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启蒙教育——瞻仰关天培祠——雪花飘飘
瓦楞上的草一岁一枯荣,时间,在不知不党中流逝。
咿呀学语,扶床举步,大鸾一天天成长。1 岁时,他的大弟恩溥出世, 到他 4 岁时,小哥俩已常在一起,在宅院内转悠。他们尤其喜欢到后院去, 捉蚂蚱,逮蛐蛐,看花儿吐艳,听鸟儿啁啾⋯⋯
入夏后的一天,小哥俩蹲在西院的观音柳下,观看蚂蚁摆阵。大鸾捏着一茎牛筋草偶忽拨弄一下,他是那样专注,以至有人抚摸他的小辫,竟浑然不觉,而恩溥却已察觉,一转身扑了上去,甜脆地叫了声:“爹!”
原来是贻能,他刚从外地回来,行囊一放,便从东院转到西院找起孩子
来。
大鸾跟着恩溥站了起来,他睨了睨贻能,迟疑着,不知叫什么是好。“怎么,爹都不认识啦?”贻能慈祥地笑道。
大鸾蹙着眉头,爹已去世了,眼前明明是“干爹”嘛,总是这样称呼的,
这会儿怎么让叫他“爹”呢? “叫爹呀,”不意蒋妈走过来,“这是你亲爹!” “别再难为孩子了,”贻能依旧笑着,目光却一直端详着大鸾,“倒是
愈长愈像我了。” “是啊,这孩子,眼睛、眉毛、鼻梁,处处像老爷。”蒋妈说。 “待会儿到东院来,爹给你带了好些吃的哩。”贻能说着在大鸾肩上轻
拍了一下,转身走开。
大鸾不作一声,他盯着“爹”的背影望了好久,这才回到屋里。 “你怎么啦?”陈氏见大鸾神色不对,问道。 “娘,”大鸾注视着墙上贻淦的影像,“究竟谁是我爹啊?” “怎问起这个来了?”陈氏感到蹊跷,遂指着墙上的影像说,“这是你
爹。”
“不对,东院的干爹才是我爹。”
陈氏不禁一愣,蒋妈忙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她。 “干爹说,我长得愈来愈像他了。” “啊,对,对。”陈氏百感交集,但看上去仍是那么镇静、安详,“他
是你爹。”
“那干妈呢?” “干妈她⋯⋯她也是你娘。”
“我有几个爹和娘啊?”大鸾瞪大双眼,不解地问。 “大鸾,”陈氏声音发涩,“你乖,疼你的人多,所以东屋的爹和娘也
把你认作儿⋯⋯” “噢,”大鸾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望见陈氏落泪了,忙倚过去,用小手
替她擦泪,“娘,我惹你生气了?以后,我不再问了。” “不,你没错,只是,你还太小,有些事,等你再长大一些,娘会告诉
你的。”陈氏平静下来,想想这件事,能怪准呢?父子天性,七哥在外谋事, 回来见到自己的亲儿,让叫一声,说上几句,委实是情理中的事。只是,因这触动了她的伤心处,倘若贻淦不死,又没病,她何愁没个孩子?自从认大鸾为嗣子,算是有缘分,母子情深,总让她时时感到安慰。她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女子,不担心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想到,孩子过早地
知道了。知道也好,这总是事实。孩子开智早,想知道的事渐渐多了,得把他的心思引到知书识理上,进蒙馆还有二年,不妨自己先教起来,对,就这么做。
陈氏原籍山东,祖父曾中过状元。父亲陈源,通经史、擅诗词,是个生员,世居淮阴,置有产业,为人生性恬静,温文尔雅,其秉性、修养也传给了女儿。只是,陈氏命运不济,嫁给贻淦一年便守寡。平素她几乎足不出户, 终日不是写诗填词,便是刺绣绘画。房间的书柜上,置放着《浮生六记》、
《再生缘》、《天雨 花》、《红楼梦》、《说岳》、《幼学琼林》、《弟子规》等小说稗史、启蒙读物,墙上则挂着她画的墨梅、兰花、仕女图,有时, 在这西屋的周围还弥漫着古筝清幽的乐音⋯⋯
大鸾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天天成长的。开头,陈氏教他认字块。店铺里有字块买,却是“看图识字”的那种,陈氏不用,她自己写,方块纸上一边是字一边空白。她先教读音,耳讲偏旁部首,讲意思,而后把字块弄乱了让大鸾辨认。在大鸾掌握一二百个字后,她又课以《弟子规》。她并不要求孩子认得那些字,而是让他懂得做人的道理,“遵循弗忘”。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合辙押韵,易记易诵,大鸾跟着娘念,兴趣盎然。有时,恩溥也过来跟着念。
有次,在东屋天井里,为一个陀螺,恩溥和堂弟恩灿相争不下,被站在门口的万冬儿看到了。对恩溥的要强好胜,她有些生气,见大鸾在场,仿佛有意考考他似的,说:“大鸾,你有办法让和尚(恩溥小名)把陀螺给恩灿吗?”
大鸾想了想,遂问道:“和尚,上午读的《弟子规》还记得吗?” “不记得。”恩溥扮了个鬼脸。 “那你听着,”大鸾背道:“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财物
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混⋯⋯”倏又问,“什么意思呢?说给娘听听。” “这⋯⋯记不清了。”恩溥傻笑着摸了摸头,这时,正巧陈氏因事过来,
他忙倚过去,“十一婶,你再教一遍,行吗?” “行,行,”陈氏笑道,“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做哥哥的对弟弟要友爱,
而弟弟对哥哥则要恭敬,兄弟之间和睦相处,孝道便包含在和睦之中了。弟兄间要把财物看得轻点,怨恨就不会产生了。言语间要互相忍让些,怨恨就自然消失了。和尚,你比恩灿大,你是哥哥,你应该知道怎样做。”
见恩博涨红着脸,把陀螺塞在恩灿手里,陈氏不由得跟万冬儿交递了一个喜悦的眼神。
“好啦,大鸾,亏你记性好,带两个弟弟一块玩吧!”万冬儿笑着吩咐道。见孩子离去,她将陈氏让进堂屋,说:“妹子,大鸾 6 岁了,恩博也 5 岁了,我琢磨该给他们请位先生了。”
“姐姐说的对,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小弟兄俩该进蒙馆了。”陈氏应道。
话虽这样说,难的是贻能不在家,贻奎又不管事,几个妇道人家怎好出门去聘请先生呢?万冬儿想了半天,这才想到家住东门外的表哥龚荫苏。龚荫苏是个饱学之士,且交际又广,在他的推荐下,邹豫园先生应聘跨进周宅。这位邹先生,30 多岁,面庞清俊,人挺精明,蓄着满发,却不见脑后的长辫子,周宅上下对此颇感诧异。但冬儿和陈氏心中有底,表哥说,这位邹先生
是个新派人物,人好,有学问,孩子交给他,保管有出息。既然表哥这样说, 那是不应当怀疑的。
那个时代的学馆,分家塾、私塾两种。设在先生家招集蒙童走读的为私塾,在家中设馆,请先生教的为家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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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家塾设在东院西首三间房。北边一间,板壁上挂着一幅祖传的、装裱颇为考究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面南的墙壁下有一几案,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侧是香炉、烛台,这里便是授课的地方。学桌几张,靠槅扇门的一张是恩灿的,恩灿是九叔贻宽的儿子,恩灿前面一张是恩来的,恩溥则是另一张。每张学桌上都放着笔、砚和镇纸。恩来南边的一张八仙桌,自然是邹先生的了。桌上,有长方形的红木托盘一只,内放笔架、砚台、水盂和戒尺,旁边的活动书架上插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五经,供先生随时翻阅。
中间的屋,放着同样的八仙桌和两张学桌,是龚家小姊妹志茹、志蕙坐
的。
南边一间,挨墙有个睡榻,当中的矮脚小茶几上放着茶壶茶杯,这是用
作先生休息的。
三间屋是贯通的,倒也宽敞,只是光线稍嫌暗些。
周家把孩子开蒙入学视为大事,万冬儿领着众人布置一切,对先生的桌椅、睡榻,一应用具,逐一擦了又洗,洗了又擦。
开蒙这天,孩子们瞪着一双双好奇的、怯生生的眼睛,由家长领着,进入课堂。
几案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照。龚荫荪身穿宝蓝色长袍,外罩玄色马褂, 邹豫园则是一袭灰布长袍,未着绸缎。仪式由龚荫荪主持,先由邹先生带着学童向至圣先师孔子跪拜,随后,在香案前放上八仙椅,请邹先生上坐,再由学生行跪拜礼。
“免了吧,免了吧。”邹先生连连摆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万冬儿说,“先生,你可不能推辞,这是老
规矩哩。”
“我不重形式,”邹豫园话刚出口,见万冬儿、陈氏等面有难色,忙改口,“那就鞠个躬吧!”
于是,学生逐一鞠躬,先生作揖回答,简简单单,拜师仪式结束,学生各就各位。
“恩来,‘恩斯勤斯,来者可追’,这名字起得好。”邹先生赞许道, “表字是⋯⋯”
“没起哩,”陈氏说,“先生给起个吧!” “这个么⋯⋯”邹先生凝眉沉吟有晌,“翔字如何?翔者,飞也;宇者,
宇宙。翔字,即四荒八极无所不达也。” “翔宇,这‘宇,有气势,有深意。”龚荫荪直点头,旋又对恩来说,
“恩来,你要立下志气,要像大鹏展翅,翱游宇宙,搏击风雨,报效国家。” “我听邹先生的,听表舅的。”恩来爽快地表示。
启蒙课本,《三字经》开头,先生逐句逐句往下讲。他不像一般塾师让学生死记硬背,而是既教字形、读音,又作解释,文中的用典,他则编成一个个小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两个月下来即已讲授了一多半。他基本上不作
发挥,待讲到“经子通,读诸史,考世系,知终始”以下,他找来一幅中国地舆图,自盘古开天辟地,历朝历代,一直讲到当朝和当朝皇帝光绪。他讲得很慢,唯恐孩子们忘记。他说:“泱泱中华,五千年文明,分而合,合而分,直到大清朝。大清朝从太祖努尔哈赤起,已有过十个皇帝,其中,康熙、乾隆的治国功绩是值得夸耀的,可是,到了道光、咸丰年间,国家内忧外患, 西方强盗开始侵扰我国京城和边疆,逼迫我国订立不平等条约,夺我土地, 掳我财富,”说着,他的手指向地图南端,“这是广州,这是虎门,正是在虎门,英国洋鬼子的大炮轰开中国的大门,爆发了鸦片战争
他的这些话,对刚刚开蒙的孩子们未免深奥,可他觉得非讲不可,不吐不快。恩来的眼睛一瞬不转地望着先生忧戚的脸色,他似懂非懂地倾听着, 只见先生头一抬,“现在,我要说到关天培了,这位将军就是我们淮安人, 行伍出身,后来升任广东水师提督。他的事才过去五六十年,那正是道光年间,英国鬼子炮击海岸水师,关天培挺立桅前,指挥士兵开炮回击。英军炮弹击落的桅杆从他头上擦过,他头皮出血,却毫不在意,仍持刀屹立,指挥战斗,迫使英军逃窜。等到扼守虎门炮台,由于奸臣当道,断绝后援,关将军知道必有一场恶战,便用一只小包袱,包了自己几件旧衣,一络头发,几颗落齿,安排了后事。”邹豫园说得口干舌燥,十分激动,紫砂茶壶虽在眼前,却顾不上喝茶,“这天,临战前,他将包袱交给一位副将,说‘大丈夫受国恩,有意死耳,终不为妻子计。只有老母 80 有余,必眷眷相念,这里有坠齿数枚,奉还高堂,以谢骨肉之恩。长子官至参将已殁于吴淞海战,幼子年方 18,内有旧衣数袭,嘱其异时,为国效劳,不辱家门。归告吾妻,吾以断发相随,但能孝事吾母,吾瞑目矣。’说毕,已是泪流满面⋯⋯”邹豫园说到这里,声音颤栗不止,眼含热泪,恩来也饮泣起来,先生抹了一把泪, 说,“这天,激战半日,重创敌舰三艘,我水师将士也死伤惨重,关将军已身负数十处伤,鲜血直流,衣甲尽湿,英军从炮台后面登陆,敌我双方短兵相接,关将军手刃数敌,正在这时,不料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拄着钢刀,捂着血流如注的胸口,怒目圆睁,在阵地上挺立着,他,英勇殉国了⋯⋯”先生咽声咽气,恩来却已哭出声来,别的孩子也啜泣着。停了停, 先生继续说,“他站在那里,敌人以为他还活着,又是一阵炮轰枪击,唉, 等到战斗平息,水师军士来寻找将军的尸体,可哪里去找呢?整个儿被炸飞了,只剩下一条血肉模糊的大腿,军士们齐都哭倒在地⋯⋯”先生注视着几个蒙童,“孩子们,这就是关天培,淮安人关天培⋯⋯”
课堂里一片静穆,谁也不作声,像是还在等着先生往下讲,偏西的太阳已斜照在槅扇上,先生这才感到自己讲得太多了,以至占了下面习字课的时间。
“先生,你再讲啊!”恩来说道。 “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只要记住关天培这个名字,记住他是怎么死的
就行了。”邹豫园把《三字经》搁在一边说,“休息一会儿,我们再上习字课。”
习字课,照例是描红,“上大人,孔乙己⋯⋯”什么的,每次,恩来总是先描完,而后将描红簿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右上角,等着先生来收。可是, 今天,恩灿、龚家姊妹,甚至一直拖拉的恩溥都交了,等着下课,唯有恩来还端坐在那里,执笔在手,先生诧异,走了过去,只见恩来早已描好,却在本子天头写了一连串“关天培”,先生背着手,悄悄地观看着,他想,这孩
子是有点与众不同,他感到欣慰,可是,在描红簿上这样写,有逾规矩,但他不想责备,只说:“恩来,我知道你记住关天培了,只是,描红簿上不能乱写。”
“先生,我错了。”恩来讷讷地说。 “不算什么错,可是,字要下功夫练,”邹豫园拿起描红簿看了看,“你
的描红粗细不匀,笔力不逮,要多练。” 恩来默默地点了下头。
恩来一到家,没喊娘,搁下书包,站在一旁愣着,闷声不响。
陈氏感到异常,忙丢下绣花的绷子,把儿子拉到身边:“哪儿不舒服吗?”
“不,”恩来眉头一挑,“娘,今天,先生讲了关天培的故事
⋯⋯” “噢,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啊!”陈氏说。
“先生都哭了,我和恩溥、恩灿、志茹也哭了,关将军死得太惨了。” “是啊,连尸体都没了,运回来的是一个小包裹。” “娘,你也知道?” “不光是我,淮安人谁不知道?他殉国后,家乡人修了个祠纪念他,就
在镇淮楼东边,不远。” “是‘关词’,先生说了,以后会带我们去瞻仰的。” “好。恩来,你是个男孩子,长大了,要像关将军那样忠节报国,如今,
要好好读书。” “可我今天的描红不好,先生说我的字描得粗细不匀,笔力不逮,什么
叫‘不逮’?” “就是说你的笔力弱,没关系,要多写多练,娘教你。”
晚饭后,母子俩坐在书桌旁,恩来取出描红簿,说:“娘,你小时候也描过红?”
“描红,要过这一关,这是基础。”陈氏抚爱地望着儿子,“开始就得注意整好姿势用好笔,古人云:凡写字,切要专心把笔,务求字画严整,不能轻易怠情,致有潦草敬斜并差落、涂注之病。研墨放笔,不要有声,及溅污于外⋯⋯”
“这话先生也说过,可我总把不好笔。”恩来皱起眉头。 “再有一个说法:写字时,要立如松,坐如钟,怀抱斗,笔对鼻,手搁
蛋,笔搁钱⋯⋯”陈氏边解释边示范。恩来照着母亲握笔的样子,练了一遍又一遍,难的是“怀抱斗”、“手搁蛋”、“笔搁钱”这几个要求。开头, 他尚能注意在手臂和胸之间拉开容下一只斗的空档,拇指食指的间距也有一只鸡蛋大小,可是,几个字描下来就不对劲了,空档不由自主地变窄了,而笔的顶端搁上一枚铜钱试试,反倒使握笔的手抖动起来,铜钱左晃右晃掉了下来。
“真难,我不练了⋯⋯”恩来撅着嘴把笔一搁。 “难才练,不着急,这非一日之功,只要一遍遍持之以恒地练,是会成
功的。”陈氏温婉地开导着,“讲个故事给你听:东晋有位大书法家王羲之, 他写过《兰亭序》,其子王献之,学他父亲,可献之娘说,‘我儿磨尽三缸水,只有一划像羲之。’但献之后来也成了一位大书法家,关键在不断磨练。恩来,娘并非想你成为一个书法家,可是,为人在世,立身安命,服务桑粹,
报效朝廷,少不了会写一笔好字啊!”
恩来静静地听着,半晌,他说:“娘,我练。”说着,又拾起了毛笔。刮了一夜西北风,要下雪了,冷飕飕的。
蒋妈穿着一身半新旧老蓝布短袄,灰布裤子,腰系围兜,忙进忙出,先给课堂安了个炭盆,又在邹先生的八仙桌上放了一只手炉,先生却推辞不受, 连炭盆也让撤了。
“这怎么行?孩子们细皮嫩肉的,”蒋妈感到为难,“撤了,少奶奶那里,我怎么回话⋯⋯”
“少奶奶和你都是一片好心,”邹先生温和他说,“可是,不经锻炼, 怕这怕那,孩子们会弱不禁风,长大了也成不了气候。况且,今天我要带他们去瞻仰关祠,外面更冷,我总不能把炭盆和手炉都带上吧?”
“太冷了,先生,出门就改日吧!”蒋妈似在祈求。 “我要去关祠,我要去嘛!”恩来发急地嚷着。 “恩来,你去了,你娘和干妈会生气的。”蒋妈仍在劝阻。 “先生做得对。”正说着,万冬儿一脚跨入课堂,显然,她听到了刚才
的对话,“听先生的话没错,弱不禁风又焉能成就大事呢?小孩子不能太娇惯了。”
“恩来早就想去关祠了,”不知啥时,悄然不觉中陈氏也来了,“只是, 外面终究冷些,加件衣服吧!”
“少奶奶想得周到,”邹先生欣然赞同,“每个孩子都加上衣服,不急, 两节课后才去。”
平素,恩来总在这座宅院里,从不出门,今天,一出大门,一出驸马巷, 眼前却是另一个天地,只见街道两旁酒肆茶楼、米行盐栈等店铺林立。尽管天气很冷,街头空地上仍有玩猴儿戏的,强烈地吸引着孩子们,可是,邹先生的脚步一直不停,恩来也只好溜上一眼,紧紧跟上。路经镇淮楼,他不禁驻足仰望,娘用七巧板教他拼过镇淮楼,可那是假的,又矮又小,没想到真的镇淮楼是这般巍峨⋯⋯“恩来,跟上!”先生的活打断了他的思绪。“噢
——”他迈着小腿飞跑过去。
不多时,关祠到了。进门是一方砌着花窗的院落,祠内有三间享殿,神坛上,关天培顶盔束带,全身甲胄,相貌堂堂,凛然而立,宛如生人,令瞻仰者肃然起敬。两旁,有一对亲随副将,分别执剑捧书,虔诚侍奉。两广总督林则徐撰写的挽联赫然入目:
六载固金汤,问何时忽坏长城,孤注空教躬尽瘁。双忠同坎壈,闻异类亦钦伟节,魂归相送面如生。
先生领着他们行了鞠躬礼,一双双眼睛仔细地凝望着关天培的塑像。“那天,我给你们讲了关将军临危不惧,临死不屈。”邹先生又说开了,“今天, 我再接着说,关将军殉国后,尸体运往广州,这座城市一片悲匍,他的同僚、部卒和成千上万的民众,排队瞻仰了他残缺的遗体,哭得昏天黑地,纷纷解囊筹集资金,为他置办衣服、购买棺木入殓。这时,他的上司林则徐己遭奸臣陷害,被关进大牢,惊闻关将军之死,竟一头撞在牢门上,昏厥过去,醒来后,昂首对天长叹,垂泪挥笔写下了这副挽联。”邹先生说至此,遂对挽联作了一番解释,“上联的意思并不难明白,关将军在水师提督任上六载, 把广东海防建得固若金汤,可奸臣卖国,纵然他鞠躬尽瘁,却不免留下遗恨。下联,‘坎壈’即困顿、不得志,‘双忠’指关将军及其部属、炮台守将麦
廷章,他也同时殉国。‘异类’指英军,史载,关将军视死如归,英军也不禁钦佩,尸体运走时,曾鸣炮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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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恩来问道,“关将军魂归何处?” “安葬在淮城东边的南姚,”邹先生叹息不止,“那是他的残体、几件
衣服、一络头发和几颗落齿。可恨啦,可恨朝廷的腐败,可恨洋人的欺凌, 自鸦片战争以来,五六十年间,东西强邻把偌大中国瓜分得七零八落,中华民族灾难深重啊⋯⋯”不知学童是否听懂,邹先生激昂慷慨,侃侃而谈,“孩子们,你们要快快长大,国家救亡图存,你们也有一份责任。”
尽管有些懵懵,恩来内心仍受到剧烈的撞击,他想,自己长大后也要像关将军那样,去做人,去报国。
夜间,静静地落了一场雪。
翌晨,陈氏起床后拉开窗帘,院子里已是白皑皑的了。恩来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睡眼惺松地喊了声“娘”,跟着便坐起来,拉过小袄穿上身。
“忘了,今儿个是星期天,”陈氏说着替他脱了小袄,让他睡下,“下雪了,冷着咧,再睡一会儿。”
“娘,我要看雪。”恩来仍想起来。 “雪还在下,”陈氏把遮严的窗帘又拉开条缝,“看到了吧!听娘的话,
多睡会儿。”
“不,我还要背唐诗哩!”恩来说。“躺着一样背。”
“娘,每天,我都在廊沿下背诗,这是你立下的规矩。”
陈氏不禁一笑,这孩子要多机灵有多机灵,她帮儿子穿好衣服,洗脸, 梳辫子。自 3 岁起,陈氏教他背唐诗,迄今已能背诵上百首。他打开房门一看,见婷婷袅袅的雪花,把天地染得一片白,他惊喜万分,不禁脱口而出: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院作飞花。
这是韩愈的《春雪》,恩来朗声吟诵了一遍又一遍,陈氏在他身后,喜悦之色涌上眉梢,她的心思没白费。
早饭后,恩来正在房内习字,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敲门,“橐、橐、橐”, 声音很轻,三记之后又没了,于是,他仍埋头在写,娘坐在床边缝纫,不一刻,门外传来“哥”的叫唤。
“恩溥!”他拉开门,见弟弟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小脸冻得红扑扑地站在一旁。
“哥,娘叫你去一趟。”恩溥说。 “好,”恩来应道,旋又转向陈氏,“娘,干妈喊我去哩。” “这么冷⋯⋯”陈氏思忖着,见恩溥挺认真似的,便吩咐儿子,“那你
就过去吧,别冻着。” “哥,你跟我来。”哪知恩溥并未带他去东屋,而是把他引到后院去,
积雪在脚底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他很开心。到了后院,恩灿已等在那儿。
“哥,我们打雪仗!”恩灿手中捏着个雪团,不等恩来应声,便把雪团扔了过来。
“恩灿,别打雪仗,还是堆雪人吧!”恩来说。
“对,堆雪人。”恩溥响应。
他们用手捧,用脚戽,把雪往一处堆,先堆出大腹便便的身子,继而又堆出个大脑袋,恩来做眼睛,恩灿捏耳朵,忽然,恩溥掏出一支削得又圆又尖的胡萝卜,在雪人脸上安了个红鼻子,惹得大伙儿又笑又蹦。恩溥更是激动得在雪地里打转转,不料踩进一处水洼,摔了一跤,棉鞋也湿透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瞧你们,”蒋妈闻声赶来,“大人都急死啦,找了半天,谁知你们躲到这儿来淘气⋯⋯”话没说完,便抱着恩溥往回走。未出院门,万冬儿和陈氏也来了,冬儿见恩溥那样子,又气又恼,折了根枯树枝便要打,却让陈氏挡住了。
“大冷天不在屋里呆着,跑到后院撤野。”冬儿板着脸,问道:“恩来, 你是哥哥,是不是你带来的?”
恩来愣怔了一下,答道:“是。” “那你更应该打!”冬儿手中的树枝举了起来,却没有落到恩来身上。恩来先是准备领受干妈的惩罚,见没动静,他的目光不由得又乜斜起那
个雪人,冬儿也随着转过身去,见雪人那副怪模怪样的滑稽相,也不禁笑开了。
回到屋里,冬儿忙着替恩溥洗换,过了一阵子,恩溥低着头说:“娘, 你别怪哥,是我喊他去的⋯⋯”
“恩来这孩子啊⋯⋯”冬儿只觉得心里像有什么往外涌,一时,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