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涩的启蒙

由于三代人同居一处的缘故,小川家非常古旧的东西和非常新潮的东西,处于共存的状态。

外公驹橘,明治以前是在和歌山的城池里待命的武士。他的汉学修养极其深厚。明治以后又学洋学,到了晚年,还一直订阅伦敦的《泰晤士报》。

父亲小川琢治是现代科学的研究家,广泛接触了现代科学领域,几次去欧洲和中国。同时,他自幼喜欢汉学,并终身亲近中国的典籍。他对古书、古董、师佛等无所不通,无所不好,对考古学也异常热心。

父亲不在家的时间多,偶尔一起与家人吃饭,他总是愉快地对孩子们说:“怎么样?你们快点儿长大,也到欧洲去看看嘛。”说罢,环视四周,看孩子们的反应。哥哥中总有兴奋地响应的,但秀树一点儿也不想到外国去。

秀树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他怕扫父亲的兴,也怕父亲的呵斥。不知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过到国外去的憧憬。即使到他成了名,除非万不得已,他也决不到国外去。他认为,和外国人打交道,尽是些麻烦事。特别是想到通过各国税关时的种种不愉快,就总觉得到国外旅行是自寻烦恼。当然,秀树就连与日本伙伴交往都感到麻烦,更不用说和外国人纠缠了。

外公每天都到京都街上去散步。一般去锦都市场,买一些腌制食品、咸海参肠之类的喜欢吃的东西。他常常带着秀树一起去。

京都的街上真热闹。玩具店前细细的喷泉中,小小的福神像不停地“咕咚咚”地敲着大鼓。一家叫做“帝国馆”的电影院,正在上演尾上

松之助主演的《营原道真》和《忠臣藏》,真令秀树着迷。

外公还买回一些物品,让秀树做盆景。在一个平坦的长方形钵子里, 贴上藓苔,铺上沙子,制造景物。再配以神社、牌坊、农家、桥等等, 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世界。秀树不断地变换景物,乐此不疲。

但是,有一天——大约是秀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外公有点儿严肃地说:“秀树也该慢慢地光念不讲地学点儿汉文古籍了。”

从那天起,秀树就突然丢弃与孩子相称的梦的世界,进入了艰深的尽是汉字的古色古香的古籍世界了。

要学习四书、五经。先从《大学》开始,《论语》《孟子》也一块儿学。当然,无论哪一本,对学龄前的儿童来说,都是没有抓挠的岩壁。

从没有见过的汉字群,每个字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些神秘的象形字摆起来排成行,若干行又填满一页。这每一页对于秀树来说,都是一道可怕的障壁,又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大山峰。

每天晚上都有 30 分钟到 1 个小时的时间面对这座障壁。外公坐在桌子对面,伸出一根一尺多长的指字棒,棒尖指着字往下念:“子,曰⋯⋯”

秀树跟着外公的声音,高声朗读:“子,曰⋯⋯”读着读着,就有些走神,外公手里的指字棒,就成为恐怖的化身。

就像在黑暗中爬行,触摸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神经高度紧张, 就会疲劳。于是,睡意袭来了。然而,正陷入奇特的睡眠快感时,传来外公的指字棒敲打书页的尖锐响声。秀树惊醒了,马上又跟着念起来。

寒冷的冬天,脚尖冻得麻木;夏日的黄昏,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这滋味真难受,秀树甚至想到了逃跑。有时候,秀树的思绪离开了书本, 开始自由地飞翔。只留下应景的声音,机械地跟着外公念叨。

那天傍晚,雨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的声音把秀树的思绪引到一只小小的“武士蜘蛛”那里去了。

还是在天没有黑的时候,秀树在后院玩。后院有几棵大树,树根有几个蜘蛛巢。蜘蛛巢呈细长筒形,连接着地面。秀树用指尖轻轻地拽起蜘蛛巢,发现底下有小蜘蛛缩成一团,已经死了。

这种蜘蛛被人抓住,无可奈何的时候,有时会剖腹自杀。由此,人们把它取名为“武士蜘蛛”。

不知秀树意识到没有,念书时想起武士蜘蛛,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同病相怜。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和蜘蛛逃不出人的手掌一样,也难以逃出汉字组成的障壁。

然而,只读不讲的学习似乎没有止境。外公手里的指字棒,仍然坚定地、准确地指着一个个汉字,叫秀树读下去。外公虽然慈祥,却丝毫没有可怜小秀树的意思。在课程结束之前,在预计的功课完成之前,外公就那么端坐着,一字一顿地准确地读下去。

尽管学起来艰难,但教完几遍以后,秀树自己读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流利。外公吃惊的眼睛闪着光辉,不由自主地夸奖道:“秀树,你的记性到底还是不错嘛。”到后来,秀树可以一字不拉地背诵。

看来,读而不讲的学习,并非是无用之工。相反,这些难以捉摸的象形汉字,带给秀树许多意外的收获。在以后,当他读大人的书籍时, 完全没有了文字上的“拦路虎”,这多半是自小就熟悉了汉字的原故。

跟着外公的声音反复诵读,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汉字由疑惧到产生感情, 为以后的读书创造了条件,长大后的秀树觉得获益匪浅。

不过,平心而论,现在再用那种读而不讲的汉字启蒙方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战后的日本产生了“当用汉字”,这对减轻孩子头脑的负担来说,确实有效。如果把记忆汉字的劳动用在其他方面,会得到更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