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万府变故——搬家——再聘塾师——岳祠——拜年——母亲的死

晌午,万老太太小憩之后,由一名女佣搀扶着来到大厅,68 落坐在紫檀木做的八仙椅上。女佣沏上一碗老太太喜欢的绿茶,接着又送上一只果盘。老太太揭开盒盖,见盘里分格盛着金橘饼、蜜枣、山植条、杏仁酥,便随手拈了一只金橘饼放进嘴里,她不嚼,而是慢慢品咂着甜中带酸的味儿。

少顷,冬儿从后院过来,母女俩叙了一会儿,老太太忽生兴致,说是想打牌。它不是麻将,也不是时下的这种 54 张纸牌,而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由

105 张骨牌组成的牌。冬儿自然不能拂了母亲的兴致,便让女佣叫来两个兄弟媳妇,搭开八仙桌,四人各据一方摸牌、出牌,热闹开来。谁知一圈没了, 从门外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众人正在惊愕之际,只见一个农妇跌跌撞撞闯进大厅,旋又“笃”地跪了下来。

“你是哪里的,来此作甚?”冬几推开骨牌问道。 “我命苦哇,苦哇,丈夫挨打,伤筋动骨,腿断啦⋯⋯”农妇啜泣着在

呼号。

“平白无故闯来,哼,”万老太太愀然不乐,拄着拐杖起身喝道,“起来,起来,成何体统?!”

“老太太,你怎么忘了呢?我是兴贵家的呀,南乡丁堰的“澳,你是兴贵嫂子,”冬儿忽然想起出阁前曾去过丁堰,见过这个佃户的妻子,一晃快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她已发如麻丝,齿坠嘴瘪,心中不免有点凉飕飕的。她迅速把兴贵家的拉起来,又移过一张方凳让她坐下,还让女佣端来茶水。

“兴贵嫂子,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冬儿瞅着农妇。 “三天前,二先生上门催租⋯⋯” “什么,什么,二先生,一个月前,二先生就辞了‘庄头’,回扬州去

了,”冬儿打断兴贵家的话,“怎么又冒出个二先生,这就怪了。” “没有另外一个二先生,就是一直替老太爷收租的那个二先生。” “是他?”万老太太满腹狐疑,“那是上个月的事,二先生说自家在扬

州开了爿天福绸布店,父亲年迈力衰,让他接手经营,故我允了他,他怎么去收租呢?”

“唉,正是他呀!”兴贵家的刚开口,眼泪又出来了,“老太太你是知道的,今年夏秋,运河、淮河发大水,庄稼浸泡在地里两个月,颗粒没收啊, 可是,二先生一去,硬是要按常年做法,15 亩地让交 50 担稻谷,说不论丰年、歉年都得交,这是老太爷在世时立下的规矩,一粒籽儿也不能少。兴贵分辩了几句,被跟去的人一顿棍棒乱打,血流满面,一只腿也断了⋯⋯”农妇咽声咽气,停了停,“兴贵苦苦哀求,二先生就是不依不饶,让跟去的人在屋里角角落落搜,结果,把祖传的两幅郑板桥字画抢走了⋯⋯”

“郑板桥字画?”冬儿一惊,“兴贵能有这稀罕之物?” “兴贵的一个先祖,曾在兴化替郑大人当过仆役,字画是郑大人送的,

上面还写有两行小字哩。传到兴贵已是第六代了,他可是当成命啊,抢走了, 让他怎么活下去?”

“有这事,”万老太太蹙着双眉,“这还得了,二先生既已辞了,怎敢冒名,到万府佃户家坑蒙拐骗?哼,真气人呐!”

“老太太,你要替我们作主啊。”兴贵家的又哭开来,“要不,我只有告到衙门去了。”

“兴贵嫂子,你别急,这里有名堂哩⋯⋯”冬儿正说着,万 7 府上上下下已涌来许多人,相互打听,嘁嘁喳喳。

“啧啧,可怜,真可怜!” “租总是要交的,要不,万府几十口人喝西北风啊!” “莫不是编故事诓人吧!”

兴贵家的闻此,面南跪下,抬头哭诉着:“苍天在上,我能瞎说吗?⋯⋯”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种田交租,天经地义,二先生是不是真的去过丁堰,也不能只听你说,” 万老太太冷峻的目光从兴贵家的身上移向众人,大声喝道,“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都退下!”

“兴贵嫂子,”冬儿上前拉着,“你起来,这事,我们要商量一下,无论如何得讨个说法。”她让女佣领了兴贵家的去下房歇着。

剩下的几个兄嫂弟媳商议开了,都以为要派人去丁堰一趟。 “是啊,要去弄个究竟,”万老太太说,“可是,谁去呢?” “麻烦十二姑丈去,他办过多年文案。”有人提议。 “贻能办过文案不假,可这事,他不行。”万老太太说。

老太太总是小瞧贻能,又不顾场合,冬儿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只是未表现出来。

“娘,我去。”一个满脸烟容的中年人笑道。 “你啊,整天泡大烟馆,不给我惹事就得了。”万老太太挥了下手,“一

边歇着去!”

“娘,让我去吧!”冬儿说。

“谁都知道十二姑能干,”胖胖的三嫂子说,“只是,一个妇道人家⋯⋯” “爹在世时,我没少出头露面,参与酬酢,我还去过汉口哩。”冬儿有

点不服地辩道,“这件事不简单,我琢磨,去了丁堰,还得去扬州,我可不信二先生就对付不了。”

“姐姐去,行,”一直不开口的立鉁说,“这样吧,我陪姐姐跑一趟。” “好,这样好。”老太太终于首肯了。

翌日,冬儿、立鉁姐弟从大闸口码头上船,沿运河行驶了一个多时辰, 便到了丁堰,看了兴贵伤势,了解了事情原委。

“二先生拿走郑板桥字画,有凭据吗?”冬儿问榻上的兴贵。 “没有,”兴贵叹道,“他是又骗又抢,说是抵押府上地租,折合稻谷

50 担。”

“这⋯⋯”冬儿眉心颤了颤,“郑板桥字画上有款识吗?” “十二姑是说⋯⋯”兴贵茫然。 “姐姐问,上面有没有你先祖的名字?”立鉁说。 “有,有,先祖名为丁达仁。字,是一首道情;画,题为《秋声》,是

竹子。”

冬儿想这样兴许有个线索,她对兴贵说:“你先延医服药,过些天,我再来。”

离开兴贵家,冬儿姐弟俩又在丁堰跑了几家佃户,知道二先生在这个庄子上,拢共诓走 180 担稻谷,只在折子上落了账,而未留下一个字的收据。

“二先生真狡诈。”冬儿气咻咻地说。

“他是冲着这十多年我们家对他的信任,收租总由他一手操办,”立鉁

说,“他是不是聪明得过了头,这回,饶不了他。”

姐弟二人一径来到扬州,在亲戚家落了脚,合计了半天,买通了天福绸布店的一个伙计,此人随二先生到过丁堰,说出了主人收租索画的详细经过, 并且录了供。事情开了个头,冬儿却并不急于跟二先生见面,那个伙计说过, 二先生索得的郑板桥字画已经脱手,像是卖给了一家字画店,可究竟是哪一家字画店,却又说不清楚。没办法,冬儿姐弟俩只好在扬州城里一家家跑, 广陵书局、静心斋袜画店、三江拍卖行,一家家访,一连访了七八家,郑板桥晚岁落拓,卖画维生,因而,散落民间的字画不在少数,就冬儿姐弟俩跑过的几个店铺,也有五六幅,是真迹抑或赝品不得而知,他们也难以识别, 只是,始终未见录有“丁达仁”名字的字画。人跑得很累,冬儿已感到失望, 这时,他们已来到城墙根,不意,一抬头,居然又见一家紫云轩裱画店,垂在城墙上空的斜阳照进店堂。二人走了进去,见一位师傅正在裁剪一幅画。摹地,冬儿眼前一亮,那裁剪下的一小长条正是丁达仁的名字,而墙上,那幅道情上丁达仁名字挖了去后己重新托过,有待装绫。冬儿喜出望外,不由得跟立鉁交递了一下眼色。她克制着,只跟店主随便搭讪了几句便走出店铺, 来到大街。

“姐姐,怎么办?”立鉁有点急,“是不是直接去见二先生?” “不,要紧的是怎样尽快把这两张裁剪过的字画弄到手,单凭我们两个

不行,找什么理由也容易引起店家怀疑而惊动二先生,必得有位权势者出面方可收效。”

“何不去府衙面见吕耀先?”立鉁忽然想到。 “对呀,去找吕大人!”冬儿展颜一笑。这吕耀先,原是万青选早年在

清河知县任上的私淑子弟,如今已是扬州府从六品“州同”(知州佐官)。姐弟二人赶到府衙,适逢吕耀先勘查大运河水患归来。彼此原是熟识的,吕耀先详尽地了解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斟酌之后,着一位都统,率士卒,先去天福绸布店捉拿了二先生,紧接着又到紫云轩裱画店索取了郑板桥的那两幅字画。

大堂之上,店伙复述了供词,郑板桥两幅遭裁剪的字画又昭然入目,人证物证俱在,二先生供认不讳,经判,退出全部赃物,坐监三年。

冬儿姐弟在扬州盘桓了一周,回到万府,立鉁如此这般向老太太和兄嫂说了个大概,冬儿的精明干练,得到了举家称赞。本来,她就是万青选最宠的掌上明珠,去年,又中了巨额彩票,如今又办成了这等大事,追回了被二先生鲸吞的 100 多担稻谷的地租,这一来,自然受到众人尊重。虽说名分上, 这个大家族由老太太主持,而实际上,举凡内外事务,老太太都倚重于冬儿。因此,陈氏和恩来、恩博、恩寿,在众人眼里,也都提高了身价,尤其是恩来,仿佛是万青选的嫡孙一般受到呵护。

在外婆家的日子,差不多两年之内,是过得平静、融乐的,恩来也把万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可是,他毕竟还小,这个大家庭种种复杂、微妙的关系, 他无从体察,他还看不清人跟人之间的客套是虚假的、表面的,金钱在支撑着、维系着一切。

万青选为官一方,表面上博得了乐善好施、济世赈困的好名声,可是,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万青选在清河(淮阴)知县任上,不只干了三年,而是三十余年,焉能不聚敛财富?否则,又怎能购进数百亩田产,建造 99 间巨宅,养活一大群子孙和仆役呢?他在世时,一应花销,自有他支撑

着,过得惬意、阔绰。可他一死,家境渐渐有了变化,儿辈中,虽有为官经商者,却不显赫,况且还有几个儿子闲置在家,出项远比进项多,也仅仅两年时间,万府便窘困败落了,几十口人坐吃山空,田地房产开始转入别人名下,冬儿、立鉁的万元彩金,用作各种开销,也愈用愈少,大家庭的平静, 渐渐为各种争吵所替代,嫡庶相争,夫妇反目,妯娌勃铅的事不断发生。

一个酷热的夏天傍晚,冬儿、陈氏和恩来三兄弟正在后院天井纳凉,立鉁神色慌张地来叫冬儿,说是老太太让去一趟。冬儿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将芭蕉扇一搁,跟着立鉁来到前院老太太房里,只见九嫂埋着头抽泣着坐在一角,老太太也是眼泪不干。冬儿问明了情况,原来是九哥逛翠花楼,拖欠花饯,被这家窑子的老鸨雇了泼皮扣押了。

“唉,养了这个孽障,人脸都丢尽啦⋯⋯”老太太叹息着直摇头。 “嫖堂子,吃花酒,都三十大儿的人了,愈来愈不像话,”立鉁也数落

着,“那是无底洞啊!”

“妹子,”九嫂瞅着冬儿,“你九哥不学好,我一点私房钱尽贴给他了。这回,那婊子口口声声要 200 大洋,否则不放人,这笔钱,我,我哪里出得起,今儿个,我也不活了⋯⋯”说着一头朝墙撞去,冬儿连忙拦腰抱住,扶她坐下。

“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又不好托入说项,”冬儿皱眉凝思,“看来, 也只好大家凑凑,我多拿点是了,先将人赎出来。不过,”她望了一眼老太太,“娘,等九哥回来,无论如何要让他断了这个荒唐念头,让他到泰州二哥的香烛铺里去做生意。”

“这主意好,”老太太应道,“不去也得去,否则,逐他出门。” “娘,妹子,你们这是救他一命啊!”九嫂忽又喜极而泣。

话到此为止,冬儿显得十分冷静,可当她一回到后院,泪水竟夺眶而出。她哭着进了房,惊得三个孩子奔她而去,一连声地喊:“娘⋯⋯”陈氏让孩子们去了堂屋,冬儿的哭声慢慢止息,对陈氏诉说开来。恩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大人一哭,他也就想哭,心里难受。他靠近门想听个究竟,可是一些话他听不明白,只是干妈说“这个家一天天在败啊”,这句话他听清楚了。为何要这样说呢?他真想问,真想知道,手不由得伸向虚掩的房门, 只是在最后的瞬间,他的手缩回了。刚才,是娘让他们三兄弟到堂屋的,显然,大人们不想让他们知道所谈的话,自己又怎能做大人不同意的事呢?可是,他心中好纳闷啊!

万府的衰落已日渐明显,冬儿不甘,几天之后,她请母亲出面,把全家上下召到大厅,当着万青选的影像,焚香点烛,由老太太宣布“约法三章”: 一、力戒奢侈,克勤克俭;二、烙守本分,亦劳亦谦;三、淫逸破财,阖家绝之。

可事情办的并不顺心,就这个聚会,嫡房儿子媳妇,居然有人托故不到, 令老太太暗自落泪。不过,规矩立了,万府却也安稳了两三个月,老九真去了泰州,好赌的也有了收敛,还辞了三名仆役,但这种安稳是短暂而脆弱的, 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这不,立秋后的一天,吵闹声又从前院东厢房传出: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在外头做事还要用家里的钱,吃喝嫖赌⋯⋯” “你还是管管自家吧,丈夫整天玩鸟斗鸡、游手好闲,钱,他没少花。”

“你婆婆偏心。” “说这话也不寒碜,不错,你丈夫非她所生,可是不能不认她为婆婆。”

“我婆婆早死了!”

一听便知,这是万青选原配夫人的儿媳妇和续弦夫人的儿媳妇在吵,里面还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声音,针尖麦芒,互不相让。早有人禀报了老太太, 她拄着拐杖,气咻咻地走来,站在门口说:“老爷一死,我就晓得总归有一天,有人会欺负到我头上,说我偏心,不把我当婆婆,你,你究竟要把这个家闹成什么样,你说呀⋯⋯”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娘——”刚好冬儿外出经过这里,见状忙走过来,问了个明白。这种事,近来她已见过几次,开始,她并不想过问,俗话说“嫁出门的闺女泼出门的水”,虽说如今住在这里,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客人。可是,刚才的事牵扯到老太太,她不能不说,话却很冷静:“两位嫂子,有道是家不和外人欺,都是万家的人,又何必那么生分,为了点儿事,争个面红耳赤呢?”

“十二姑,你来了正好,给评个理,”30 岁左右的女人哭诉着,“她两个儿子,头是头,脸是脸,穿出的衣裳总是一崭新,平时,娘总由着她,可她不知好歹,见我闺女穿了件新衣,就说娘偏心,找碴儿指桑骂槐⋯⋯”

“你别狐假虎威,谁偏心谁去做好了,我不怕。”年近 40 的女人扯开嗓门嚷着。

冬儿愈听愈不对劲,心火直冒,可她仍然强压着,继续在劝说:“嫂子, 话不能这样说,爹在世常说,虽饔飨不继亦有余欢。何况,万家还不到饔飨不继的地步,吵吵闹闹传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光彩。”

“好吧,我看你十二姑的面子不吵了,可我缺钱。”40 岁的女人说。“又要钱,是给你男人还债吧!”30 岁左右的女人说。“是又怎么样?万家的人还能不用万家的钱吗?” “好啦!都省几句行不?嫂子,缺几个钱?”冬儿想尽快息事宁人。“80 元。”

“80?!”冬儿惊道,“我去问哥哥,究竟欠多少?” “你不用问了,”40 岁女人拂了拂手,“那就给 50 吧,要不,30 也行。” “你这不是逼娘吗?”冬儿拉下面孔,“30 也没有,只能给 20,要,隔

天我给,不要拉倒。”说着她搀扶着万老太太就走。 “好吧,好吧,就 20。”背后传来 40 岁女人的声音。

老太太流着泪,边走边说:“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你爹在世时,她们谁也不敢。这二年,愈来愈不像话了,哪把我这长辈放在眼里,她贪心不足⋯⋯”

冬儿心中很难受,娘是偏房,受气的症结就因这,但她不愿说出口,只一个劲地劝慰老太太:“娘,你消消气,犯不着跟这种没见识的人计较。再说,我还在你身边,有事我撑着。”

这之后,钱,她给了,万府总算又平静了半个月,也仅仅半个月。接着, 纠纷依然不断,她从前院到后院,从东屋到西屋,救火似地排解诸多复杂、微妙的家庭矛盾,食不甘味,夜难安寐,但好心却没好报,终于有一天,事情闹到她头上来了。

这天,她去老太太处请安,谁知刚走近窗户,屋里传出嘁嘁喳喳的声音。“调解个啥?老太爷不在世了,没人撑她的腰,谁听她的?

她呀,还是管好自己的家吧!” “十二姑已够劳烦的了,”这是老太太的声音,“你就别扯上她吧!” “婆婆,话也不能这样说,”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连家带口的走亲戚,

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吧!” “你这话不对,”这是第三个女人的声音,“十二姑主持公道,排忧解

难,这大院少了她,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 “你别把她看得那么能,她一走,大家都安生。” “你替我出去!”跟着传来老太太怒斥的声音。 “出去就出去⋯⋯”这女人一掀珠帘,瞥见冬儿站在一隅,连招呼也没

打,屁股一撅走了。冬儿旋即进了屋。 “唉,气死我了,说起来她还是我这一房的儿媳妇⋯⋯”老太太直咳喘。“娘,你千万别气,”冬儿替娘轻轻捶着背,“事情到了这一步,或许

是我拖累了大家。” “这怎好怪你?”老太太缓了口气,“万家真的在败了,败了也好,我

就不烦了⋯⋯”半晌,忽又换了话题,“唉,若是贻能在外面多赚几个钱也好啊,可他⋯⋯”

冬儿的心猛地凉了半截,娘怎么说这话?显然对她也存有看法了。她宁可推测是家庭的矛盾纠纷影响了娘,可是,娘对她存有隔膜己是事实,不过拿贻能作借口说出罢了。贻能挣钱不多,她也有过抱怨,但在外人,即使是自己的娘面前,她还得维护丈夫,她说:“贻能一肚子才学,又写得一笔好字,爹在世时夸过他,娘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太忠厚,不活络,不会巴结上司,难得重用。”

“你啊,总护着他。”老太太有点不高兴。 “我说的是实情。”冬儿似不让步,但她不想跟母亲闹僵,她难过的是

这些日子来,自己明明在替人排解纠纷,却反而跟一些人结了怨,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事情明摆着,当初从淮安迁来就是个错,可后悔又不顶用,她唯有面对现实。如此一想,她说:“娘,你放心,我不会拖累大家的,我就搬走⋯⋯”说着,她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激荡,哭着,踉踉跄跄回到后院。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陈氏被冬儿的失声痛哭惊吓住了,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妹子,我们回淮安吧!” “莫非是因我?”陈氏满腹狐疑。 “不,跟你没关系。”冬儿抹干了泪,“走吧,早走早好。”

“肯定是因我!”陈氏执著他说,“我跟府上非亲非故,只是看在恩来份上才容纳了我。近来,在我背后唧唧哝哝、指指戳戳的事,我也察觉过, 我是讨人嫌了。姐姐,我带恩来搬出去住。”

“妹子,你怎么这样想呢?”冬儿心中一阵酸楚,“告诉你吧,我更讨人嫌。再怎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要搬一起搬。”

“啊,姐姐,刚才我心里不好受才那样说的,你别见怪,”陈氏说,“既然姐姐已经决定,我们就搬到街对面去,那边的‘陈家花园’是家父的产业, 虽不及这边宅第广大,却也有十余间,一家人住是足够了。”

“好主意,”冬儿顿时感到好似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我们过去收拾一下,过几天就搬。”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恩来趴在桌上写字,两个母亲的话,也都听到了, 等她们不再作声,他问:“娘,新家有书房吗?”

“没有。”陈氏说。 “那么,我还能到外公书房来看书吗?”

“就别来了。”冬儿回道。

“可是,我刚看完《西游记》,《镜花缘》才开了个头,我还想看《红楼梦》⋯⋯”

“《红楼梦》家里有,《镜花缘》街上书坊能买到。”陈氏说。 “噢,连书房也不能去了⋯⋯”恩来兀自说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到,

他联想到前几天跟几个表哥表弟玩,有个舅妈偏将他们和他分开,还瞪了他一眼哩!他终于明白了,娘、干妈和他们小弟兄三个,已不受万府欢迎了。他感到少有的悲哀,鼻子一酸,眼角湿漉漉地滚下一滴泪来,他怕娘和干妈看到,埋着头悄然走出堂屋。

陈家花园,在万府的西南,与万府隔街相望。

搬家那天,平常两个闹得最凶的舅母,却拉拉扯扯地对冬儿表示挽留, 这当然是做给万府上下看的。那副虚情假意的笑脸,都映在恩来眼里了,他想,至爱亲朋,竟是如此。

据说,陈家花园乃是陈氏祖父置下的,祖父既是状元,这儿大概是状元府第吧!当年,想必是画栋雕梁,重屋飞檐,分布着亭台楼阁,栽种着名木佳卉。可惜,世事变迁,如今院内只剩两侧的抄手游廊,面南的上房和左右厢房,已是油漆剥落,旧得不堪,被遗忘似地寂寥地蹲着,委实是废园一座。唯一的好处是出奇的幽静,这正合了陈氏的心情,恩来读书也需要这样的环境。

住过来之后,一条马路有形无形地把这里与万府隔开了,除了叙生等一两个孩子常来玩,大人们相互几乎没有走动。唯有在节日,冬儿才过去看望母亲,至于那边过来的,也只有三两个跟冬儿要好的舅舅、舅妈,次数也并不多。

家塾办起来了。冬儿在清江浦,于人事上不像陈氏生疏,出嫁之前,她这位知县千金,常常随父亲出入各种应酬场合,县衙上下,学府馆舍,也还认识一些人。搬过家,她便在长寿街请了一位郑姓塾师。

郑先生面相和善,虽无权无势,但为人刚直。他见过万青选,也知道周攀龙,至于“陈家花园”主人陈源的博学多才也向为他仰慕,执教他们的后代,他看成是件幸事,连束脩也减半。

“先生能应聘坐馆,已十分难得,束脩是不能少的。”冬儿说道。 “好吧,钱,我收下,”郑先生爽快他说,“倘若孩子们没有长进,我

悉数奉还。”

“相信先生一定能教好。”陈氏为之欣然。

开馆时,仅有四个学生,恩来、恩博,还有万府的芳贞、怀芝。怀芝是叙生的妹妹,为这两个侄女入学,冬儿跑到对面几趟才说通的。

郑先生与万府那位先生不同,课文的读音字义,他教起来循序渐进,一丝不苟。而且,他非但不阻止学生看“闲书”,甚至把《水浒传》、《三国演义》故事搬到课堂上,绘声绘色、跌宕有致他讲给孩子们听,使得课堂成了磁场,把孩子们都吸引住了,即使头疼脑热,也一天不拉地跑来上课。

一天,放学后恩来晚走了一步,他问:“先生,你有《说岳全传》吗?” “有,有,”先生应道,“只是,目前尚在别人手里,等几天我带过来。

岳武穆乃是一位民族英雄哇,对了,淮阴就有一座岳祠,去过没有?” “真的?我怎么才知道呢?” “离这不远,是值得一去的。”先生说。

恩来约了叙生,礼拜天带他去。

岳词不知建于哪个年代,坐落在背街一处开阔的场地,脚下是麻石板路, 走了一段,便是条石台阶,叙生和恩来拉着手跨进大门。只见一座偌大的神龛上,岳飞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头微微抬着,目光炯然,两手半握拳放在双膝上,腰板笔直。神龛上面有一匾额,上书“还我河山”四个道劲的大字,两边的楹联分别镌刻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大殿四壁勒有名人碑刻。

恩来仰望着,久久不舍离去,岳飞的故事他知道一些,什么岳母刺字、拜师朱仝、朱仙镇奏捷、风波亭遇害,娘都给他说过。他想象过岳飞的形象, 今天才见到,仿佛与想象中的差不多,他很高兴。不一会儿,他来到碑刻前, 其中有首律诗引起他的注意:

一自金牌颁十二,常教血泪洒英雄。奇怨不恨埋三字,和虏终渐失两宫。南渡江山悲逝水,北征鞍马付秋风。低回往事成千古,祠字空余夕照红。

这首诗不知何人所写,恩来默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牢记心中才离开。

它给恩未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以至七年后,他就读天津南开学校,将它发表在自己主编的《敬业》第四号“飞飞漫墨”专栏里,并评曰:“其辞则凄凉欲泪,意则新颖出群,不落案臼,少陵、太白殆兼而有之。”此为后话。

这天,晚饭后,陈氏忙清了,拨了拨油灯捻子,桌前变得亮晃晃的了。她摊开一张宣纸准备作画,过去,每逢这时,恩来总替她揭开铜墨盒和颜料盘,压上镇纸,而后坐在一边看她勾勒、渲染,可是,今天却忘了这些,捧着小脑袋坐着发愣。

“恩来,在想什么呢?”陈氏搁笔问道。 “我心里纳闷⋯⋯” “一个小人,有什么纳闷的?”陈氏笑了。“娘,你说,为什么好人总不得好死?” “你怎么会有这想法?”陈氏有点诧异。

“午后,叙生带我去岳祠,看到了岳飞塑像,我不懂,这样一个英雄, 何以屈死风波亭?”恩来愁眉不展,“还有韩信、关天培,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想得挺复杂,你这孩子,”陈氏疼爱地晃了下他的头,“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句说得清的⋯⋯”

“你看,韩信辅佐刘邦打下江山,结果,刘邦反说他‘谋反’,囚禁起来,后虽赦免了他,却取消了他楚王封号,贬为淮阴侯,最终又被吕后谋杀,” 恩来仍在寻思,“不是说皇帝贤明嘛,刘邦又为什么这样做?”

“功高震主,”陈氏想了想说,“刘邦妒贤忌能,怕他谋反。” “韩信太冤枉了,”恩来叹道,“可见,皇帝也有错。” “皇帝⋯⋯啊,我们不谈这个了。”陈氏说,“韩信确实了不起,临死

前,他曾仰天长叹:‘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烹。’这些活,乃千古名言。”

“那么岳飞呢,”恩来问,“当时,宋朝丢掉半壁河山,天下未定,怎么竟屈死?”

“朝廷出了秦桧那样的奸臣,奸臣投降卖国,容不得岳飞这样的忠臣,

于是,捏造‘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岳飞。” “‘莫须有’怎讲?” “是指无罪被冤。”

“奸臣是天下最坏最坏的人。”恩来痛恨他说,“关天培,关将军的死也与奸臣有牵连。”

“对。”陈氏说,“关将军诚为英军炮击身亡,也可说死于奸臣琦善之手。试想,如果琦善像林则徐大人那样,全力支持关将军抵御敌人,他会死吗?一旦奸臣当道,朝廷也就处于危亡之中了。”

“娘,如今有奸臣当道吗?”

陈氏望了望儿子,没再回答,只说:“小孩子,不要想得那么多,要一门心思读书。”

恩来不想再勉强母亲,遂说:“娘,你画画吧!”“不画了。”陈氏似乎没了兴趣。

“你生气了?” “恩来,你是一天天长大啦⋯⋯”陈氏不无感叹他说。孩子知道的事愈

来愈多,又总不满足,她既高兴又担忧,头脑里时常在盘旋着:这孩子将来会怎样呢?

“娘,画吧,我要你画。”恩来把笔递给母亲。 “好,我画。”陈氏拈笔想勾勒几茎兰草,线条却不流畅,她想,今天

肯定画不好了,可是一瞥儿子那期待的目光,她依旧在一笔笔地勾勒着、描绘着⋯⋯

搬出万府后的第一个春节届临,冬儿颇为重视。

腊月二十四,是“送灶”的日子,陈氏已将锡箔折叠了一竹篓金、银元宝,从外地回来过年的贻能点燃爆竹,具供俎豆,恭送灶神上天,奏一家之善恶。

白天,贻能在堂屋写春联,恩来帮着研墨理纸。只见贻能捋了下衣袖, 拈笔润了润墨,稍一沉思便挥洒开来,瞬间,“厚德载福,和气致祥”一副门联写讫。

恩来将纸再次送到爹面前,贻能浓眉一展,悬腕落笔,“花好月圆人寿, 时和世泰年丰”,又一副春联,是贴在堂屋槅扇门上的。

往下,又接连写了几副:

天将化日舒清景 室有春风聚太和瑞日芝兰光世译 春风棠橡振家声

爆竹两三声人间是岁 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

他搁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端起紫砂茶壶,呷着壶嘴,逐条检视着铺在地砖上的春联,神情怡然。

“爹,塾馆的还没写。”恩来说。 “啊,我再写。”他放下茶壶,笔走龙蛇:

事当发轫求初步 学似为山重始基

写完,他给儿子作了解释,且多有勉励。

一旁,陈氏在给水仙换水,又将天竺和腊梅插进青瓷花瓶,置放于几案, 是为清供。

除夕到了,贻能又将周攀龙的影像取出,用拂尘轻掸尘埃,随后挂上墙, 谓之“悬影”。接着,将干果、饭菜放在桌上,点着香烛,举家一一跪拜。

这之后是接灶(把灶神请回家中)拜天地、辞岁。这时已是午夜,全家聚餐。餐毕,几个孩子分别向长辈行辞岁礼,长辈则给他们压岁钱。

夜已深,恩溥、恩寿上床入睡了,恩来不困,跟长辈一道守岁。冬儿将煮熟的红枣、莲子、李荠、野菱取出来,供众人消遣。

突然,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爆竹声声,不绝于耳。贻能拉着恩来到了天井,他将爆竹放平稳,而后将燃着的纸媒子递给儿子,教他点着爆竹信子, 又迅速将他拉开,只见信子“嗤嗤”

地冒着细碎的火花,刹那间,爆竹窜上夜空,“乒乓”作响,乐得恩来又蹦又跳,冬儿和陈氏看见,也都笑个不停。

爆竹声渐渐平息下来了,恩来已是呵欠连天,陈氏赶快搀着他进房,衣服未及脱,他已酣睡,眉眼嘴角都是笑。

年初一,日上三竿,恩来才醒,陈氏给他换上一身新衣,他拜了长辈, 见春联都已贴好,门媚上更有红钱轻飘;这儿那儿,大大小小的“福”字倒贴着,成了“■”,他懂,这是“到福”。

不一会儿,立鉁携叙生、怀芝兄妹来拜年,冬儿忙得眉开眼笑,冲了松子茶,泡了欢喜糖递上去,恩来则从果盘里将长生果、瓜子拿了一把又一把往叙生、怀芝口袋里装。两边的长辈相互给孩子们送上压岁钱,说的尽是吉利话。

午后,贻能夫妇带着三个孩子过街去万府拜年,自然是先到万老太太屋里。

施礼后,冬儿说:“娘,我们也没有贵重礼物,这是几包桂圆、蜜枣和金橘饼,是贻能从南边捎回的。”

“也好,”老太太淡淡一笑,“记得去年过年贻能送的是高丽参,我吃了三个月哩,好东西⋯⋯”

冬儿不由得跟贻能对望了一眼,遂说:“娘,那是恩来四伯父从奉天托人捎来的。”

“他四伯父倒还顾家,”老太太沉吟片刻后话锋一转,瞥了瞥女婿,“贻能,如今月俸多少啊?”

“长了点,20 块啦!”

“才 20 块?!”老太太将信将疑,脸色有点不悦,“以后,你就不要再买什么礼品了。”

冬儿看不惯母亲这样,尤其是母亲轻视贻能的作法,委实让她生气,话脱口而出:“如今这年月,天下不太平,拿这点钱也不易。”

“你啊,”老太太看着女儿,“一副劳碌命,自作自受。贻能拿这几个钱养三个孩子,哪一天才拉扯成大人?”

“娘,你别替我们操心。”冬儿已在祈求。“我怎能不操心?!”老太太提高了声调。

屋里的气氛很尴尬,贻能垂着头不作任何分辩,恩来能听出外婆对爹的不满,他没想到这过年,在陈家花园是那样欢乐,到了这边却又是一番景象, 他感到压抑和沮丧,可他又有什么办法改变这局面呢?见大人们都不说话, 他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又从里面取出一幅剪纸恭敬地放在外婆面前的八仙桌上。老太太不识,瞅了瞅,不知什么意思。

“外婆,这是个篆体‘寿’字,福、禄、寿的‘寿’,”恩来解释道, “祝愿你寿比南山不老松。”

“啊,瞧这孩子多会疼人。”老太太脸上终于现出笑容,倏又掏出压岁钱,分别塞到三个外孙手上。

接下去,贻能夫妇又拜访了居家的几位兄嫂弟媳,少不了又给侄儿侄女压岁钱。晚上,老太太留他们吃饭,冬儿谢过了母亲,却没留下,流连了一阵,便回到陈家花园。

初一下面条,初二初三吃汤团,初四初五吃年糕,日子过得飞快,一过初五,贻能又离家去湖北应差去了。

“你总是来去匆匆⋯⋯”码头上,冬儿嗔道。 “耽搁不得呀,如今谋个差事不易,焉能不谨慎从事?”贻能几乎不敢

看妻子那眷恋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说起来,我愧为男子,这个家丢给你, 让你受苦受累,我⋯⋯唉,不说了,只要可能,端午节我就回来,合家团圆。” “爹,你要回来呀!”恩来说完,看着父亲走上踏板,上了官船。

寒风阵阵,落雪了,船在飘舞的雪花中缓缓离岸。 “天太冷,回去吧!”远远传来贻能的声音,他一直站在船尾,凝望着

码头。

“你也进舱去吧!”冬儿的声音颤抖着,“别忘了端午回来,孩子们盼着啦!”运河里视野茫茫,贻能的声音听不到了,船,愈来愈小,渐渐地消失了,冬儿这才领着孩子,顶着寒风往回走。

贻能走后的日子,家里安静如常,蒋妈过完年也从淮安回来了。元宵节后,塾馆照旧开学,朗朗书声,像浙沥的春雨在陈家花园飘洒着⋯⋯

不久,安静被打破了,万府那边传出闲言碎语,说是冬儿给压岁钱偏心; 又说,尽管是洒杨柳水,那么多侄儿侄女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可见十二姑还有大笔积蓄⋯⋯这些话是叙生悄悄告诉恩来的,恩来不想让干妈伤心,一直搁在心里不说。可是,他并不知道,当他坐在塾馆时,竟有舅妈过来借钱, 家里剩下的一点积蓄只够维持生计,哪里还有余款呢?钱没借到,难听的话, 便像脏水一样泼了过来。冬儿无奈,给个三块五块的,却不能满足别人的胃口。冬儿嘴上不说,只在心里生闷气。

二月二,谓之“龙抬头”,民俗凡女子出阁者,均在这天接取归宁,万老太太打发立鉁来接冬儿,并让她带上三个孩子。冬儿想,这样,岂不是撇下陈氏?原本,陈家花园就是她的娘家,可她娘家早已败落,不只父母双亡, 而且至亲也无一人。冬儿这样一想,只带了恩寿过去,恩来、恩溥仍然上塾馆。

万老太太这天心情甚好,闲聊中未再提及任何使冬儿不悦的话题,冬儿也颇愉快。可是,晚餐时,冬儿忽然感到喉咙下面有点堵,饭菜下咽也不像平时顺畅,吃下去就打嗝,她不禁一怔,觉得不是个好兆头。她不想让娘和兄嫂、弟媳有所察觉,饭毕便由立鉁打着灯笼送她回去了。这之后,一连几天,堵食、打嗝的现象不断出现,她不得不用手揉抹胸口。

“姐姐,哪儿不舒服?”细心的陈氏见到后甚不放心。

冬儿开初还想隐瞒,经不住陈氏一再追问,这才如实相告,并说:“这会不会是嗝食呢?”

“不会的!”陈氏语气肯定,可她的心却像突然被划了一道刀口抽搐不止,她预感到这病情可能很严重,她听说过,这种病是难以治愈的。此刻, 她却把这些想法埋在心里,只说:“姐姐,要么请个医生看看。”

翌日,陈氏从长寿街澍德堂请来一位中医,告知病情后,她提醒医生,

倘若冬儿真是嗝食,务请不要道破。

这位医生阅世颇深,问闻望切之间,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冬儿虽不时乜斜他的眼神,却什么也看不到。

“忧思过虑,饮食不调,气郁结于心,是故神虚力弱,”医生说,“我开几剂方子,文火煎服。要敛神毋躁,注意调理,病,自然会有转机。”

陈氏跟着医生去抓药,甫出门,医生便对陈氏说:“正是嗝食,此为顽症,难以治愈,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使其延缓时日。”

陈氏眼圈发红,泪水夺眶而出。

这些都被紧追其后出门的恩来听到看到了,他一把抓住陈氏的胳臂摇晃着:“娘,娘,什么叫嗝食?你说呀!”

“孩子,你别问了,告诉你也不懂,”陈氏强抑痛苦,“这事,你别告诉干妈。”

“娘,”恩来几乎要哭出声来,“一定要把干妈的病治好⋯⋯”药抓回来了,陈氏煎制过滤后倒在金边青瓷小碗里,端给冬儿服用。此后,天天如此,半月下来,并不见效,冬儿日渐虚弱,干饭已不能吃,只能喝稀粥,即使这样,也堵也打嗝,人一天天瘦下去,目光时常木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孩子, 待屋里没人旋又暗自垂泪。

这天,陈氏取下自己的翡翠耳环,上街当了,买回一支高丽参,清蒸后端到冬儿床前。她拿了一床棉被叠好放在冬儿身后,让冬儿撑着,随后揭开碗盖,说:“姐姐,这是参汤,补气提神的。”

冬儿觑了一眼小碗,然后抬起头望着陈氏,无意中她的目光落在陈氏耳垂上,不禁凄侧一笑,说:“妹子,你的耳环呢?”

“这不关你的事,汤要凉了,喝吧!” “我这病是不会好的,妹子,你不要破费了⋯⋯” “不,你会好的,只要能尽快治好你的病,凡我能做的我都去做。” “不要,不要,”冬儿闭目摇头,泪水汩汩,“你留点首饰,三个孩子

还要拖累你啊。” “不说这些,先把参汤喝了,行不?”陈氏温语相劝。

“干妈,喝吧,”恩来凑上说,“你不喝,我们大家都会难过的,喝了, 病就好了。”

“好,我喝,我喝⋯⋯”冬儿边喝,边怔怔地望着恩来,她喝得很慢, 刚喝了三口,就又打起嗝来。接着,她让陈氏把撑着的被子撤了,躺下睡了。陈氏把碗端走,示意恩来回到隔壁。

“恩来,你今年 9 岁了,已经是个很懂事的孩子,”陈氏捏着儿子软绵绵的小手说,“有件事,我应当告诉你,干妈是你的亲娘啊!”

“我知道⋯⋯”恩来眼眶湿润,低声应道。 “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陈氏有点惊异。 “几年前就知道了,”恩来平静下来了,“是干爹跟我荡秋千时讲的。” “那你何以不告诉我呢?” “干爹说,叫干爹干妈和叫爹娘一个意思,而且让我仍按原来的叫法。”

恩来说,“反正你们都对我好,我又不想让娘心里难受⋯⋯” “乖乖,”陈氏热泪滚滚,一把搂紧儿子,“你是天底下少有的懂事孩

子啊!”停了停,“恩来,你娘病得很重,有件事你要照我的话去做,自今日起,别再叫你娘干妈了,答应我。”

“嗯嗯。”恩来应声后,掉头便急急进了母亲房间,见母亲似睡着了,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细细打量着病榻上的母亲,不期然,冬儿睁开眼,问道:“谁?噢,是恩来⋯⋯”

“娘,亲娘——”恩来哭着扑上去,一下抱住母亲的头,小脸在母亲双颊上和泪厮磨着。

“乖乖,亲乖乖呀,你都知道了?” “亲娘⋯⋯”恩来只顾一个劲地哭喊着,“你要好起来,你不能丢下我

和弟弟⋯⋯”

“娘会好起来的⋯⋯”冬儿低声惨然他说。 “亲娘,我不上学了,我要在你身边服侍你。”“娘一直盼着你将来能

成大器,”冬儿说得很吃力,“起小不读书怎么行?我这里,有你娘和蒋妈照应,你就别烦了。”

“那我一放学就来。” “好,好⋯⋯”冬儿说着,眼皮又沉重地垂了下来。恩来替她掖了掖被

角,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开。

医药不能奏效,心中的块垒愈积愈沉,冬儿的病况急转直下,万老太太在立鉁搀扶下前来探望,一进屋便流着泪说:“儿啊,怎么病成这样?你爹一生积善积德,应该有个好报应呀⋯⋯”

“娘,我⋯⋯不要紧⋯⋯” “你病得这般重,贻能怎不回来?!”“过年,他在家半个月,再告假,

难。”冬儿喘了口气,“万一上司怪罪下来,把差事丢了如何是好?” “丢了就丢了,”老太太转过脸,“立鉁,写信让他尽快赶回来。” “等一等再说⋯⋯”冬儿仍想劝阻,“这病我有数,还不到走的时候。” “儿啊——”老太太又哭开了,“你是硬让周家拖累拖垮的呀!” “别,别这样说,这门亲事是爹和你同意的,我也情愿。” “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贻能无用。” “娘,他是好人,别说他行不?”

这时,蒋妈端上一碗藕粉,这是老太太刚捎来的,冬儿不想吃,咽不下。“不吃怎行?娘喂你。”老太太不知女儿已不能进食,舀了一勺送到冬

儿嘴边。很久未见娘这般亲热了,再怎么也得吃,冬儿张嘴就吃了半勺,慢慢往下咽,不料,立刻又冒出喉管,吐了出来。

老太太见状落泪,束手无策,说了一番宽慰的话,辞别了女儿。

已经到了最后的日子,无论白天或夜晚,冬儿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往事不停地在脑中闪现。回想在万府当姑娘的时候,爹宠她,视她为掌上明珠。出阁下嫁淮安,那大喜的日子也够风光的了:发草八字、回日子、铺嫁妆、上头、照轿、发轿、暖位、圆饭、请回门、送看盒、拜主亲、谢媒⋯⋯哪一环也不少,繁琐是够繁琐了,但在两淮,谁不知道万老太爷和周老太爷两家攀亲?记得轿子抬到大闸码头,下到一条包租的官船上直驶淮安,上岸后, 轿子途经的街巷,真个是人山人海,争睹盛况。

接着,侍拜堂、合晋、入洞房,这刻儿才见到贻能,一脸忠厚相,让人看了顺眼、舒服。是啊,周府较之万府要寒素些,但只要他人好,别的都无妨。婚后,贻能在淮扬一带谋事,由她主持家政,日子过得和和顺顺。后来, 公爹去世,家道中衰,在这急剧变故面前,贻能显得无能为力,她也怨过, 而怨又有什么用?贻能并非没有本事,只是缺少机遇。再后来,三个孩子出

世,经济拮据,勉为其难,仍能维持下去。等到迁居清江浦,短暂的欢乐之后,大家族一本难念的经,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中彩后,两年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竟在万府里出现,她实在已经看透了⋯⋯想到这些,活在人世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已病到这种地步,怕很快就要进阴曹地府,去了也好。只是,唯一丢不下的是三个孩子,想着,想着,她已泪湿枕巾。

节令已是 3 月尾了,这天,门口忽然响起蒋妈颤抖的喊声:“恩来娘, 恩来娘,太太她⋯⋯”

陈氏闻声跑到冬儿床前,只见冬儿目光呆滞,遂赶忙拉着她的手,说: “姐姐,你要挺住啊,七哥就要回来了。”

“妹子,你我情同手足好了一场,”泪顺着冬儿眼角滑落下来,声音微弱,陈氏把耳朵凑上去听,“我就要走了,恩来他们三弟兄就⋯⋯”

“蒋妈,快去塾馆把恩来他们叫回来,”陈氏看到冬儿情况不对头,急着吩咐。又回过头对冬儿说:“姐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把他们当成亲生骨肉培育的,你放心⋯⋯”

“我⋯⋯放⋯⋯心⋯⋯我⋯⋯”冬儿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娘——”恩来、恩溥、恩寿奔来了,齐都跪在母亲面前哭喊着,“娘,

再看我们一眼呀⋯⋯”

冬儿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一条缝,接着,头一偏,走了。陈氏抱着恩来三兄弟哭成一片。

蒋妈泣不成声,跑到万府报了丧,少顷,万老太太带着一群人过来了, 免不了又是一场恸哭。

第二天,贻能从湖北赶回来了,一进门见三个孩子缟衣素服跪在母亲遗体前,他不禁嚎陶大哭,“扑”地跪下:“夫人,说是端午再见面的啊,谁知你⋯⋯”他哭得差点噎气。立鉁拉他也不起,他哭诉着,“你是为周家累死的呀,我无用,我愧对你,我⋯⋯”

“好了,别哭了!”万老太太威严地站在贻能面前,“人走了,又不能复生。发丧要紧,你是怎么想的?”“娘,你说呢?”贻能怯怯地问。

“我说,要十二朵梅花的杉木棺,贴三层麻,刷三道漆。此外,要做七天水陆道场⋯⋯”

“娘,这⋯⋯”贻能张口结舌,“这可是好几百圆才能了结的啊。”他一筹莫展。

“老太太,”陈氏接过话,“姐姐生前留有 100 块钱,所需费用,相差太大,如何是好?”

“我不管,这是你们周家的事,”老太太斜睨了陈氏一眼,“该做的, 一样也不能少。”

恩来望望这望望那,心中好犯难啊,可这种场合哪容得他一个孩子插嘴呢?

“我再想办法,”贻能讷讷地说,“只是⋯⋯要不要运回淮安呢?” “这⋯⋯”老太太一时没了主意,稍有迟疑说,“运回去,也要行大礼,

你办得起吗?”

贻能不说了,送老太太颤巍巍地踮着小脚出了门。

冬儿灵前点着长明灯,贻能父子、陈氏和蒋妈,一个个泪眼相望,凄凄切切。

“老太太是这样想的,怎么办?”贻能说。

“家里都穷到这地步了,外婆还讲排场,为什么要这样?”恩来百思不解。

“别乱说,”陈氏予以制止,她转向贻能,“七哥,这也不能全怪老太太,在万府,作为续弦,地位已远非老太爷在世那样了,她想替姐姐办得隆重一些,也是要争个面子,事出无奈“弟妹,话虽这样说,可这笔款子如何筹集?”

“我想,院南头两间房子,只堆些杂物,索性把它典出去。”陈氏说。“这不行,它是你们陈家的祖产⋯⋯” “七哥,都什么时候了,还分周家陈家,这座花园,我们搬来之前就空

着,祖父和父亲都已过世,怎样处置,我有权。” “这,这太难为你了。” “别说了,就这样办。”

托了中人,房子总算典出去了,得了一笔钱,依照万老太太的意思,沿袭古制,烧轿马(纸扎)、易衣、置招魂幡、择七单、入殓、成服作七、题主、在堂、治丧、家奠⋯⋯间有鼓乐,谓之门吹;堂有鼓乐,谓之材吹;筵皆素撰,设酒而不饮,谓之斋饭。吊唁者均膊赠为奠,或送祭幛挽联。恩来、恩傅、恩寿三弟兄匍匐灵右答礼,接着发引、安葬。

治丧期间还发生一件事,贻能提出,冬儿已是周家的人,安葬在万家祖坟是否合适?

“那你运回淮安去?”立即有人斥道。 “贻能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万老太太难得地体谅了女婿,“先后在

这边,今后有机会再迁回淮安吧!”

事情当然只能按老太太的意思去做,下葬之后,三日“焰口”、七日“道场”和尚道士相继进出,诵经念佛不绝于耳。接下去是做七,即安葬后每逢七日设撰以祭。五七后,贻能才外出应差。他在大闸码头登上官船,这回, 他再也看不到冬儿的身影了,只有陈氏领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向他挥手, 运河水在汩汩流,他的泪也在汩汩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