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外婆家——嗣子——兼容并包的母爱

“三朝”之后接着便是“满月”,周府免不了又热闹了一阵于。“满月” 酒,直把贻能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比谁都有资格多喝几杯“开心酒”,醉得沉迷,醉得舒畅,醉得甜蜜。

大鸾着一身枣宁绸袍子、黑宁绸马褂,玄色瓜皮小帽顶缀着个圆圆的红结儿,映着那已见发胖的团脸,越发逗人喜爱,谁见了都想上前抱一抱、亲一亲。他不惧生,只是他很少笑,嘴常抿着,但也几乎听不到他哭,母亲冬儿说他“心气不浮不躁”,婶母陈氏则夸他“沉静”。自他出世,周家妯娌间走动得更勤快了,院子里,比过去有了生气。

“满月”过后没几天,冬儿带大鸾回清江浦娘家省亲。淮安到清江浦 30 里水路,船在运河里欸乃行驶,只两三个时辰便上了岸。冬儿穿的是雨过天青色缎子宽袖袄,下面配淡青色裙子。只见她抱着大鸾,利索地跨上一辆洋车,经十里长街,径往万府。

万府在清江浦可谓是豪门巨宅。

万青选,字泉甫,号少筠,原籍南昌,在淮阴任知县长达 30 余年。临河而筑的万府,乃是一座深宅大院,里面生活着众多子女和侍候他们的家佣。

冬儿母子刚入门厅,身着玄色缎面,滚有白色宽边袄裙,喜戚交集的万老太太便闻声迎了过来,后面跟着子女孙辈一长溜。冬儿见众人孝服未除, 不免触动心中隐痛,刚叫了一声“娘——”便嘤嘤哭了起来,断断续续他说: “最终没能见上爹一面,女儿不孝啊⋯⋯”

“冬儿,冬儿,别难过⋯⋯”万老太太声音发颤,一个劲儿地劝慰道, “你也是没办法,你爹知道你不能来,临走前,他真想见你,可是⋯⋯无望中,他只盼你们母子平安⋯⋯”说着,从女儿手里抱过大鸾,走向客厅。

“瞧这孩子,眼睛、鼻子都像你。”万老太大凝视着外孙说。 “像他爹。”冬儿应道。 “像他爹有什么出息?我看像你。”万老太太近似固执他说,不停地在

外孙小脸上亲了又亲。

踏进客厅的门,冬儿看见迎面墙上挂着父亲的官服影像,红木条案上燃着香烛,供着干鲜果品,她禁不住热泪扑籁,就着拜垫磕了三个头,旋又从母亲怀里接过大鸾,将他放在拜垫上磕了头。

祭奠之后,万老太太又和女儿唠叨开了: “冬儿,你爹一生可不易啊,若不是他乐善好施、济世施仁,能在清河

(即淮阴)知县任上几十年?!你没见出殡那天,送葬的人,男男女女挤满了十里长街,东岳庙的和尚找上门来,替他做了七天‘水陆道场’⋯⋯”

“娘,”冬儿望着母亲惟悴的面容,止不住一阵心酸,她克制着,想说些宽慰老人的话,“你说的是这个理,爹这一生,活了 96 岁,生了 18 个子女,真是多福多寿,多子多孙,世间少有啊!”稍停,“这一阵子,你老人家劳累过度,身子骨可要格外注意呀!”

“我懂,我懂⋯⋯”说着,老太太直落泪,这时,大鸾张开手,老太太以为是要她抱,不禁破涕为笑,“冬儿,大鸾精哩,你得好生养育,冷热万不可疏忽大意。”她又轻轻摸了下外孙的小脑袋,笑道,“小乖乖,你要常到外婆家来,外婆会想你的。”

大鸾没有反应,他还不能领悟外婆的心。

冬儿这趟回来,是倍受重视的,万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老太爷生前最宠冬儿,如今,她又带来生下不久的儿子,尽管万府尚在居丧期间,尚未摆脱凄恻压抑的气氛,但看上去举家却也融洽和顺。

三天后,冬儿携子返回淮安。

刚到家,便见宅院内一片惊慌,八婶杨氏告诉她,十一叔贻淦连日口吐鲜血卧床不起。冬儿忙将大鸾放下,赶往西屋,只见贻涂恹恹地躺着,弟媳陈氏正在榻前照料。她问了病况,得知已延医服药,一时尚未见疗效,于是便说些安慰的话,离开时,眉心撮拢成结。

又过了些日子,有位亲戚提议让大鸾“过继”给贻淦为子,藉此“冲喜”, 说是这样可使贻淦消灾法难,转危为安。

“怎么办呢?是不是⋯⋯”贻能望着妻子,欲言又止,他在两难之中, 大鸾是他的长子,冬儿愿意“过继”给贻淦吗?可贻淦是自己的胞弟,焉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缠绵病榻、濒临死亡?他搓着手,焦灼地在房间里走动,不时觑一眼妻子。他并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但在家里,凡事他总让妻子定夺, 他觉得在野解纠纷、克服难题上,妻子一向比他强。不一会儿,他收住脚步, 在梨木椅上落坐,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只轻轻地叹息着。

其实,冬儿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十月怀胎的辛苦和一朝分娩的磨难且不去说,头胎便是个男孩,长得又人见人爱,她怎能不宝贝?真的把大鸾“过继”给贻淦,即使别人不说,外婆会怎样想呢?可是,贻淦的病日见严重,身为嫂子,又怎能无动于衷,看着他 20 出头便撤手人衰?忆及几时父亲教授《千字文》,里面有“诸姑伯叔,犹子比儿”的句子,蕴含着一份真挚的爱,这么说,在大鸾“过继”给贻淦的事上,还犹豫什么呢?

“你,你说话呀!”贻能承受不了缄默的压迫,催促着。 “救十一叔的命要紧!”冬儿说,随之,两行泪水顺着她那清秀的面颊

流了下来。她不知“过继”大鸾究竟能否真的救贻淦一命,但她觉得非这样做不可了。

“你同意了?”贻能的嗓音都变了,偏西的阳光将他的脸膛映得豁亮。“去通报吧。”冬儿平静他说着,遂又弯下腰,将大鸾从竹编摇篮中抱

起来搂在怀里,接着又拾起金黄色软缎小被褥将孩子护住,这才把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脸,泪水又止不住地潸然而下。

“噔噔噔⋯⋯”随着一阵脚步声,贻能回来了,身后跟着弟媳陈氏,冬儿忙拭干了泪,起身相迎。

“姐姐——”陈氏含着哭声跨进堂屋,“我,我,说什么好呢?”一串泪水扑簌簌地跌落下来,她像是要跪下来。

“妹子,快别这样,”冬儿一把拉住陈氏,“什么也别说。” “姐姐,大鸾是你的亲骨肉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我们是一家人,”冬儿异乎寻常地冷静,“再说,今后我还会生的,妹子,从今往后,你就是大鸾的亲娘,大鸾就是你的亲儿子。”

“唔,”陈氏应着,向冬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好人,七哥真是有福气⋯⋯”

“是啊,是啊,”贻能直点头,终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稍停,他说, “是不是得有个仪式?”

“仪式⋯⋯,自家的事,就不必麻烦了。”陈氏望着冬儿,“姐姐,你

看呢?”

“要搞个仪式,让贻淦看着高兴,心里踏实。”冬儿说。

陈氏的嘴唇翁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冬儿投去感激的一瞥。这仪式其实也很简单。

贻淦依旧躺着,人颇虚弱,原本是要在他的房间举行的。谁知贻淦不让, 说在七哥贻能的堂屋为宜。堂屋壁上挂着父亲的遗像,在老人面前办,老人的在天之灵会保佑的。众人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一切都顺着他。

这天,贻淦竟自己起了床,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在支撑着他,他特地穿上一件织有团花的紫红云锦长袍,罩上雪青色马褂,梳理了发辫,拿起缀有玉片的瓜皮帽掸了掸,戴在头上,步出房门。陈氏上前搀扶,他轻轻摆了摆手,率先出了狭窄的庭院,右蜇,穿过砖砌的拱门,跨进贻能的小院,向哥哥嫂嫂躬身行礼后,便在堂屋里坐下。背面是周攀龙的遗像,遗像下的条案上已点上香烛,该到的亲友也都到了,陈氏着粉红色紫花玫瑰边绸衣紫裙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仪式开始,先由奶妈蒋氏抱着大鸾,面对贻淦夫妇,在拜垫上三磕首。而后,蒋氏把大鸾递给贻能,再由贻能递给贻淦。不料,贻淦一阵紧咳,连忙将大鸾递给妻子。大鸾对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莫名其妙,一双大眼睛只看着贻淦。贻淦平了平气,被嗣子娇态可掬的样儿,逗得笑出声来。

“贻淦,打今日起,大鸾就成了你们的儿子了,你要把忧愁抛置脑后, 好生延医养息。”贻能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会看到大鸾长大成人,孝敬你和弟妹⋯⋯”

“嗯,嗯。”贻淦点了点头,却说不出什么。 “七哥,姐姐,这孩子,我们会视如己出,你们尽管放心。”陈氏软言

细语他说。

“妹妹,”冬儿接过活,“你名门出身,琴棋书画,女红烹饪,门门拿得起,大鸾过去,我们焉能不放心。愿只愿十一叔早日痊愈,诸事顺遂。”

“会的,会的,我会好起来的⋯⋯”话没说完,贻淦又连连咳了起来, 仪式遂就此结束。

午后,冬儿给大鸾梳理了一番,又将孩子的衣物拾掇整理好,叠放在一只手提藤箱里,而后,由她抱着大鸾,蒋氏拎着藤箱,来到西边的贻淦屋里。

“他十一叔、妹子,我把大鸾送来了,”冬儿心中如捣,却又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甚至还漾着笑纹,“蒋妈也过来,她勤快、牢靠,大鸾粘她哩。”

“姐姐,”陈氏把大鸾接过来,孩子忽然掉过头呜呜地哭起来,冬儿向蒋妈递了个眼色,迅速转身走开。

蒋妈见大鸾仍在哭,忙抱了过来,背过身,解开衣襟,孩子吮吸着乳汁, 不哭了。

可是,陈氏却哭了,抽抽搭搭地对贻淦说:“我们难为七哥七嫂了⋯⋯” “唉,谁让我得这鬼病,怎么就治不好呢?”贻淦拍打着床沿。 “你也别急,还是七哥说的,好生延医养息。”

且不说这边贻淦夫妇的交谈,只说冬儿一跨出贻淦的房门,鼻子一酸, 泪水夺眶而出。她怕惊扰贻淦夫妇,便紧紧捂住嘴,不让发出声来。回到东屋,她只觉得两腿软绵绵的,一步一步走进房间,贻能不知去哪里了,屋里不见大鸾,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她心中有些慌乱,禁不住哭出声来。

“怎么啦?”贻能闻声进来,抚着她的肩头。“我心里乱得很⋯⋯”

“后悔了?” “我是做事后悔的人吗?”

“这不就对了。爹在世时说过,你这个儿媳妇是最顾全大局的了。” “别夸我,男人么,很难懂得一个做母亲的心。” “两个小院不就隔着一堵墙吗,”贻能说,“你想大鸾了,就让蒋妈抱

过来。”

“那不行,孩子谁带跟谁亲,他不能离开贻淦夫妇。” “夫人言之有理,”贻能快活地笑道,“故我一直认为,周家谁都可以

少,就少不了你。” “你啊,尽说讨好的话。”

“也不光我这么说,周家上上下下谁不这样看呢。” “好啦,好啦⋯⋯”冬儿说着转身走开了。 “冲喜”消灾,是中国民间沿袭了不知多少年的习俗,可它终究是荒诞

的。

贻淦得的是肺痨,两淮稍有名气的中医都请过了,病情时好时坏。贻赓

从北方寄回藕汁参仁鹤草熬膏子的民间验方,内服后也未见效,咯血依然不止。日子一天天过去,贻淦面若桃花,骨瘦如柴。晚秋的一天,在大量咯血之后,他呼吸变得游丝一般,油尽灯枯的时刻快到了,在冬儿筹划下,寿衣、棺木等相关事宜已作了准备。

贻能、贻奎都来到胞弟的床前,西院老二房(周骏昂)的也都过来了。贻淦假寐似地阖着眼睛,别人叫他,他像是能听到,嘴唇微微一颤,却发不出声音。忽然,他的眼皮动了一下,仿佛想看什么似的,慢慢地,他使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半睁开眼睛,向一边斜睨着,嘴唇也哆嗦起来, 似有什么要说。陈氏即刻明白了丈夫这些轻微动作的意思,忙转过身来到门口,从蒋妈手中接过大鸾,抱到贻淦面前。只见贻淦抬起手,刚靠近大鸾, 便颓然落下,眼角滚下一滴泪,头一偏,过去了

哭声弥漫在周家宅院,大鸾感到惊恐,也跟着呜呜地哭,蒋妈立即把他抱到东屋,哄了一阵,这才在蒋妈怀中睡着。当晚,他留在生母屋里,冬儿一直守护着他。

贻淦的殡葬是三天之后的事。大鸾披麻带孝,由蒋妈抱着,走在出殡队伍的前头,行进数里,来到淮安西南郊的周家坟地。一切礼仪都是必不可少的,大鸾像贻淦的亲生儿子,一无遗漏地履行了全部孝道。

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大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看见屋里只剩下娘,似乎变得格外乖巧。奇怪得很,这一夜他的一双小手臂紧紧地抱着娘的脖子,很安静地进入梦乡。这给了陈氏无比的慰藉,大鸾成了她生命的唯一寄托。

大鸾在咿呀学语。有一天,陈氏正在整理书柜,隐约传来一声“娘”的叫唤,她一怔,猛回头,见大鸾倚着摇篮站着正瞅着她,不待她张手去抱, 忽然,孩子冲她又叫出一声“娘——”她泪水扑闪,赶快把孩子抱了起来, 紧紧地搂在怀里。

吃饭,睡觉,玩耍,这几乎是大鸾生活的全部内 容,尽管有蒋妈

侍候,可是,陈氏从不忽略自己的责任。母子依恋日深,贻淦去世带来的创痛,在孩子的笑声和呼唤声中渐渐抚平了,陈氏脸上闪现出青春少妇的红晕, 周家的人,终于看到她的笑靥和她那轻盈、优雅的身姿。她又拾起纸、笔, 继续那荒废多时的绘画作诗。入夜,当月儿悄然升起,从她的房间,时常飘出那深沉、婉丽的萧声,一曲《妆台秋思》如丝如缕,如怨如诉,感人肺腑。有时,大鸾也会昂着小脑袋,扑闪着双眸,好奇地望着母亲,瞬间,萧声催他入眠,那胖嘟嘟的小脸上,漾着甜甜的笑。这时,陈氏便情不自禁地中断萧声,走过去,在儿子的小脸上,柔柔地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