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心之心——雪莱

1820 年,如果你问一个体面有教养的英国人“雪莱是谁?”他一定会用“浅薄、傲慢、冷酷、自私、残忍、怯懦”等一系列难听的形容词来给你形容这位英国年青诗人。谁也想不到他后来以“冬天已经来临,难道春天还需久等?”的预言性诗句著称于世。

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出生于苏塞克斯郡菲尔德庄园。这是一个渊源久远的名门望族之家。雪莱的父亲是个颇有家财的地主。据说,反叛的精神和放荡粗暴的性情在这一家族中具有遗传性。因而天生具有极其灵敏的感受能力和敏感气质的雪莱对一切不公正都要进行公然的反抗。他对一切卑劣、愚蠢、腐朽的事物怀有先天的反感。正是这种家族的反叛精神使他从不屈服于恶势力。

6 岁时,雪莱开始学拉丁文。10 岁和 12 岁又学了天文、地理、法文和算学。1804 年他进入伊顿公学,继续学习法文和德文。1801 年他进入牛津大学。当时才 18 岁的雪莱身材修长、体质纤弱、胸部狭窄、头的轮廓略小,但有着一张迷人的嘴和一双天使般的眼睛。面部时而呈现出恳切、欢快的表情,时而又哀怨凄恻,百无聊赖。这样一个温柔像妇人、羞怯如少女的雪莱还在大学时就写了一篇名叫《无神论的必然性》的哲学论文。出于要对时代精神施加一种改造性影响的天真愿望,他把这一小册子送给了主教会议。结果,书被烧毁,雪莱被开除学籍,又由于拒不认错,他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暂时寄身于伦敦。

雪莱虽不信奉宗教,但却视博爱精神如宗教。他一生慷慨好施,住在马洛时,自己的生活虽不富裕,却定期救济邻近的穷人。并时常去探望邻人。有一天,人们看见他赤着两脚来到一邻人家,因为在路上,他把自己的鞋子送给了一位穷苦妇女。就在他刚被牛津开除时,他自愿地放弃了父亲应给予他的一大份权利,使其妹妹们受惠。他每年所得的 1000 镑生活费也大多用来帮助别人。自己虽过着清苦的生活,却常替穷苦的文人清偿债务。正是这种同情心的作用,使得 19 岁的雪莱与其妹妹的朋友赫丽艾特·韦斯特布鲁克一起出走苏格兰,并和她在爱丁堡举行了婚礼。这遭致了公众的谴责。但这次伧促的结合后来证明是不幸的,到 1814 年这场婚姻就告瓦解。

就在这一年,雪莱结识了玛丽·沃斯顿克拉夫特·葛德文。玛丽的父亲就是雪莱从小就熟读其作品的英国自由政治家威廉·葛德文。其母亲是妇女解放运动最早的鼓吹者玛丽·沃斯顿克拉夫特。雪莱被当时仅 17 岁的玛丽所吸引,两个年青人无拘无束地互相倾吐着爱慕之情。1816 年,当雪莱的第一个妻子自杀身亡以后,他和玛丽举行了婚礼。这年的 5 月,他在瑞士初识拜伦。两人同住日内瓦湖畔。1818 年 3 月,雪莱便前往意大利与拜伦同住地中海滨,一起泛舟湖上,骑马、射击。雪莱佩服拜伦诗才豪放,拜伦爱雪莱纯洁无邪。从此,雪莱与拜伦的名字并列。1822 年 7 月 8 日,雪莱从莱杭泛海返回勒瑞奇,突遇暴风雨舟沉身亡。他那绝望的妻子在沙滩上寻找了好几个漫长的日夜,才终于找到了已难以辩认的尸体。按当地的规定,任何海上飘来之物必须付之一炬。于是,雪莱的遗体由拜伦和其他几个朋友安排举行了希腊式的非基督教的火葬:乳香、酒、食盐和油倾洒在柴火堆上。那一天, 晴空万里,风光明媚,前面是宁静的海,后面是静默的亚平宁山。一只麻鹬围着火堆盘旋,几经驱赶都不愿离去。诗人的遗体在火焰中焚化,但那颗心

脏却完整无损。骨灰被运到罗马,埋葬在被诗人自己身前认为是理想的安息所的塞斯乌斯的金字塔旁。石碑上刻着他的姓名,姓名底下镌有两个拉丁词: 意为“众心之心”。

“众心之心”是他当之无愧的称呼,因为他所理解和感觉的正是事物至深的内心,是事物的灵魂和精神。他所表达的感情是那种心灵深处的内在感情,除了诗歌和音乐是无以表达的。

雪莱 21 岁时出版了他最早的一首长诗《麦布女王》。这首反暴政、反宗教、追求自由、追求真纯的爱情的诗写的是仙后麦布使用仙法请少女伊昂珊和她驾车出游,期间,回顾过去几千年的历史,注视了血泪斑斑的现实,最后展望了未来的秘密。诗人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呈现在读者的眼前,遣责基督教,强调“不存在上帝”。

接着,雪莱写了《阿拉斯特或寂寞的精灵》,写的是一个旅程,诗人在孤独中追求理想,又在孤独中早早死去的人生旅程。这个诗人成年后就离开了

无温暖的炉边和无知音的家屋, 去到远僻的地方寻求奇异的真理。

他遍游历史上古文明的名城。在梦中,遇到有智慧,想象力丰富的女诗人, 尝到爱情的甜蜜,然而梦稍纵即逝。诗人四处追寻,结果找到的却是大自然的精灵,然而诗人的眼睛却时刻在空中招唤着他,岁月飞逝,诗人在追寻中死去。

啊,你消失了!

勇敢,温和、美丽消失了,

优雅之子,天才之子消失了。世界上有多少人讲冷酷的话,做残忍的事, 多少虫、兽、人活了下来⋯⋯

——而你消失了。

以这种“追求”为主题,雪莱还于 1817 年写了另一首称着《智美颂》的纯抒情。这里的追求是一种曾经获得而后又失去了的情感的和道德的领悟。这种领悟被诗人称为“美的精神”。然而,这种智美却不太能被人们所领悟,所以作者要问:

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你走了,却让我们停留在这个地方, 这阴暗的眼泪之谷,空虚而又荒凉?

同年,雪莱又写了以反抗旧势力为主题的《伊斯兰反叛》,又名《莱昂和西丝娜》。莱昂和西丝娜是神话中的一对情侣,为了理想,在一个名叫“黄金的邦国”起义造反,造反成功,赶走了暴君,但不久暴君反攻,起义失败, 莱昂和西丝娜被烧死。但两人的英魂却漫游在河上。诗的结尾表现出一种泛爱主义思想:

你的魔力使我

威惧自己,而爱全体人类。

1818 年雪莱移居意大利后,罗马碧蓝的天空、怒放的春花和醉心的春意

激发他的创作激情,仅仅在 1819 年他就完成了三部大作品,即五幕诗剧《倩契》、时事讽刺诗《暴政的行列》和抒情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贝特丽彩·倩契这一名字直到贪今天仍然是自由和反抗残暴的象征。她杀死了强奸她的残暴的父亲,成为女中英杰和殉道烈士。在刑讯室里,她说:

我的折磨是头脑和心遭受的折磨, 我的痛苦是灵魂的,在灵魂深处, 它在哭泣,泪水像燃烧的胆汁

哭泣这邪恶的人世间没有人真挚, 我的亲属欺骗被他们背弃了的自己, 哭泣我苦度至今的全部悲惨生活, 和这种生活此刻面临的悲惨结束; 哭天和地对我和我的一切表现出

缺乏公道;哭泣您是这样的暴君, 他们是这样的奴隶;我们构成了 这样一个压迫与被压迫者的世界。

而普罗米修斯这一形象则是雪莱笔下的巨人,反抗暴君的斗士,热爱人类的天使。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里给人类盗取火种的巨人。但他对人类的爱却遭到神宙斯的惩罚:他被锁在高加索山崖,每天遭受神鹰啄食他的肝脏。这位人类的拯救者给许多诗人带来了灵感:埃斯库罗斯、歌德、拜伦。雪莱笔下的普罗米修斯也经历了 3000 年不眠的痛苦,受尽了宙斯所能想出的酷刑,尽管“没有变化,没有休止,没有希望。但我坚持!”雪莱像其他作者一样,表现了普罗米修斯与邪恶势力斗争,永不屈服的精神,但同时他又赋予他其他作者没有刻画的特征,即对他的敌人,对全人类的爱。正是因为这种雪莱似的泛爱主义使得普罗米修斯即使是在受难期间,也是绝对地安详。

除了爱,一切希望都渺茫

于是,灾难和不公正的时代终于过去,普罗米修斯以他的坚忍和爱迎来了他那美好的时代:天空成了万古常新的甜美情歌的海洋。大地雄浑深没的喜庆乐章和月亮令人陶醉的幸福欢歌四处回响。接着,宇宙万籁齐鸣。人露出了真面目:

自由,不受管辖,不受限制,真正的人,平等,没有阶级,种族、国家, 没有恐惧,迷信,等级,每人都是 自己的王,公正,温和,聪明⋯⋯ 人心飞越天上最高的星

进入了隐约可见的无限空间。

这位渴求人类同情、赞颂人类之爱、歌颂反抗的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 30 年中还写了大量被读者广泛阅读的抒情短诗:《西风颂》、《云》、《致云雀》、《悲歌》、《哀歌》、《致——》、《有一个被人经常亵渎的字》、

《印度小夜曲》等等。这些短诗表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强烈的个人特色。从诗名就可看出,这些抒情诗的灵感源泉来自于生活以外的云、风以及各种自然物的生命,如风的自由和水的气势磅礴。这些是气象诗,是宇宙诗。如《西风颂》,在其第一节中,风是秋的气息,它驱逐“蔫黄、乌黑、苍白、潮红、疫病摧残的无数落叶”,而到了春天,它又“给高山平原注满生命的色彩和芬芳”。在第二节里,诗人唱到风在川流上漂浮的乌云“挣脱天空和海洋纠缠交接的柯枝”“暴风雨的发卷”“散布在西风清虚的蓝色波涛表面”“似狂热的酒神女祭司头上扬起秀丽的发丝”最后,随着西风的声音,我们在气势磅礴的结尾处听到诗人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豪迈的精灵,化为我吧,借你的锋芒把我的腐朽思想扫出宇宙,

扫走了枯叶好把新生来激发, 凭着我这诗韵做符咒,

犹如从未灭的炉头吹出火花, 把我的话散布在人群之中!

对那沉睡的大地,拿我的嘴当喇叭, 吹响一个预言!呵,西风,

如果冬天已经来临,难道春天还需久等?

我们再看看雪莱笔下的云。在他那首《云》中,我们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云的仁慈:

我为焦渴的鲜花,从河川,从海洋带来清新的甘霖

我为绿叶披上淡淡的凉荫,当他们憩息在午睡的梦境。

云的任性:

我挥动冰雹的连枷,把绿色原野抽打得有如银装素裹

再用雨水把它洗出,我轰然大笑当我在雷声中走过

云的自豪和云的安详:

当落日从波光粼粼的海面吐露出渴望爱和休息的热情

而在上空,黄昏的绯红帷幕也从天宇至深处降临

我敛翅安息在空灵的巢内,像白鸽孵卵时一样安静

雪莱的这种泛爱主义在他《论爱》的短文中表明得十分清楚,他说“孤独时,或是虽在人群之中却处于得不到任何同情的被遗弃状态时,我们便爱花、爱草、爱水、爱蓝天⋯⋯风无舌而有动听的言词,水长流而有乐音,像情人单独为你唱出的歌声,会使你的眼睛被不可思议的柔情热泪浸润”。这种对植物、对大海的爱平息了他的忧郁,如他在《无题——写在那不勒斯附近心情抑郁之际》中写道:

太阳温暖,天空明净,

波光粼粼的大海舞踊不息, 蓝色小鸟,积雪山岭,

承受着庄严中午透明的威力。

⋯⋯绝望在此刻也显得柔和, 甚至像流水,像清风,

我似可像困倦的孩子般躺卧, 在哭泣里消磨尽静

必须忍受的忧患人生,

直到死亡像睡眠无声降落, 我在温馨的空气中

觉得面颊渐冷,听大海在我

垂死的头上送来最后单调的音波。

最后,还有两部作品需要谈一谈,即他的《诗辩》和《阿多尼斯》。雪莱不仅善于直抒胸臆,也是个有深度的学者。他的《诗辩》与文艺复兴时的西德尼的《为诗辩护》齐名,使他成为浪漫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理论家。在这一文中,他集中表达了诗的作用和诗人地位崇高的看法。雪莱给诗下了这样一个定义:“生命的形象表达在永恒的真理中的是诗。”又说“诗是最美最善的思想在最善最美的时刻”。“灵感之不可解者,诗人是解释者,未来之昭示于现时者,诗人是镜子,显示其巨大的形象;诗人的诗句,是以表示诗人自己并不理解的意思;诗人吹响进攻的军号,具有诗人自己所不体会的感召力;诗人的力量,不为他人所左右,而能左右他人。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 虽然无卫法者的称号”。可见,雪莱充分地肯定了诗人的社会作用。可惜的是原计划写三部分,最终因诗人而立之年就离开了这个他歌颂过的世界,最终只完成了一部分。

《阿多尼斯》是雪莱哀悼另一浪漫诗人济慈的优美挽诗。早在 1816 年, 雪莱在《检察者》的主办人李·亨特家里见到了济慈,后时有来往,1812 年6 月雪莱听到济慈的死讯,感到的是悲痛。同时,又对打击新生力量的政客表示了义愤,正是这双重的感情使得雪莱借田园诗式的挽诗表达了他对济慈的感情。他写道:

静!静!他没死,也没睡—— 他已从生命之梦里醒来。

他活着,醒着——死的是死亡,不是他。

他与大自然合一,他已化为“美的一部分”。他同“时间天河里的灿烂之光” 一样,可能暂时消失,但不会熄灭。天才诗人,纵然死去,也会使阴世增光。其实,这些写给济慈的诗句不也正适合于雪莱自己吗?

阿多尼斯的灵魂,像一颗星从永恒的所在招手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