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撒但
撤但是天敌,是上帝的头号敌人,是魔王,是《失乐园》中着力描写的能量最大,最令人感兴趣的角色。他魁梧有神力,虎虎有生气,一般说,无比高傲,野心勃勃,代表邪恶的欲求,能七十二变,而且随着恶念的萌生, 他每况愈下,在逐渐丧失神力和神性的同时由大天使而成为恶魔而癞蛤蟆而蛇。弥尔顿也不断痛斥他,贬抑他,似乎生怕读者忘了他是恶的化身。第十卷第三八三行还说他是“黑暗之君”,可是作者的描绘还是让读者自然而然地觉得有趣而喜欢他。请看他的一动一静吧:
他,游泳搏击那海洋洪流。 他,偶而在挪威海上安睡, 困难中摸黑前进的扁舟舵手,
如海员们说的,认为是岛屿,常常在他鳞甲上抛上锚儿来歇足,
停泊在他身旁下风处,这时黑夜笼罩着海洋,晨曦竞姗姗来迟。
他立即腾空而起,魁伟的身躯冲离海面;左右两边的火焰 被挡了回去,斜吐火舌,滚滚
巨浪,中间留下个可怖的空谷。然后他展开双翅翱翔上高空, 浮游在昏暗的空气上,连那空气也感到沉甸甸不同一般;
虽然这已是败军之将打入地狱后的面貌,仍给人以硕大无朋、魁伟有力的感觉。
撒但原来在天国位居上帝一神之下,万神之上,好好的,忽然有一天, 据拉斐尔转述,上帝宣布诏令:
众天使,光明的产物,你们听着, 听我这永远有效不变更的诏令! 今天我已有所生,我宣布他是
我的独子,并且已在这圣上山涂了圣油,你们现在见到的,
我右边的便是他;我命他做你们的首领, 我亲自极力推荐,上天众庶民
将对他屈膝受命,认他为主人。 在他大摄政的治理下,大家要保持团结一致,做到同心同德,
幸福无穷。有谁不顺从他的
也就是不顺从我,害群之马,当天就逐出上帝的身边和幸福的境地,
掉进外层黑暗处,打入深渊, 千秋万代永不得赎罪超生。
撒但“权大,受恩宠,/地位卓异群伦,/”,对这样突如其来又十分严厉的绝对命令,一无心理准备,能接受得了吗?弥尔顿显然是同情的,所以“出于尊严/撒但受不了那场面,自以为受贬抑。/由此产生了深恶痛绝和轻蔑,/ 很快在夜阑昏暗,万籁俱寂/最适于睡眠的时候,他竟决定/带他所有的部队撤离出去,/藐视那至尊的宝座,不崇拜,不顺从。”他唤醒副手,悄悄说: “你看新律法颁布了:/统治的,他颁新律法,我们听差的,/可能会有新想法——有新意见要讨论,/”。到达聚会的高山后,他集合好人马,说要:
想些什么表示敬意的新办法, 才能最妥善地欢迎他来接受我们
师出无名的跪拜,卑贱的打躬作揖, 侍奉一个已过分,来一双怎么受得了。
显然他委屈得忍无可忍,逼上梁山,准备拉出三分之一神灵队伍煽动叛乱了。弥尔顿又是以人类社会人际关系那样来处理这一问题的,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人,那怕是国王,怎能颐指气势,强制别人服从呢?英国清教名义上反对国教“君权神授”的专制理论,实际上反对封建专制王权,人间国王可弑,天国暴君当然也同样是可以反叛的。
诗开宗明义之后,马上异峰突起,用倒叙的结构安排,以掀起天国战争、引诱人堕落的恶魔元凶的活动为纲,插进创世造人、洪水泛滥、预示人类命运等等,气壮山河,铺开全诗,最后以人被逐出人间乐园为结束。弥尔顿给他如此重要的地位,显然青睐于撒但,似乎以他为中心。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主要是因为撒但身上有点儿克伦威尔的影子。弥尔顿认为他代表革命, 对他曾寄以希望,革命失败,他该负总责,弥尔顿把气煞到他头上,捧也吧, 贬也吧,都是文学夸张的手法,都是感情发泄的需要;爱之深,责之严,捧得越高,跌得越重,不能死扣,陷入索隐派的窠臼。其次,弥尔顿并没有把撒但写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他是出于无奈,接受不了凭空又来一个太上皇; 他天良未灭,人性犹在,在反叛失败后,仍识善恶,知美丑,想忏悔。且看诗是怎样描绘的:
他确信自己足与至尊争雄长, 只消他起来对垒;野心勃勃, 冒犯上帝的宝座和君王般大权, 掀起天堂渎神战,
既然决定反叛,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篡位夺权了。连无所不知的上帝看到执戈而起的叛神队伍,也是这样对圣子说的:
⋯⋯⋯⋯这么个敌人
闹了起来,他想要建立宝座
跟我们平起平坐,占领大北方;
这样还并不满意,内心里,仍想用战争考验我们的权力或权利。
通知下去,对这场孤注一掷; 赶紧把剩下的队伍集合好,全部用来自卫,以防不小心弄丢了 我们的这等高位、神殿和山头。
巧得很,客观上这给人以上帝也占山为王的感觉。自然从宗教的角度看:最邪恶的貌似强大,却最虚弱。弥尔顿接着写了撒但队伍中唯一清醒的押比叠挺身而出反驳他的谬论,独战群雄地离别回天国,谁也不横暴阻栏。押比叠显然是来去自由的。战斗前撒但在阵前遇到押比叠,对骂中后者
⋯⋯⋯⋯扬起了狠狠的一击, 它毫不滞留,如迅雷疾风落到
撒但傲慢的头顶上, 千里眼和思想闪念都来不及拦阻这毁灭性打击, 更不消说他的盾牌。他踉跄后退 足足十大步,第十步屈膝跪着
靠粗重的巨矛才支撑住:似乎地球上地穴来风,洪水四决,把一座山
冲得连底儿倾侧,歪歪斜斜, 松树全淹了多半截。
撒但一副狼狈相,大出丑。可是弥尔顿还让他跟迈克尔和加百列说:
⋯⋯⋯⋯别妄想会这般结束
战斗,你们说它是邪恶,可我们说是光荣的斗争,我们一定会胜利, 要不然把天堂搅成你们纷纷
传说的地狱;可这儿我们纵然
不统治,也要自由生活。请倾全力, 那怕他号称全能的助你一臂之力, 我也不逃跑,却是曾到处寻你。
联系他计划反叛与副手交谈的前引 V679—681 的话来看,撒但连续四个“新” 字表示出他到底懂得多少神学这一点是含糊不清的,所以他明明吃了亏,还嘲笑挖苦,没把上帝放在眼里。他一直认为他们神灵是自生自长的,所以他当时以一连串的问题反驳押比叠说:
那末,你说我们竟是捏成的? 是二流货色,依据任务,由圣父
转圣子管辖?真是奇怪的新观点; 这学说,愿知道,从何学得?谁曾见这种创造发生在啥时候?你可记得
造物主赐与你生命时造你的情景?
神学上的问题有时是不可能以理性来理解或领悟,只能靠信仰来接受。所以他还继续说:
可我们知道我们没时候不象
今朝;我们前无古人,凭自己的活力而自生自长,当时命运
旋转了一整圈,经十月怀胎,就生出我们,做天国居民,当上天的子孙。我们的权力属自己;自己的右手
能教我们干最崇高的功业,试证明天下谁能敌:接着,你就能看到 我们是打算苦苦哀求献殷勤
三呼万岁,绕着全能者的宝座合掌呢还是合围。
他们不懂神学,与其低声下气受辱,不如奋起战斗,初战失利,不知终将失败,仍拼死一战,自信一定会胜利。
说到天国的战争,原来实质上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是按神人同形来叙述的,令读者看来丝毫不觉得奇怪。
战斗打响了。撒但被迈克尔所提上帝兵工厂的无坚不摧的利剑劈穿了身体,创痛难受,在地上蜷曲着来回打滚,
但是他不久就愈合:因为精灵的活力布及全身——不象人脆弱,
活力只在于内脏,心、头或肝、肾—— 除非绝灭便不能归于死亡;
他们液体般的组织也不受致命的创伤,正如流动的空气一样:
他们活着全是心,全是头,全是眼, 全是耳,全有智力和感觉,还可以 随意生四肢,擅取颜色、形状
和大小,是浓缩、是稀释,全随心所欲。
其神奇简直胜过《西游记》、《镜花缘》、《封神演义》了。这次吃大亏, 他因
痛苦、怨恨、羞惭而咬牙切齿, 发现自己并非天下无敌,
因这样受创倒了面子,远够不上自以为力量足与上帝相匹敌。
他清醒过来了,可是还不认输。失败后他连夜召开会议,给部队打气,说天下无难事,有什么可悲观绝望的;说他要有了不起的发明,大家趁黑夜秘密制造。打不过就制造秘密武器再战。这是人情之常,算不得邪魔外道。拉斐
尔描述第二天战斗的情况说,撒但猛然在军前显身,高声下命令:
‘先锋队伍将前阵左右闪开,
让恨我们的都看清,我们怎样求取和平与安宁,并且敞开胸怀
竭诚欢迎他们,只要肯同意
我们的建议,不刚愎自用而反对;
但这一点我怀疑;然而,请上天作见证! 上天呀,马上请作证!我们可是
已尽其在我。你们待命而立, 就按吩咐照办,略为碰一下
我们所倡导的,要响得大家都听见。’
撒但这样暧昧其词地嘲笑,话犹未了他们向左右豁开前阵,点燃连夜赶造的排炮,马上浓烟四起,
整个天国因之朦胧一片, 怒吼之声响彻了整个天空, 脏腑俱裂,迸发出它们穷凶
极恶的货色,连珠炮似的霹雳和霰雹式铁弹,向凯旋的天兵天将袭击,
奔袭之势迅猛不可阻挡, 受袭击的没一个能站住,
⋯⋯⋯⋯
撒但他们意气洋洋,大伙取笑,兴高采烈,满以为已操胜利的左券。但是急切中上帝的队伍:
⋯⋯立即抛却他们的武装, 轻捷如风驰电掣,飞跑着来到群山间(地球山川溪谷起伏
多姿的无穷美景原仿之于天国) 来回推摇撼动群山的基底,
连同所有的荷载——岩石、涧水, 林木等,把山兜底儿拔起,抓住 林木森森的山峰,托举在手中。 那伙叛神自不免胆战心惊,
他们望见向他们扔来的竟是那可怕的翻过个儿的山底;
大片的岩石崖壁,铺天盖地 而来,压向整个武装的队伍。
所以半空中山岳与山岳遭遇战,
抛过来又抛过去投掷得十分猛烈, 他们象阴森森在地下阴影中战斗; 多恐怖的喧闹声!战争似乎是这种喧嚣声礼让往来的竞技;可怕的 骚乱一阵比一阵高。如今天国
全已趋于毁灭,到处是废墟,
好热闹的一场壮观有趣的天国之战。而上帝却神龛内坐在那儿稳如泰山,
通盘思考着事物的全豹,预见到这场纷争,听之任之,用意在 他可以这样实现他的宏愿,
让他涂圣油的圣子向他的敌人报仇而赢得光荣,
他对宠爱的圣子说,“劫数尚悬而未决”“第三天属于你:/我给你作了安排”
⋯⋯⋯⋯ 出动我全部的军队,
带上我的弓箭和雷霆,我全能的武器, 在你强健的腰上佩上剑;
追赶黑暗的儿孙,将他们从天国 所有的边境躯逐进那极底的深渊, 让他们在那儿懂得,藐视上帝
和涂圣油的君王弥赛亚,就只配这样。
自然,圣子容颜一变,阴森可怕,他一人出击,所向无敌,顺利完成使命, 将叛神统统打落无底的深渊。
由于撒但没有充分的知识来遵守上帝的诏令。叛神们不是罪由应得的, 不禁令人同情。而上帝则故意旁观,一唯宠爱圣子,借机取得光荣,不禁令人反感。
撒但明知自己凭蛮干已力不从心,可是心犹未甘,他怎么办呢?且看他落入地狱深渊,甘心万劫不复吗?弥尔顿是这样安排的:
⋯⋯⋯⋯ 曾几何时,自尊
使他给撵出了天堂,连同所有
他那伙叛神,靠他们的助威,妄想使自己论荣华在同辈出人头地。 掀起天堂渎神战,一场搏斗,
结果徒劳无功。全能的至尊
从太空扔他个头冲下,满身火焰, 面临可怕的坠落与焚毁,“通” 一声落无底深渊,那儿去停驻, 铁索锒铛,幽囚在烈火牢狱,
那就是胆敢向全能挑战的下场。
撒但一落千丈,如今在浓烟烈火中受煎熬,日夜坠落了九天,刚从昏晕中苏醒过来便对别西卜豪言壮语地陈述对上帝的反抗。
请读者注意弥尔顿的议会生活经验在撒但第一番交谈里已经充分使他象个老练的政治家了。紧接着他的谈话的上引两行评语是十分确切的。作者提醒我们,撒但讲话的调门开始变了,色厉内荏,大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其实一再暗示要策划报仇的计谋,不想再打硬仗了。且看他在万魔宫第一次议会秘密会议上的开幕词吧:
“各位掌权、主治、天国诸神呀! 因为地狱深渊决拘留不住
不灭的元气,大家虽被迫坠落, 我认为天国没丧失:天国众能力 经此翻贬谪,一旦再起,比坠落前显得更光彩,更令人望而生畏, 自信不害怕命运更等而下之。
我虽然理所当然,应天顺理, 被首先立为领袖,其次你们
凭另外的什么,论计谋或战斗,对功勋已作出了自由选择,而此番受挫折
到目前起码已复元,更大大有助于建立我稳固、无可妒忌的宝座, 这大家都衷心同意。
我们如今回去
要求我们往昔正当的继承权, 何止仅仅兴旺发达而已,
会飞黄腾达;有什么最好的办法, 是公开的战争,还是暗中施计谋, 如今来讨论,谁有高见,请发言。”
他讲话的语气不仅比天国时软弱,也比第一卷与别西卜个别交谈中软弱了。那时他还说:
坠落的众天使,示弱多可耻,
干吧,要就受苦难,但有一点要明白, 干好事永远不是我们的本份,
总作恶才是我们唯一的欢欣, 要跟我们反对的、他居高临下的意愿唱反调。
甚至要求:
⋯⋯⋯⋯⋯何不再一次
重整旗鼓,动刀枪试图在天堂
东山再起,在地狱还有啥可损失的? 还敢高呼:
觉醒吧;奋起吧,不然就永远沉沦!
那时他刚败北,受追击,掉入地狱,还气的要破罐破摔。如今他爱面子,爱虚荣,委婉曲折地只求保持自己的领导地位了。
地狱会议很有意思,充分显示弥尔顿设计演说的本领象个灵活的象鼻子,可以运用自如了。不论主战、主和、主张营建地狱,都说得头头是道, 符合身分,各有特色,犹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撒但一直保持沉默,有所等待。码门主和,刚说完,掌声雷动,表示出群众的意向了。他还是缄默无语,不想就此称臣,有失尊严,还想固执已见,寻求报复,争回面子,装腔作势象个领导。副手应和撒但曾作出的暗示( 1650)主张找传闻中新世界受宠的一代报仇。他马上表态同意。说“断得好,冗长的讨论结束得好,”。虽然发言的人话可能说多了些,其实作为一次重要的讨论,会议何尝开的冗长。两个“好”字就充分说明了他的心态。他觉得长是近乎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一直等待有谁出面附和他的暗示;一旦出现,便如获至宝,立即叫“好”, 作出决断。他故意等了一回儿,见谁也不敢自告奋勇,承担寻找新世界这一艰难危险的任务,于是他当仁不让,说:
如提出认为对大众事关重大看来艰难危险的任何事情,
我,竟不敢承担,哦,权贵们, 那我就不配占这装潢富丽堂皇的宝座,做这掌握大权的最高
统帅。我怎么能够僭取荣华
富贵,不拒绝统治,却拒绝接受 那与享荣华同样了不起的冒危难的本分?
他确实身先士卒,但弥尔顿又写道: 这君王说着:
就起身,不容大家有机会作反应,
很机灵,惟恐,激于他的决心, 头领中有的对从前怕干的事情, 当下会自告奋勇,虽必定遭拒绝, 而这样遭拒绝,论印象就足以与他相匹敌,唾手而得他必须历千辛 万苦才取得的盛名。
原来诗人点明撒但此番冒险谁也不让同行的另一番政治心态:怕别人分
享荣誉有损于他的地位。这并非诗人的史笔,真正的史笔是需要发掘的。其实,撒但的心态是复杂有意思的。且看,他掉进地狱,虽然
期待着报复。他双眼园睁,眼光 虽凶狠,但透露出怜悯内疚的迹象注视他罪恶的同伙,那些扈从
(与往昔处福境迥然不同)被判定而今而后永远要命途多舛;
成百万精灵,因他的过错被剥夺了天堂,因他的叛逆被摔掉了不朽的光辉,仍忠心耿耿这般站立,
容光已憔悴:好似天火烧了
林间的橡树,山上的青松,虽然焦头烂额秃了顶,它们的躯干 在焦黄的灌木丛中仍昂然挺拔。
他把数不清的千军万马聚集起来后,见了他们的景象,很可怜他们,自觉罪过,感到内疚,毕竟人心是肉做的。
他三次要开口,不怕成笑柄,大天使也哭泣,竟然三次泪倾盆:终于
言辞夹杂叹息,冲口而出;
难怪他在地狱议会开会之前向他们解释:是上帝的
⋯本领仍藏而不露,
诱我们蠢蠢求一逞,铸成这沉沦。从此论威力我们已经知彼
知已,既无需挑起,也不必害怕
给挑起新战争;更妙的才智仍保留, 好进行精心的图谋,用欺诈或计谋, 实现武力所未逞;
他承认上了当,安慰他们甭害怕再打仗,并透露了关于新世界的传闻。他近乎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这地狱的火坑决不能永远 囚禁上天的精灵,那深渊也不能长期笼罩着黑暗。只是这思虑
得从长计议才完善。和平没指望, 谁想投降呢?战争,那末,就战争, 不论公开的或暗中的,必须拿主意。
当然他指的不是打硬仗。居然
他说罢;为了响应他的话,勇猛的众天使争先恐后从腰间抽出
无数把愤怒的刀剑,刹那间一片白光照彻地狱。他们向至尊
高声怒吼,扼兵器,猛击盾牌, 丁丁当当,响彻战斗的鼓噪, 挑衅寻仇,都一齐指向太空。
撒但真是余威犹在。撒但是在这种心态下走上找新世界求间接报复的征程的。经过一番千难万险的长途跋涉,他终于望见了伊甸园。弥尔顿写他
想在无辜脆弱的人身上为第一次战事的失利和逃奔地狱而雪耻: 然而尽管他远来时勇猛无畏, 却不因行程迅速而高兴,也没有
可夸耀的理由干这番可怕的勾当; 似临盆辗转反侧,心头忽忐忑, 象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 卿卿性命。”恐惧与疑虑更搅扰 他混乱不堪的思想,内心的地狱 连底儿动摇;⋯⋯⋯⋯⋯
⋯⋯⋯⋯⋯⋯如今良心唤醒了
沉睡着的绝望,唤醒了痛苦的思念: 过去怎样,如今怎样,必怎样
走下坡,恶报随恶行必接踵而至!
他正反面反复思考,预感恶运将至,不禁百感交集反而问
⋯⋯⋯⋯难道没留下
余地可以来忏悔,余地来宽恕? 不留余地,只能投降,这词儿 使我遭鄙视可不干,在下属精灵
伙伴中,我怕丢丑,我诱惑他们, 作过许多诺言、许多吹嘘,
就是不投降,夸口我能够降服上帝。唉,他们压根儿不知道
这夸下的海口使我受多大的痛苦, 内心里感到何等痛楚,我呻吟。 他们崇奉我上了地狱宝座,
却更往低处我沉沦,只是苦难 到顶:野心就寻到这等的快活!
在反思中他道出了内心深处不得不向人进行报复的原因:他装腔作势欺骗了下属精灵,如今反而骑虎难下了。这与克伦威尔 1647 年进军伦敦有类似的心
理:怕不进军会失去领导地位。连续三个“余地”表明他是真想忏悔投降的。只可惜思想斗争有反复。
继续向前他来到伊甸园,见到亚当、夏娃、十分倾到,想想自己很容易就找到他们,反可怜起他们来,心里思忖:
⋯⋯⋯⋯ 但并非你的宿敌, 我怜悯你们这样缺少护卫,
虽然我没人怜悯。我谋求联盟,
有的评论家认为这些话带有讽刺意味,其实与下文是一致的: 我刚才见你们天真无邪怎能
无动于衷,但公然扬言的动机—— 凭报复,征服这个新世界,荣誉, 权力将随之而俱增——如今却迫使我干那我纵然下地狱还厌干的事情。 这个恶魔这么说,以事出无奈,
这暴君的辩解,开脱了他万恶的行径。
确实,他的扈从对他爱敬尊崇,百依百顺。他夸下海口,走得太远,退不回来了。他脱离自己的部队,不仅会威风扫地,也将一事无成。为满足一己的虚荣,他可以不择手段。他原以为:
思想全凭自己,它本身可以
使天堂变地狱,也可以使地狱变天堂。
统治,纵然在地狱,也值得企求, 在地狱当头头胜过在天堂听差。
败军之将,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可以想象的。
遭加百列驱逐后一星期,他又转了回来,满怀阴谋诡计再求一逞。他见到夏娃独自一人:
⋯⋯⋯她生就天姿
仙态,但是更温柔,也更妩媚, 她天真烂漫,袅娜轻盈,每一个 举止神态,那怕极细微,都镇住了他的歹毒,以勾魂慑魄的芳馨
夺走他那与恶意俱来的狠劲: 在那儿这恶魔元凶出神伫立, 迷茫于自己的邪恶,一时间竟然蠢得可爱,解除了敌意的武装,
忘却了奸计、憎恨、妒忌、报复。
爱美毕竟是人的天性,
但心头的地狱火辣辣不断燃烧, 虽然在中天也立即中断了欢欣, 如今使他更痛苦,他更看清了 欢乐注定他无份;于是猛然
他又记起了愤怒和所有的恶念, 因而又幸灾乐祸地这样激励: “思潮引我去哪里?何等美艳 令人心荡神移竟至于忘掉
为什么来这里?是恨,不是爱,也非盼乐园换地狱,盼望在这里尝到
欢乐,而是要摧毁一切欢乐。”
人对事物都不免有正反面的考虑。撒但如今无奈,出于虚荣,受名利地位的牵制,迫使他来这里的东西终于压倒了这地方使他倾心的东西。他思想又回潮,引诱是难以避免地进行的。我觉得弥尔顿写活了撒但。撒但一开始并不是明知故犯,他不该受此重罚被打入地狱。后来,他以为没有悔改的余地,自然也就不愿意改变现状,不当头头而真的去屈膝称臣,受人奴役摆布。其实,这也是撒但不懂神学的表现。牧师接受人的忏悔就是因为上帝允许真诚忏悔、改过自新的人都可以升天,不下地狱。撒但并不是个丧尽天良、十恶不赦的人,他富人情味,心理活动远比上帝、圣子、天神富于戏剧性,天国之战中又富有创造性,他虽装腔作势,却真的身先士卒,吃苦在先,所以刻划得比较生动、有趣、吸引人,令人同情、喜欢、甚至爱敬。他就是孙悟空敢于大闹天空那样的人物,他身上不是也有敢于弑君约克伦威尔的影子吗?这主要不是思想上的偏颇问题,而是弥尔顿原作通过种种艺术手段扣动读者心弦的结果。这也就是英国诗人布莱克、彐爱好《失乐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