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舐犊之情——《天雨花》——胯下桥——中彩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孩子们都脱掉冬装,换穿夹袍,身子轻捷如燕。端午节到了。这天,周宅东院的堂屋悬挂了钟馗像,门上插了蒲艾,恩
来、恩溥和 4 岁的小弟弟恩寿,皆背系张天师骑虎被,腕系五色线钏,额蘸雄黄,画王字,胸系丝络装的青皮鸭蛋,在院子里荡秋千。
蓦地,恩来听到有人在喊他,回头一看是爹,他未及作出反应,恩溥、恩寿已扑了上去,欢蹦着叫个不停。
“干爹,”恩来刚喊出声,忽又改口,“爹!” “干爹就干爹吧,反正都一样!”贻能宽厚地笑道,“恩来,我们荡秋
千。”
孰料恩溥已抢先站在上面荡了起来,贻能让他抓紧绳子,并不时推一下,秋千愈荡愈高,惹得恩傅咯咯地笑个不停。
“爹,我也要玩。”恩寿拽着贻能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你太小,”贻能说,“让你大哥玩。” “不⋯⋯”恩寿哭起来。
恩来迅速地将小弟抱起来,放在晃板上,扶着他,轻轻晃动了几下,恩寿顿时眉开眼笑,贻能见了,欣然点了点头。
“恩来,轮到你了,”贻能走过去,“我跟你一块荡。” 恩来惊喜地看了爹一眼,两人上了晃板。
“开始荡啦,抓牢!”贻能说着,脚用力一蹬,秋千荡开去,愈荡愈高, 仿佛在凌空飞翔。恩来快活极了,忽儿扬起小脸舒心地笑,忽儿转过头望一眼背后的爹,说:“真想爹能常常跟我们一块玩。”
“我又何尝不想,”秋千慢慢停了下来,贻能说,“可是,我在外谋生, 难得回来。唉,人在外,心在家啊⋯⋯”他似乎感到自己有些伤感,落地后倏又笑道,“恩来,背首诗给爹听听。”
“好,我背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院子里响起他稚气、清亮的声音: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真聪明,”贻能摸着儿子的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爹,
回屋吃粽子吧!”
恩溥扯着贻能的胳臂嚷道。 “恩傅,爹考考你,为何端午要吃粽子?”贻能说。“不知道。”
“恩来,你说说。” “今天是屈原泪罗自沉的日子,后人为防鱼鳖食他,包角黍、划龙舟,
抛洒江中⋯⋯”恩来说。 “屈原是什么人?”贻能又问。“战国时的楚国大夫和诗人。” “知道他写了哪些诗吗?” “离、离⋯⋯”恩来凝神在想。“《离骚》。”贻能告诉他。
“对,《离骚》,还有《湘君》、《湘夫人》。”
“是你娘教的?” “嗯。” “会不会背?”
“不会,”恩来摇着头,“记不住,娘便不让背了。”
他们边说边走,一会儿来到堂屋,只见冬儿和陈氏正在张罗,八婶杨氏下了厨房,八叔贻奎也接着过来了。
这天,合家八口团聚,叉烧长鱼、平桥豆腐、饮工肉圆、清蒸蒲菜等荤素菜肴摆了满满一桌,饮工肉圆,又名狮子头,清汤烩或红烧俱佳,恩来最喜欢吃,刚上桌,冬儿便夹了一只放在他碗里,他一口咬掉半只,吃得津津有味,旋又吃下半只。
“恩来独钟狮子头。”贻能笑着又给他夹了一只。 “饮工肉圆撂过墙,拾起还是圆又光。掉在地上跳几跳,吃到嘴里嫩又
香。”恩来说起顺口溜。 “瞧,嘴馋就嘴馋呗,还说出个道道来,”冬儿吃吃笑着,“你是从哪
里知道的?”
“蒋妈告诉我的。”恩来说时却不见蒋妈,估摸她又去厨房了,于是, 他搁下筷子跑出去,一会儿,把蒋妈拽来了。
“还有菜没烧好哩,恩来他⋯⋯”蒋妈扯起围兜边擦手边说。 “喝两口再忙,”贻能让她坐下,在她面前斟满酒,说,“蒋妈,在这
个家,这些年来你是最操劳的,我敬你一杯。” “老爷,”蒋妈有点慌乱地端起酒杯,“我能在府上蹲下来,是我的福
分⋯⋯”
“蒋妈,你喝,你喝。”恩来催着。 “好,我喝。”蒋妈举杯一饮而尽,“我得赶快回厨房了。”说着便离
开了。
少顷,蒋妈又端上雪菜肉丝,也在一处人座。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 举家皆大欢喜。
端午过后没几天,贻能又告别了家人,乘船远行,恩来、恩博依然在家塾里念书。日子一天天跑马似的,月底的一个晌午,恩来放学回屋,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娘”,就爬上了床。
陈氏见状,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烫得炙手,再一摸浑身发烫,她不由得慌张起来,忙喊蒋妈也摸一摸,蒋妈直皱眉。
“莫非是伤风?”陈氏颤颤地说。“不像,”蒋妈低头查看,忽见恩来左腮帮有些红肿,忙招呼陈氏,“看,
怕是让毒蜂螫了。”她问,“恩来,脸上是不是蜂螫的?” 恩来闭着眼轻轻地摇了下头,旋又恶心想吐。
“蒋妈,你快请姐姐过来一下。”陈氏说着,整了毛巾替儿子擦汗。 万冬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凑近恩来仔细观察,半晌,这才吐出一口气,
说:“像是痄腮,记得他十八舅立铃小时候就生过。可我也不能肯定,要请仁寿堂的医生诊一诊。”
仁寿堂,是淮安一家老字号药店,有坐诊医生,听说是周家少爷生病, 破例出了店堂来到周府。
经诊断是痄腮。 “先生,这要紧吗?”陈氏双眉紧锁地问。
“不算大病,却也马虎不得,最要紧的是得让孩子尽快退烧,烧退了, 腮帮还要肿几天,嗓子也要疼几天,”医生抚了下山羊胡,“我开副药,煎服。你们再取一只癞蛤螟捣烂,敷在他腮帮上,不消几天自会康复。”
“先生,真是谢谢你了。”陈氏感激涕零,“饮食呢?⋯⋯” “因腮腺肿胀,咀嚼困难,宜食米粥、藕粉,切忌肥甘厚味、辛辣酸冷
食物。尤要注意卧床休息。不过,有句话我还得说一说,万一高烧不退,这病就麻烦大了。”
冬儿和陈氏闻此,面面相觑。
“先生,你医道高明,一定要医好我们家少爷啊!”蒋妈“扑通”一声跪下了。
“别这样,快起来,我会尽力的。”先生说完开了药方起身告辞,蒋妈不识字,陈氏怕万一有个差错,便自己跟着先生去了仁寿堂。
这之后,周府一片忙碌。旮旮旯旯找蟾蜍,待陈氏回来,捣了蟾蜍又煎
药。
陈氏用凉水湿了毛巾搁在恩来额上,冬儿遵照医嘱将捣烂的赡赊敷在他
红肿的腮帮上,蒋妈则里里外外忙这递那。
病了,恩来不得不暂时辍学,整天躺在床上,塌了功课,他着急,陈氏原想给他补一补,见他那难受的样子,她不忍。邹先生来了,要他静心治疗, 说是痊愈后替他补课,他这才稍安。
疼,他熬着,不哼不嚷,可躺了三天,他感到厌倦,陈氏坐在一侧替他扇着湘妃竹骨子做的圆绢扇。
“娘,给我讲个故事吧!”恩来说。 “好啊!”陈氏一下被提醒了,“娘给你讲《天雨花》”《。”
这故事,在恩来 5 岁时,陈氏就给他讲过,对主人公左维明,他依稀还有点印象。
“恩来,我再给你讲左维明。” “不听,不听,”恩来直摆手,“他囚禁妻子,虐待侍妾、丫环,逼迫
女儿投河⋯⋯” “可是,他还有另一面,洁身自好,嫉恶如仇,主持公道啊!” “也是,”恩来说,“那娘想说什么便说吧!” “今天不讲左维明了,换一个,说他的女儿左仪贞。”陈氏慢慢说道,
“仪贞这姑娘了不得,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很有才学,8 岁时熟读书史、下笔成文,13 岁代父草拟文稿、掌管书信,对于棋琴书画,无所不能,而且, 谈锋犀利,极富机变⋯⋯”
“娘,你也是这样。”恩来不禁插话。 “娘不如她,”陈氏嫣然一笑,“她是一个敢作敢为,无所畏惧的姑娘,
为了援救在夫家备受婆母虐待的堂姊孝贞,她擅自私改了父亲的信件;为了袒护行为失检的兄弟,她毅然写下题赠妓女的诗篇;她与姊妹们违背父亲告诫私游花园,事发之后,甘愿承担责任,代人受过;最难得的是,她竟然不顾父亲警告,用盘龙宝剑斩断铁锁,放出被囚禁在园中的母亲。为此,左维
《 天雨花》,中国古代讲唱文学代表作之一,清代陶贞怀著。它通过主人公左维明与阉党郑国泰、魏忠贤的斗争故事,反映了明朗后期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再现了明末著名的挺击案、红九案和移宫案等重大历史事件。
明大发雷霆,对她痛殴,她非但不屈,反向父亲说出一番道理。”说着,陈氏取出线装绣像《天雨花》,翻至一处,又望了望神情专注的儿子,“你听, 仪贞是这样说的——孩儿今日之事,实难辞责。但父亲若是锁了别人,孩儿断然不敢这般大胆,无奈锁门的是父亲,被锁的是母亲,儿若坐视母难,倘或被母责备起来,却何以辞对?今日违逆父亲,现蒙责备,儿亦无辞。惟是非曲折,及待爹爹分剖明白了,再责仪贞,亦可使长些学问。若说以长临幼, 以强为胜,则今日之事,是父强母弱。万一母强父弱,爹爹竟被锁在园中, 孩儿还是开门的是,不开门的是?也须爹爹赐教一番,方知罪之所在也。”
念到这儿,陈氏问:“恩来,你猜仪贞这般说了之后,她父亲会怎样?” “他理亏。” “对,左维明只好将夫人放出来,自此,夫妇和美如初⋯⋯”陈氏就此
打住了。
“娘,再讲。” “不说了,听故事也费心思哩,往后再慢慢说。”
只是,恩来仿佛等不及了,病好之后,他居然捧起《天雨花》读了起来。这本书在他记忆深处是难忘的,以至 40 多年之后,在南京国共谈判的倥偬岁月里,他会见美国记者李勃曼,谈及个人经历时,还一往情深他说:“⋯⋯ 嗣母陈氏,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在我 5 岁时就常给我讲故事,如《天雨花》、
《再生缘》等七词唱。”见
病愈后,恩来回到课堂,邹先生补课时又补了作业,以至星期天他总把自己关在屋里背诵、抄写课文,陈氏看了心疼,提出要带他出去玩。
“可是⋯⋯”恩来感到勉强,坐着不动。 “别‘可是’了,”陈氏笑着拉他起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明白
吗?”
“好吧!” “你说去哪里?”
“镇淮楼,”恩来说,“去冬,先生带我们瞻仰关词,经过那里,没上去。”
“就去镇淮楼,”陈氏回应,说走就走,母子俩出了驸马巷往东南,不长时间便到了。
这镇淮楼雄踞于淮安中心,乃是一幢上下两层砖木结构建筑,城垛巍峨,气势非凡,彩绘飞檐,朱红廊柱,显示了古代工匠出色的建筑技艺。
恩来没要母亲搀,“噔噔噔”一鼓作气上了楼,小脸红扑扑地堆着笑, 拍着手直嚷:“上来了,上来了⋯⋯”
陈氏将他领到一处雉堞前,对他说:“这里便是淮安的中心,它与漕运总督署、山阳县衙正好在一条中轴线上;它的西北,勺湖和运河之间那座古塔是文通塔;而关柯在它的东南,西北还有漂母祠和韩侯钓台⋯⋯名胜古迹随处可见。”
恩来边看边听娘讲,旋而问道:“它为何叫镇淮楼呢?” “听说,它建于宋代,原为镇江都统司酒楼,明时曾置铜壶刻漏用以报
时,故名谁楼,一名鼓楼。”陈氏作着解释,“后因其扼于城中,楼下拱门为南北交通要道,又有‘南北枢机’之称。
见 《中共党史资料》1982 年第一辑。
清代后期,因水患不断,遂改叫‘镇淮楼’⋯⋯” “有了它,就没水患了?”恩来问。 “也不一定,”陈氏一笑,“或许,人们希望如此罢了。”
“娘,”恩来移目苍穹,“天,高高的,蓝蓝的,看,有一群鸽子在飞⋯⋯”陈氏领着他在楼上绕了个圈,四方景物尽收眼底,虽说天气渐热,只因
居高临下,有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走,娘再带你去个地方,”陈氏拉着儿子的手,“我们到胯下桥去。” 离开镇淮楼,往西南行了半里,便来到胯下桥,这是一座砖砌的拱形桥,
建在文渠之上。 “娘,为何叫胯下桥?”恩来颇感奇怪。
“叫它‘胯下桥’,那是有来由的。”陈氏指划着,“韩信,你听说过吧,他就是淮安府人,与萧何、张良并称‘汉初三杰’。据史书记载,少年时,他家中一贫如洗,而他行为又放纵不检,被乡邻瞧不起,不得被选为吏, 他又无法经商谋生,只好向人乞讨,为人所厌弃。”陈氏见儿子饶有兴致, 旋接着说,“有次,他路过此地的屠宰市场,一个屠夫向他寻衅,对他说: ‘你虽然长得高大,喜欢佩带刀剑,其实,你内心十分胆怯,软弱无能。’ 韩信未予理会。屠夫越发得意,环顾左右,又对韩信说:‘你舍得死,就用剑来刺我;舍不得死,就从我两腿中间爬过去。’此话引得四周哄笑不止, 有劝阻的,也有挑唆的。韩信打量着对方嘲弄的神色,揣摩着他的用意,想了想,便从那人两腿间钻了过去。在场的人几乎都嘲笑韩信的怯懦,他不介意,拱了拱手走开了,从此离家闯荡天下。多少年之后,韩信终于实现了自己宏伟的抱负,得到汉高祖刘邦的重用,拜将封王,衣锦还乡,他不仅没为难少年时代那个侮辱过自己的屠夫,反让此人当了一名掌管治安的小官。后人有感于韩信的容人气量,深为佩服,在此建碑纪念。这件事,司马迁的《史记》一书有记载,以后你可以看看。”
{ewc MVIMAGE,MVIMAGE, !091009~4_00048_1.bmp}
恩来望着母亲,倾听着这动人心弦的娓娓叙述,仿佛忘了一切。 “听了这故事,恩来,你在想什么呢?”陈氏笑着问。 “我还在故事里呐!” “它告诉我们,做人要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方可成为大丈夫。”陈氏
说得很慢,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灌输到儿子头脑中去。“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恩来不禁重复道。
一抹夕阳染红了路边的古槐,旷野的远处,烟雾氖氢;眼前,菰蒲青青; 有归鸟呷呷而鸣掠过长空。恩来感到一丝怅然,牵了下陈氏的衣角,说:“娘,回吧!”
衣历七月十五日,为祭祖之期,堂屋里挂上周攀龙的影像,香烟绕梁, 合家跪拜,寄托着晚辈们一番哀思。
门外,锣鼓喧天,今日,各街巷皆有盂兰盆会,商界延僧拜仟,间以杂戏灯彩,热闹非凡。恩傅、恩寿嚷着要出去玩,只是,街上人山人海,万一走失或伤着怎么办?冬儿不答应,恩溥拉着恩来:“哥,你去跟娘说。”
“干妈,你就答应恩溥吧!”恩来在求情。 “不行,你带弟弟到后院捉蛐蛐去。” “我们不上大街,只在巷口看看还不行?”恩来又说。
这孩子总能找出个理由,冬儿看了看恩来,遂让蒋妈打开大门,又要恩
来去叫陈氏。一家大小来到驸马巷口,只见举彩灯、踩高跷、舞龙灯、舞狮子的人流,波涛似地在大街上涌动着,有店家不时炸响鞭炮,孩子们乐得活蹦乱跳。
小贩不停地替换着戴上假面具,口中唱着词儿在兜售,尽是《西游记》人物脸谱。孩子们眼巴巴的,冬儿也想给他们每人买一只,可是,再一想, 一家几口吃饭穿衣,邹先生的束脩、蒋妈的佣钱,还有亲戚红白喜事的应酬, 开销一样不能少,家中的一点积蓄已快告罄,她这个当家的也只能勉强维持。难啦,她伸进衣兜的手倏又抽了出来。这细微的动作让陈氏看到了,她不忍拂了孩子们的心愿,便掏出钱来。
“妹子,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你的私房钱怕也贴补光了,不能再花你的。” 冬儿把陈氏的手推开。她忘了刚才的思虑,“人家的孩子能玩,周家的孩子也能玩。”说着,掏出几个铜板,让孩子们自己去挑面具,结果,恩寿要了猪八戒,恩傅要了沙僧,恩来要的是孙悟空,他已开始读《西游记》,最喜欢这个猴王了。
看了半个时辰的景,小弟兄三个心满意足地随大人回到家,旋又在院内追逐媳戏起来。冬儿和陈氏则进了堂屋休息。
“姐姐,”陈氏说,“这日子也难为你了。” “其实,我何尝不想让孩子有个欢乐的童年,只是⋯⋯” “我懂,”陈氏凄惋地咧了咧嘴,“要是贻淦在世,身体又好好的,也
能挣几个钱帮衬家里⋯⋯” “快别说这些,妹子,周家还没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你要宽心才是。” 正说着,忽然,从门厅传来蒋妈的声音:“十八舅来啦!”
冬儿一听是立鉁来了,忙迎了过去。
“姐姐,天大的喜事啊!”万立鉁穿着月白色杭纺衫裤,大大咧咧跨进堂屋。
“瞧你衣裳都汗湿了,快歇着。”冬儿递上毛巾又端茶,“这大热天, 莫非是赶来看淮安的盂兰盆会?”
“姐姐,你猜错了,”立鉁笑道,“我是来恭喜你发财的。” “别糊弄姐姐。”冬儿困惑中又隐含着莫名其妙的期待。 “中彩啦,我们中彩啦!” “中彩?”“姐姐,难道你忘了,我们买彩票的事?”
冬儿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记得今年开春后,淮阴一家赌局发行汉口鼎隆钱庄的彩票,立鉁来见冬儿,动员她买,这类事她并不相信,经不住立鉁一番口舌,便拿出一块钱,立鉁也是一块钱,两人合股买了一份。钱是出了, 她却不抱指望,渐渐淡漠了,没想到竟真地轮到他们姐弟俩中彩了。
“彩金多少?”她笑着问。“1 万圆,是头彩。”
“1 万?”冬儿惊得难以置信。
1 万银圆彩金是笔大数额啊!冬儿知道,如今贻能在外谋事,一月薪傣
才 16 圆,比起 1 万来,岂不是微乎其微吗?
“姐姐,你还不信?”立鉁取出一张报纸,“喏,上面中彩名单里有你、我的名字哩!”
她接过报纸,见上面果真有万冬儿、万立鉁的铅字,她相信了。片刻, 她说:“这一来,淮安也会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又不偷不抢,该派我们走运。”立鉁说。 “也是,”冬儿复杂的心思暂时平静下来了,她转身对陈氏说,“妹子,
这样,周家可以喘口气了。” “姐姐人好,命好,运气好。”陈氏也打心眼里高兴。
这天,冬儿真是说不出的快活,晚上,她让蒋妈多烧了几个菜招待立鉁, 又留立鉁过宿,第二天送别立鉁。
“姐姐,近日你得打点打点,通知一到,你我还要去汉口领奖。” “汉口太远,我不去。”
“不去?”立鉁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那摊你的 5000 圆也就落在我的腰包了。”
“你啊⋯⋯”冬儿掩口而笑,“别唬我了,规定让去,我也只好去。”半月后,姐弟俩结伴跑了趟汉口,领回了 1 万圆彩金,两人各得 5000
圆。冬儿算了一下,5000 圆,若按贻能月薪 16 圆,年薪不足 200 圆比照,
够贻能做 25 年了。她感到冥冥中仿佛有菩萨在保佑,这笔巨款不只救了急, 而且救了穷,得好好筹划着用。
可是,事与愿违,中彩的事比风还快地在淮安张扬开了。
借款的、乞讨的、公益摊派的、慈善募捐的⋯⋯通统都来了,更让冬儿气恼的是,居然有人拿着老太爷在世时的“借据”找上门来讨债的。她记得老太爷病危时头脑还清楚,对家产、后事都有交代,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借据”。接过一看,是老太爷的手迹,他怎把这给遗忘了呢?所好数目不大, 她认了,贴息一次还清。事情接二连三,没办法,她只得虚与委蛇,四方打点,仅驸马巷铺设石板路面就出了 100 多圆。家在这里,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可这样一来,又有人提出门口的文渠、紧邻的局巷也都年久失修,要她慷慨解囊。她烦不胜烦,心力交瘁,却又不能不见络绎不绝上门的人。
“姐姐,这般下去如何才了结?!”见她疲怠、憔悻的样儿,陈氏不免焦急。
“唉,难啦⋯⋯”冬儿叹了口气,望了望陈氏,“妹子,好些事你并不清楚。自打进了周家的门,多年来,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婆婆去世早, 公公虽说是‘候补知县’,文案的事,好像也终日忙个不歇,这个家就交给了我。论说,该派四伯父贻赓主事,可他一直在外地,几乎不回来。而你七哥,人是好人,偏又老实无用。八叔贻奎瘫痪在床,十一叔呢,又年轻,看看,我能撒手不管吗?于是,我侍奉公公,主持家务,其中,还操办了八叔和十一叔的婚事,那番辛苦,我又对谁说呢,说了也没用,我索性不说。后来,你过门了,一桩桩,一件件事,你也都看到了⋯⋯”
“姐姐,我知道最难最累的就是你。”陈氏噙泪说道。 “不说这些,”冬儿应道,“当初,跟周家结亲,我娘起初不赞同,是
爹拿的主张,而我却又看中了你七哥那副厚道相,”她掩饰不住地笑了笑, “或许,这就是缘分,就是命吧!”说着,她一挥手,“好了,不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你我姊妹俩,还是商量下步怎么办吧!”
“是啊,怎么办呢?”陈氏凝思在想,“姐姐的意思是⋯⋯” “搬到清江浦去,避一避,”冬儿顿了顿,“只是,总不能自作主张回
娘家住,得捎信让立鉁来一趟,把这边的景况告诉他。他回去跟娘一说,你想,娘能忍心看着我们在这里挨下去吗?一准会让我们住过去。”
“这主意好!”陈氏脸上暮然露出笑容。
“再有,你七哥已托人在清江浦找到事做,高邮那边的差事辞了,正好跟我们一道去。”
事情正好依冬儿的想法做的,立鉁见了冬儿返回后,尽管只字未提冬儿迁居清江浦的打算,万老太太却急了,催着立鉁再来淮安,接冬儿一家速速启程。
冬儿倒并不那样急,该办的事她还得去办。她让贻能把原先送进当铺里的衣物赎了回来;置了酒席,请了淮安的亲戚和左邻右舍;又去了西院,给二爹爹周骏昂的儿孙们打点了一些零化钱;尔后,给贻奎和杨氏留了一笔居家费用。
“你们不是还要回来吗?”贻奎嗓音颤栗地说。 “是要回来,可日子说不准哩⋯⋯”冬儿话音哽噎。 “你们是不得不走,”一向沉默寡言的贻奎话竟多了起来,“走了也好,
只是,这里才是家啊!” “我懂,我懂⋯⋯”冬儿应道,泪水扑籁籁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