来能够用心灵的力量摧毁自然法则,建立新的法则。就因为这个我绝不会把你从这儿放出去。你知道你能办到这件事就够了!’

“僧院里谁也不跟我处朋友,不和我交往。我孤苦伶仃,永远是一个人。

我哭,人家就笑我,因为人们不可能怜悯比他们坏或比他们好的人。⋯⋯我常想仇恨人类——却不得不蔑视他们。心灵一天天干涸,它渴望自由、草原、广阔的蓝天⋯⋯坐在砖砌的白笼子里,单凭禅房与教堂之间的羊肠小路判断冬春是可怕的。除了通过一扇带格子的长窗,就别想用别的办法看见太阳, 也不敢提起书里没写的事情。简直使人绝望!

“有一回,奥丽珈,我见到一个没有腿的乞丐。他不参与伙伴的争论, 就那么拿一块石头砸另一块石头,一砸出火花,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就现出奇异的喜悦。我对他说:‘你很聪明⋯⋯’他不高兴地说:‘我没有腿。’ 我又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乞丐!生来就是乞丐,到死还是乞丐,所不同的只是,我生来有腿,死就没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淡漠地说:‘我过去给瞎子领路。瞎子死后,我成了多余的人。他们弄断了我的胳膊腿⋯⋯用车拉我——人们就给钱。’他说他的父母也是乞丐。我就想:那么说,还有一种不以丑陋为缺陷的行当。第二天我就逃出了修道院,当上了乞丐。

“我当上乞丐以后,恶魔就伏在我身上了。他折磨我,但他能叫死去的希望复活,使人对爱产生渴望⋯⋯我好久好久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在酷寒中给暴风雪作忠实的伙伴,像中途失群的南方孤雁,长久生存下去就是我的生活目的。后来,我从一个人那儿得知:你被寄养在帕利岑家,帕利岑富有、满足、幸福——这可把我气坏了。我不希望他幸福——从今以后他也不会幸福了。你这个天使,一碰上我,你的希望之花就枯萎了⋯⋯哪儿有恶魔那里就不会有上帝⋯⋯”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帕利岑的儿子就从莫斯科回乡度假来了。这位青年军官名叫尤利。他三年没回家了。尤利的轻便马车进了院。他一下车就抱住了母亲的脖子。晚上一家人团聚了。瓦季姆在客厅外瞧着,心想:“再过几个星期就要流血了⋯⋯”

这天晚上,奥丽珈也一直在门外瞧着尤利,一劲叨唸:“我仇人的儿子是个多漂亮的美男子啊!”她这样瞧着,又怕尤利发现她,但却舍不得离开。

尤利还乡,真好比投入溪流的一块石头,打破了奥丽珈的平静。她很后悔:干吗要发誓呢!瓦季姆看出了妹妹的变化。他把普加乔夫造反的事讲给了奥丽珈。可她默默走开了。她心里的复仇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她整夜想着的只是“尤利是个多漂亮的美男子啊!”

对比之下,瓦季姆更感到自己丑陋。他也没睡觉,在森林里游荡了一宿。他用藏在胳肢窝里的那把长刀杀死了一头大狼。主人马上宣布让瓦季姆做他的贴身仆人。第二天帕利岑出发去打猎。尤利没有跟去。他认为跟动物宣战没什么乐趣。他留在家里,撕糊墙纸。突然,他发现了女人衣裙的簌簌声, 便追到奥丽珈的房间里去,跟她谈起话来了。“我愿意听你讲一整天⋯⋯我寂寞死了,连个能说句话的人也找不到⋯⋯你骂我也可以,只要不回避我就行!”奥丽珈说:“我可不愿意充当医治寂寞的药物,任何药物,再有效也不招人喜欢⋯⋯您松开我的手。您是想取取乐呀⋯⋯我不是您的奴才⋯⋯”

“你回避我,是自找苦吃。我叫你不得安宁。可怜可怜我吧⋯⋯我实在感到孤独⋯⋯可是,在这块荒漠上,我看到了一个天使,她却想让我不去接近她,不去瞧她,不去重视她——天哪——在火一般焦渴的时刻,见到了甘泉,可它在流向我唇边的时候干涸了。”

尤利把她那根长辫抓在手里,贴到嘴唇上,顿觉一股寒气唰地袭遍周身。他凝视着她,目光中闪烁着令人吃惊的坚定。她没有尴尬,但是害怕了。

奥丽珈竭力掩饰自己的爱,反而把爱暴露得更明显了。尤利富于经验, 他凭经验,从她眼神里读到的,比她自己敢于在心灵中读到的还多。她想着他,却不敢想自己的爱情。

尤利呢,不能像她那么柔情。但是奥丽珈一离开,烦闷和死寂就缠住他。于是他祝福自己被爱情所俘虏,确信过去的爱从来不曾像这次这么强烈。他认为奥丽珈这样折磨他不是出于傲慢就是出于狡猾。一天,他终于对她说: 要么彻底表白,要么完全拒绝!她事先也想过了。没有别的办法:决定爱他。

⋯⋯他俩坐下来,彼此瞧着对方的眼睛,不哭,不笑,不说话——这是人间、天上一切情感搅在一起的混沌,没人能解释清楚的一种陶醉。奥丽珈说:“我把心灵给了你,还能拒绝什么别的。”天黑以后,他们俩去划船。尤利在小船上告诉情人,说他三个月以后回去申请退役,然后永远跟她在一起。可奥丽珈心里想的,是近在眼前的流血。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那个废澡堂子,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听到屋里提到了瓦季姆的名字,便一把拉住尤利,转身就走。尤利以为这是一伙小偷,也就没往别处想。到家以后,奥丽珈马上躲进自己的房间。娜达丽娅见儿子跟奥丽珈要好,心里非常高兴。她想,这回老头子就不能再干那种既对不起儿子又对不起老婆的事情了。

离帕利岑村八俄里远的地方,有个树木环绕的幽静山村。帕利岑打猎, 就是在这座山村歇脚。一天的狩猎很不成功,只打到两只兔子。帕利岑很恼火,把两个猎人打了一顿,喝了一瓶白酒就睡下了。仆人们在敞棚下互相转告着关于起义的消息:附近村子发生了暴动,有些贵族被绞死了。猎人阿图耶夫说:“有条好汉,外号叫‘红帽子’,人家说他是恶魔的大哥、魔鬼的亲家。”瓦季姆回答说:“我认识他,你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说罢,他跨上马,就走了。路上,他见到一个哥萨克。他让这个哥萨克转达给白胡子: “后天我等他来作客。今年春天帕利岑家的院子里安了秋千⋯⋯那两根绳子旁边不久就会加上第三根。你就说红帽子向他问候⋯⋯”瓦季姆就是要毁掉一个家庭!现在他只有一个目标:让三个人死,而三个人中有罪的仅仅是一个人。⋯⋯在思索间迷了路,他来到教堂跟前。在教堂里,他看到了奥丽珈。这时,奥丽珈已经祈祷完了。她想离开,却看见了哥哥。瓦季姆火一般的目光烤干了奥丽珈的眼泪。她浑身颤抖,连呼吸都停止了。他瞧了妹妹一眼, 看见她那双痛苦的眼睛,对自己说:“这么说,她真爱他!”这时,尤利就站在奥丽珈身边。

被堂门口聚集着村民。有长矛和火枪在闪动,还看得见哥萨克人的帽子。到处都是一种不祥的气氛。乞丐们在教堂对面点起一堆篝火。他们欣喜若狂, 成了整个人群的灵魂。他们代表贫穷——缺陷与罪孽的灵魂。

这时,一个不到十一岁的小男孩儿挡住了一个胖夫人的去路,她打了小男孩儿一巴掌,小男孩儿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了。于是人群冲了过去,把仇恨倾泻在胖夫人身上。

奥丽珈和尤利先走一步出了教堂,想步行走一段路。尤利边走边吻奥丽珈。到了十字路口,听教堂门口有人叫喊。他爬上树,看到了母亲被吊在树上。他双手捂脸,很绝望。这时一辆马车迎面走来。尤利夺过缰绳,把车夫压死,拉着奥丽珈逃走了。

这时帕利岑还在猎场打猎。他很生气:不知贴身仆人瓦季姆跑到哪儿去了。帕利岑住在一个寡妇家。她的丈夫死在前线了。她有三十岁的光景,浑身白皙,十分健美,个子挺高,胸脯丰满。淡黄色头发,两只黑黑的眼睛。

帕利岑千方百计地向她讨好,很快就博得了她的爱。他跟女主人睡在一张床上。到了后半夜,有人来叫门。这就是尤利。儿子把村里的情形告诉父亲, 让他逃命。但是,帕利岑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仆人。最后,寡妇说:“我救你!” 她把父子俩领到房后粮囤子跟前。帕利岑爬进一个装麦秸的粮囤。但是尤利没停留在这里,立刻骑马返回庄园。

那天晚上,瓦季姆出了教堂,一直骑着马在树林子里游荡。最后,这马自己走上通往帕利岑村的大路。村里显出一种节日的气氛。仆人议论着捉拿帕利岑报仇雪恨的事。瓦季姆却想独自处置自己的仇人:“除了我,谁也别想动他,任何人也听不见他最后的哭声⋯⋯”瓦季姆进了山谷,走到废澡堂子跟前,见屋里有亮光。他俯身贴到百叶窗上,听见一男一女在里面说话。过了一会儿,门吱嘎一声,走出一个人。不一会儿这个人影就消失不见了。瓦季姆闯进屋去。原来是奥丽珈⋯⋯瓦季姆一下子全明白了。奥丽珈说瓦季姆不是人,是吃人的野兽。她哀求哥哥快点儿离开她。瓦季姆最后一次劝奥丽珈不要爱尤利:“⋯⋯告诉你,他要死去。他的名字已经被这只手从生者名单上勾掉了⋯⋯”他流着眼泪离开了澡堂子。

在帕利岑村附近,有一处地洞。人们说那里住着魔鬼。帕利岑打猎时到过那里,但他没进去过。他躺在麦秸里怕得要死,吓昏过去三次,最后他认为地洞是唯一安全的避难所。那个地洞有个可怕的名字,叫“鬼穴”。他正愁没人带路,女主人来了。他向她说明了自己的决定。女主人把儿子叫来, 让他给老爷带路。他们就出了后门,朝着荒野走去。

那天尤利离开了父亲,他骑着马返回庄园,去寻找奥丽珈。他脑子里出现上千个计划,可是压倒一切的想法是“去救奥丽珈”。他正沉思着,忽然听见马蹄嘚嘚的声音。这是费多塞,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尤利告诉费多塞,说他要去找奥丽珈。仆人让尤利在野外等着,由他去把她领来,因为村子里很危险。尤利的心痛苦地燃烧着,他感到,这是他最后的爱情。

费多塞进了那个废澡堂子,告诉奥丽珈尤利在打谷场等她。他刚打开门, 突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血溅到了奥丽珈的手上和胸脯上,费多塞啃着地, 指甲抓进土里。这个老仆人旁边站着一个人。他手拿一把斧子,样子比死人还可怕。这个人手指着血泊,用鸢眼瞧着奥丽珈,这就是瓦季姆。他说:“你看,我恪守诺言吧!”他洋洋得意,以为杀死了尤利。他把脚踏在死者的胸口上:“我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你倒下了!”他对奥丽珈说:“你走吧!” 瓦季姆揪着死者的头发,看了看这张脸——他哆嗦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

—他突然大叫一声,像疯子似地跳到一边。这一瞬间包含着一个可怕的悲刷。瓦季姆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他跌坐在凳子上,哭了。他好像明白了,他已不是在同人斗,而是在同天斗,同上帝斗。不知他在那儿坐了多久。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妹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瓦季姆心里掀起了猛烈的狂涛。

这天中午,在荒野中的一棵大橡树底下,有一对旅人坐在草地上。这一男一女手已被树枝划破,衣服也被树丛刮烂。姑娘脱下鞋子,用红布擦了擦白嫩的脚。她不时地抬一下头,把脸上的头发甩到后面去。见伙伴的眼睛湿润了,她说:“危险已经过去。我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的爱情⋯⋯天空晴朗,上帝仁慈⋯⋯干吗要忧愁呢,尤利!的确,我们像野兽⋯⋯可野兽多么自由——荒野是我们的故乡,尤利,鸟儿是我们的老师,它们在露天小窝里多么幸福⋯⋯”尤利悲伤地说:“贵族在毁灭,在树林子里躲避着那个自称为王的哥萨克。⋯⋯一夜之间,一切都毁了⋯⋯财产,家庭都被夺

走⋯⋯等待着我的,是叫花子的生活⋯⋯绞架、拷打、耻辱⋯⋯”他们歇了一小时,然后站起来,朝着树林深处走去。他们发现有人的脚印。尤利说: “脚印会把我们引到安全的地方去。”后来,他们看到了山洞。尤利探头看了看洞里面,闻到一股烟味儿。奥丽珈害怕了:“里面多黑呀!”尤利先钻进了洞口。里面的叹息声使他警觉起来。在前边很远的地方,似乎有火光。他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尤利先喊了话。洞里的人问:“你是谁?”这时火光照亮了尤利的脸。陌生人喊道:“我的儿子!”他们拥抱在一起了。他们一时忘了身边的另一个人。然后尤利用嘴吻干奥丽珈的睫毛。帕利岑终于发现了奥丽珈:“你现在骄傲起来了,没给我行礼,没向我问好⋯⋯的确,我现在和你一样,没家,没业⋯⋯”“难道我从前对您温和些吗?”她回答说。“自从我同你最后一次接吻,过了才有多长时间⋯⋯可你变了,苍白了⋯⋯ 但仍然是个美人儿!”他怕了拍她的肩膀,想摸摸她的下颏。但是尤利拉住父亲的手,往一旁走了几步,说:“如果您想做我的父亲,愿意我成为您顺从的儿子,那您就要设想:这个少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连您的呼吸在她身上都会留下永恒的污点⋯⋯尊敬是有限度的,爱情却没有任何限度!”

那一天,天一亮瓦季姆就出去找妹妹。但他没找到。在打谷场附近,他看到了那匹马。还找到了妹妹的宽腰带。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们一起逃走了。他跳上马向村子跑去。

村子里,庄稼汉兴高采烈,围着三十多个哥萨克人。起义者用瓢喝着家酿酒。村长不时地给他们添酒。哥萨克军官向村长要人。几个哥萨克到帕利岑庄园把管家抓来了。管家跪下哀求他饶命,哥萨克队长奥尔连科把管家交给了农民,任他们随便处置。这时瓦季姆赶到了。他对奥尔连科说:“我找到了野兽的踪迹。抓他是你们的事情。”队长说:“不管从帕利岑身上搜出多少钱,你都能得到十分之一。”但是罗锅儿回答说:“我不要钱。你们要把他这活人和尸首都交给我。我要让他死了复生,活了再死二十次,我要饱看他的痛苦,听到了吗?我独自一个人,不让任何人的心、不让任何人的眼睛同我分享这个乐趣⋯⋯”说罢,他就跨上马,领着大队人马朝那个小山村驰去。半路上他们跟另一股哥萨克人相遇,得到了大量的美酒。于是两股造反者便点上篝火大吃大喝起来。瓦季姆只好奉陪。这时候,在那个小山村里, 年轻的寡妇正在打她的儿子。彼得鲁哈奉母亲命令去给帕利岑送饭,路上他害怕得要命,又累得很,一跤摔倒,就睡着了;醒来时又觉得实在太饿,就把面包和饮料全吃了,所以他妈妈边打边骂,拳头像冰雹似地落到傻小子的头上。她正打着,忽然听到有人推开了门。一见不速之客,寡妇惊叫了一声, 但她马上认出他来,急忙掩好门。这个人就是尤利。

她给尤利端上几块面包、一罐子牛奶。尤利连吃带休息用了一个小时。等他背起食物要上路的时候,哥萨克们赶到了,寡妇急中生智,把尤利藏到地板底下一个放工具的洞里。哥萨克和瓦季姆闯进了寡妇的寒舍,向她要人, 问她帕利岑藏在哪了。吊打、火烧——寡妇都忍住了。她什么也没说。他们还把彼得鲁哈打了个半死。傻子怕妈妈,比怕世上所有哥萨克加在一起还厉害,妈妈连喊带挥拳,不准他说出她的秘密。末了,哥萨克一无所获,离开了这座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