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东岁月

1 牧马少年——银冈书院——日露战迹碑——王先生

寥廓的蓝天,广袤的大地,密密的森林,微淡的晨曦中,远处的山峰, 呈现出嵯峨不平的起伏线,旷野的气氛是寒冷的,偶忽,能见到麻雀在飞, 伴有短促的啁啾⋯⋯这就是关东吗?

少年周恩来怀着对未来朦胧的憧憬,踏上了北疆这块土地。

他跟堂伯父贻谦,由淮安上船航行在大运河里,一路北上,直抵天津; 在天津的四伯母处稍作逗留,又乘船经渤海,绕道辽东湾到营口;再换乘火车经牛庄、鞍山、辽阳到奉天,在这里,见到了四伯父贻赓。

贻赓见他穿着一件紫红九霞缎长袍,外罩玄色马褂,足蹬千层底布鞋, 气息凝重,眉宇秀朗,心中十分喜欢。

“恩来,你是留下读书,还是先去铁岭见你父亲呢?”贻赓凝望着侄儿问道。

“先去见父亲,行吗?” “也好。”贻赓说,“你想来,就来,南满铁路也很方便。”

次日,恩来仍由贻谦带着,只是未乘火车,而是行了一天水程,在铁岭城西北的辽河渡口马蓬沟下船。

铁岭不是淮安那样的历史名城,它“地当东北弹丸一邑,南界奉天,扼省垣之门户;北界开源,当边塞之要冲”,是一座地广人稀的边远城市,四周群山环抱,绿水绕郭。

恩来旅途有堂伯父照顾,尽管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他依然是快活的, 而更让他快活的是,见到了父亲贻能。

“爹——”心里的隔膜,终究抵挡不住亲情,迟疑了片刻,恩来喊道。贻能不善言辞,三年不见,儿子已长得大半人高了。目光是那样沉静、

机敏,他仿佛看到了亡妻的面影,禁不住热泪盈眶。 “在家总盼爹的信,盼你回去⋯⋯”恩来也流下泪来。 “我何尝不想回去,可是,难啦,光盘缠就⋯⋯唉,不说了。”贻能摸

着孩子的脸,深情地端详着,问长问短,打听老家的种种,尤其是恩溥和恩寿的安排⋯⋯

“弟弟有八叔八婶照料,蒋妈也会常去看的。”恩来望着和气蔼然的父亲说。

“嗯,这样好,”贻能讷讷地说,“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爹,赶明儿有钱了,把恩溥、恩寿也接出来吧!”贻能苦涩地一笑,

未置可否。恩来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或许这会儿不该提此事,自己出来都那么不易,再接两个弟弟出来,这⋯⋯他省悟到父亲有难处,便不再提了。

贻能确有难处。

这十多年,他流涉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先后在江苏、湖北、北京、直隶、安徽和齐齐哈尔等地的县衙,干过收发员、办事员一类的差事,有时也冠以“师爷”的名分,却不受重用,月俸甚微,勉力对家庭有所资助,也是极有限的。年前,他由齐齐哈尔投奔铁岭知县徐麟瑞。徐氏,字定甫,江苏宜兴人,与贻能算是故交。徐氏给他在县衙安排当个文书,却无固定收入。铁岭地处蛮荒地带,财源枯竭,薪俸更是少得可怜,以至于维持父子两人的

生计都很困难。不久,堂伯父贻谦因故离开铁岭去了天津,也无力接济他们了。

日子过得很窘,恩来原指望到了铁岭就有书读,不曾想父亲依旧窘困。他想起离开奉天时四伯父的话,四伯父是让他想去就去的,可是,他感到父亲似乎一步也不愿他离开,想方设法暖他的心,他又怎好开口呢?

贻能的一位同事,对他们这种处境,甚是同情。一天,对贻能说:“我有一个亲戚,原是名门望族彭广心家的管家,有地数十顷,眼下正缺放牧的, 何不让恩来去呢?”

“不行,我怎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干这种苦活,”温和的贻能几乎发怒了, “周氏子弟焉能落到如此地步⋯⋯”

“啧,莫怪我说你迂,”那人笑道,“大草甸子上放牧,又不是去服苦役,除了吃饭,多少也还有些进项。再说,我那亲戚于百川,人又心善,他那屯子就在城郊,不远,不信,你可以去访访。”

贻能一时不说话了。 “爹,让我去吧,我信叔叔的话,我不怕苦。”像是好奇心的驱使,恩

来兴奋地说。他忽又问道:“叔叔,放牧时能看书吗?” “当然可以,大草甸子里牧草丰盛,你把马牵到那儿,马自个儿吃草,

不必总盯着它,你自然可以看你想看的书。” “我去,我去。”恩来拉着父亲的胳膊,“爹,你就答应了吧?” “再说,再说。”半晌,贻能才作了这样的回应。

几天之后,贻能约了那位同事,到郊区拜访了于百川。虽说此人仅粗通文墨,出言吐语却通情达理,一再表示,倘若恩来去了,总会善待的。这样, 事情才定下来。

恩来走的那天,是贻能亲自送去的,恩来劲抖抖地迈着脚步走在前面。望着儿子仍不脱稚气的动作和单薄、幼小的背影,贻能的泪水止不住地直流⋯⋯

12 岁的恩来,于是成了平顶堡地运所屯于百川家的一名牧童

3 月,在淮安,已是柳染鹅黄桃孕骨朵的节令,可在铁岭郊外,仍是寒冬。年近五旬的于百川,头戴貂绒四喜帽,身穿青缎长袍,外罩绛紫色马褂, 玄色大甩档肥裤,裤脚扎着绸带,红红的阔脸盘,倒也和善,恩来见了,并无畏惧的感觉。而在于百川眼里,眼前这孩子浓眉大眼,举止神态文静谦恭, 这最初的印象令他满意。开始几天,于百川并未让恩来放牧,只叫他陪于家的几个小孩子玩,恩来心中纳闷,憋不住去见于百川。

“孩子,”于百川咂着长竿烟嘴,笑道,“我是看你细皮嫩肉的,牧马, 那不是你干的活。我是让你清闲些,你啥也别干,我养得起你。”

“不,于爷爷,说好了是来放牧的,我不能白吃爷爷的。”恩来说得很急,脸都涨红了,“我不怕苦,别的孩子能放牧,我也行。”

“这孩子真还有点特别,”于百川自语道,他又抽了半袋烟,这才说, “好吧,明天起,你就试试,不行,仍旧陪我的孙子们玩。”

天寒地冻,老于家的几匹马,一直是在马厩里圈养的。有个叫柱儿的牧童照应,恩来一到,柱儿添了个帮手,两人整天摆弄的活,无非是铡草、拌料,给马刷刷毛,其中要数铡草最累,得把苞米、高粱、谷类秸秆铡成一节节的,愈细碎愈好。柱儿总是自己操刀,让恩来一旁喂秸子。第二天,恩来愣是要跟柱儿调一下,于是,他握着刀柄,一上一下地铡了起来,不一会儿,

他便气喘吁吁,脸上也冒出了汗。柱儿见了,咯咯地笑着,连声嚷道:“快歇着,快歇着⋯⋯”他让恩来翻开手掌,见掌心已磨出一只血泡,心疼地说: “你啊,握得太紧了。”恩来忍着,说了句:“没事。”可心里却想,这活儿也不易哩!只是不久,他也学会了。有时,夜里他也跟着柱儿起来,给马添料,柱儿见他不习惯,后来总是悄悄地,尽量不惊动他。恩来发觉了,则说:“柱儿,你干啥,我也应干啥。”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了,马匹得去野外放牧。这天一早,柱儿喊醒恩来,两人转身来到马厩。柱儿让恩来站着别动,由他逐一解了缰绳, 牵着赶着几匹马,由边门出去,径往野外。

眼前是望不尽的长垄,光秃秃的不见庄稼。他们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路, 走了好一阵子,才进入大草甸子。大自然黄褐色的底版上,这儿那儿,已铺展开一片片嫩绿的草,柱儿不时地告诉恩来,哪是茅蒿子,哪是马尾草,哪是曲藤⋯⋯柱儿怎么就知道得那么多呢?

临天亮下了阵雨,虽说不大,可这会儿大草甸的蒿草上仍湿漉漉的,恩来的长袍下摆和裤脚都沾湿了,他感到冷飕飕的,不由得打着寒噤。再看柱儿,穿着那套由黑变灰的袄裤,任凭风刮水浸,压根儿没觉着似的,他不禁问道:“柱儿,冷吗?”

“冷又怎样,”柱儿的声音沉沉的,“就这套袄裤,还是老于家给添的呐。”

“你家里⋯⋯” “家?”柱儿摇摇头,“我没有家,几年前,大鼻子和小鼻子在俺家

乡那一带争夺地盘,爹娘都被打死了,三间茅屋也给烧了⋯⋯” “啊,原来是这样。”恩来的目光里注满了同情,原以为自己苦,未料

柱儿更苦。

“俺们满洲人就是命苦,谁都来欺负。”柱儿边走边说,忽然,他弯下腰,从草窝子里捡到一只破钢盔,“瞧,上边还有弹孔,也不知是大鼻子的, 还是小鼻子的?”

两个小伙伴,边聊边随着马儿向旁边移动。柱儿不时向马群发出吆喝声, 这使恩来感到很有趣,也学着吆喝。谁知有两匹马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他, 蹄子动个不停,显得很烦躁,恩来感到惶然。

“不要乱吆喝,”柱儿笑道,“再说,它们还不习惯你的声音,弄不好, 会撒腿跑掉的。”

“噢,噢⋯⋯”恩来连连应道。

最初几天,每当暮色降临,他和柱儿牵着、赶着马儿,回到老于家,在马厩里系好,上足夜料,再回到屋里,爬上炕,便感到周身酸楚和疲乏,两腿麻木作痛,甚至连晚饭都不想吃。可第二天大清早,他依然跟柱儿一起, 牵着、赶着马走向大草甸子,一旦置身于大草甸子,他便感到自由自在,内心是快活的。尤其在晴天,那日出日落,真个诱人,这跟在家乡运河堤上看到的,大不一样。在这里,远眺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或下沉,亮晃晃的,像只大火球⋯⋯有时,他还情不自禁地背诵起古诗来,这不,他背着手,仁立在草丛中,目光在天地间巡睃着,俄顷,声音脱口而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恩来,你念啥呢?”柱儿问。 “啊,这是一首古诗,”恩来接着作了解释,“喜欢吗?”

“喜欢。” “那我再背一首给你听——”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他又讲了讲诗的大意。 “我懂了,这是写赛马的。”柱儿说。“对,”恩来拍了下柱儿的肩,

“你能骑马赛跑吗?” “那不算一回事。” “我不行。”

“你才来半个多月嘛,”柱儿笑了笑,“赶明儿,我教你。” “好,好,你教我骑马,我教你认字。”二人愈说愈高兴,突然,响起

“咴咴”的嘶鸣,只见一头栗色马撒腿小跑开来。恩来迅速追赶过去,想抓住缰绳,不料,马直■蹄子,他难以近身,转瞬,栗色马向远处奔去,恩来紧追不舍,上前去捉,马又■起蹄子,而后向前直奔。这时,柱儿边吆喝, 边快速兜到栗色马的前面,猛蹿上去,将它一把擒住。

“好险啊⋯⋯”恩来直喘气。 “它欺生,”柱儿也在喘,“不过,它也是最通人性的,好好侍弄它,

它就会依着你。”

太阳已下坠,是晚归的时候了,回到地运所还有一段路哩!

没走几步,恩来忽然觉得脚疼起来,疼得额头和脸上冷汗直冒,腿一跛一跛的。柱儿见状,忙让他站住,而后给他脱下鞋,见有一根坚硬的荆棘穿透早已磨损的鞋底刺入脚掌,他小心翼翼地把刺拔了,又揉了揉。

“知道不,这大草甸子藏有蒺藜丛,你刚才没留意。”柱儿说着,牵过一匹马,让恩来骑上去。

刚进屯子,不意碰到于百川,他见恩来骑在马上,颇感诧异,柱儿赶快向东家说明情况。

“我早就说过,这孩子细皮嫩肉,不适合放牧⋯⋯” “于爷爷,我已学会了牧马,只是不小心才戳了。”“我要捎信给你爹,

把你带回去。”于百川说。 “不,不,开头,我就跟爹说好的,既然我在于爷爷家,让他放心。”

恩来怕被辞了,辩解道,“柱儿帮我把刺拔掉了,没事啦!” “你这孩子啊⋯⋯”于百川没再说什么。次日,却让人给恩来送了一双

半新的牛皮靰鞡,里面又垫了厚厚的乌拉草,穿上,正好一脚。

转眼到了 5 月,大草甸子,枯黄已褪尽,染上了无边无际的新绿,渐渐地,这儿那儿又冒出了红艳艳的山丹丹和蓝晶晶的野百合花,还有一些黄的、紫的、白的⋯⋯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空中的云雀在无声地飞翔,百灵鸟婉转、悦耳地低叫着,在大草甸子,能清楚地听到冰面子解冻后,柴河传来哗哗啦啦的声音⋯⋯

有时,乘马儿悠闲地吃草,恩来便躺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看飞鸟成群结队地掠过辽阔的原野,在一碧如洗的天空翱翔,他心中往往生出难言的羡慕和渴望。

大草甸子,依然是他和柱儿每天必去的。在柱儿帮助下,恩来居然学会了骑马。他能骑在没有鞍辔、光溜溜的马背上,勒紧缰绳,在无边的大草甸子上纵横驰骋,马翻动着颈鬃,四蹄腾空,像箭矢一般,耳畔响着“嗖嗖” 的风声,忽儿,他又拨转马头回奔,那极度的自由欢快,挟着春风鼓荡着他

的心胸⋯⋯

不久,贻能被清末道员彭广心聘为塾师。

彭氏系铁岭人,字润堂,号镜如,曾任山西知府、直隶道台,晚年退居原籍。贻能的为人才学,彭氏有所闻。晤谈后见贻能忠实沉静,腹藏经纶, 深为满意,遂让贻能携子住进彭家大院。这样,贻能有了“束脩”,便让恩来离开于百川家,进了银冈书院读书。

银冈书院,坐落在铁岭南门,临门二丈之外,矗立着一座青砖影壁,上面镌刻着“银冈书院”四个楷书大字,笔力苍劲、庄重,大门过道门楣上刻着“文运遐昌”四个篆书金字。过了门厅为四合院,内有青砖瓦房十余间, 其中门房、周恩来读书的银冈书院正厅、后厅、东厢房、西厢房各三间,四周圈以青砖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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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银冈书院,有其一段并不平凡的渊源。

它的创始人郝浴(1623—1683),字雪海,又字冰涤,号复阳,清代直隶定州(今河北定县)人。官至刑部主事、湖广道御史、两淮盐课。后因揭露平西王吴三桂之部属不法行为,遭吴诬陷,被流放至奉天尚阳堡(开原县境)谪居四年。之后,郝浴往访著名诗人函可和尚于铁岭,见此邑民风淳厚, 交通便利,景色宜人,遂由开原迁居铁岭,并在南门一带购地筑舍,命其室为“致知格物之堂”,以此喻隐探究事物发展规律,以获修身安邦治国之真谛,为此,他广置图书,延聘学者,招揽生徒,或攻经济,或究理学,或擅词意,究义理之举,兴讲学之风,此即“银冈书院”之发端。

康熙十四年(1675),反复无常的吴三桂背叛清廷,酿成“三藩之乱”, 康熙念及旧臣郝浴之忠,遂为其昭雪沉冤,官复原职。郝浴离铁岭赴任之前, 将居所易名为“银冈书院”。

郝浴在铁岭生活了 17 年,对银冈爱之深切,临行前“泣挽银冈”不忍离去。作为清代颇有政声、文采绚烂的诗人,他一直心系银冈,不能自已。《银冈行》一诗云:

二十余年寝不寐,天涯回首月如霜。虽恨百忧淫瘦骨,犹喜心开书一囊。洛下真儒踵孟子,翰墨直闻泗水香。晨登讲席歌尧舜,千山翠色落银冈。可知天道终归正,从此丹心起凤凰。

于此可见,银冈始终维系着郝浴的沉浮忧乐。

郝浴创建的“银冈书院”,在他离开之后,这里“讲诵弦歌之声”依然延绵不绝,人文荟萃,科第连绵,清代著名文人左■生、左昕生、戴遵先、戴盛先、徐元弼和大书法家魏燮均等,都曾先后就读于“银冈书院”。数百年间,“银冈书院”排名于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睢阳书院、嵩阳书院四大书院之后而名闻国内。

据《铁岭县志》记载:清末“教育之时,大乱未平,它邑尚观望,铁岭实开风气之先”。这里指的是光绪三十年(1904),银冈书院由封建教育书院变为西方教育的“银冈小学堂”,成为辽北第一所引入西方教育的学校。在原银冈书院内,除小学(初小、高小)还设有商科、简易师范、中学。铁岭劝学所(即教育局)也在此办公,经管铁岭城乡办学事宜和劝学所内一应事务,而且,经历年捐赠,这里还有藏书富甲辽北的图书馆。可见,恩来入

学银冈书院,委实是获得了汲取知识的最好机遇。但气候、习俗、言语差异, 使得他产生不了乐趣,与人相处也有几分拘谨。他沉默寡言,多数时间坐在书院西首的教室上课,由先生传授国文、算术、历史、地理、格致、音乐、体育和图画,此外,每天他还安排时间去东斋房读古文、习书法。

某日,东斋房的先生,出示几帧书法条幅,让恩来观赏,见是行楷,落款为“九梅逸叟”,笔触俊逸超迈,飘洒自然,气韵生动,令恩来眼界大开。

“先生,九梅逸叟是谁?”恩来问。

“此人大名魏燮均,20 年前才谢世,是俺们铁岭城南八里庄人,原名泰昌,字子亨,又字公隐,号铁民。在其诗文和书法上常署名耕石老人、九梅逸叟,是位名声卓著的书法家啊。”先生只顾凝视着魏氏条幅,缓缓说着, “只是,他生不逢时,咸丰年间,为府学贡生,曾两度赴京赶考,均落第未中,据说主考大人审阅其诗文后,批有‘文章不足,字震九州’的评语,因书法而名传京师,朝野赞誉。他擅长楷书、行书,尤以行楷见长,其书法功力深厚,常人难以企及。”说着,先生又取出一帧条幅,“你看,这是他的行书,有清一代,馆阁体一统天下,而魏氏敢于冲破馆阁体之束缚,以清新流畅的行书面世,匠心独运,变法求新,老笔纷披,气势恢宏,于此,足见变法求新之重要,自然,不唯书法如此。啊,还要告诉你,魏氏也曾在银冈书院求过学。”

听了先生这番话,恩来佩服先生精辟的见解,庆幸自己知道了魏燮均这个不凡的人物,身为银冈小学堂的学生,甚至由此而生荣誉感。他想到自己开蒙以来,一直临摹颜体,兼融魏碑,现在,他对魏氏书体又有了兴趣。

“先生,我可以临吗?”他问。 “当然可以,”先生抚髯笑道,“你可以在此临,也可以拿回家临。我

知道你父亲也精通书道,他会予你以启迪的。”

先生的教诲,使恩来受益匪浅,在这之后,从他的墨迹中,不难看出魏氏书法风骨之影响,而先生所谓“变法求新”的话也使他难以忘怀。他已不是第一次接触“变法”这个词,《时务报》上说日本“明治维新”是“变法”;

《昌言报》上说中国“百日维新”也是“变法”;表舅又对他说过“戊戌变法”;现在,先生谈起魏燮均的书体也是“变法”。这就是说,天下的事, 为了“求新”,唯有“变法”。但如何“变法”,对一个 12 岁的少年,毕竟是渺茫的事。

又过了些日子,四伯父贻赓随好友赵燕荪来到铁岭,在税捐局任分省补用通判(即科长),虽不和贻能父子住一块,却时常见面。

贻能父子寄居在富贵街彭家大院的门房西屋。彭家大院是一座青砖瓦房双四合院,有正房、门房、后宅、东厢房、西厢房各五间,围墙环绕,颇具规模。前院中央有木制雕花屏壁,两侧花墙与东西厢房连接,将整座大院分为三进。大门前筑有台阶,两旁置三级上马石,并四根石质旗杆。一人多高的夹杆石上雕有“三阳开泰、龙凤呈祥”等线条朴拙的图案。大门对面影壁上,书有“鸿禧”两个大字。正房与厢房、门房与厢房之间有月亮门联为一体。院东与龙首山之间,为彭家花园,园内置有凉亭和奇花异石。总之,这幢道台府第,非一般民居可比,整个格局古朴中不失庄重,在铁岭是备受瞩目的。贻能被主人安置在门房住宿,倒也符合他的“塾师”身份,他嘱咐儿子,勿到院内走动。花园是可以去的,有时,他带着恩来登上花园凉亭,或纳凉消夏,或教习诗周恩来在铁岭的住处——彭家大院门房西屋文。只是花

园毕竟局促,渐渐地,恩来的兴趣转移到毗邻的龙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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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的龙首山,布满了奇花异草,空气中浮荡着蔷薇的清香,槐树翠叶纷披,浓荫夹道,古刹慈清寺耸峙一侧,善男信女熙熙攘攘拥向寺内进香。恩来和小伙伴们沿着磴道作登山竞赛,到了山顶,敞怀临风,目眺柴河自东往西再折向北,呈 S 形蜿蜒从脚下流过,四周远山近舍、丘冈田野,丰富、瑰丽的色彩,使他感到难得的惬意⋯⋯

“走,去看日露战迹碑。”一位小伙伴提议。 “你是说⋯⋯”恩来没听懂。 “日露战迹碑!”小伙伴重复道,“日,是小鼻子日本;露,是大鼻子

俄国,就是日俄战迹碑。” “快走!”恩来明白了,跟着小伙伴,跑过一片柏树林,见前面空地上

矗立着一块石碑。 “它是日露战争后,小鼻子纪念战死者的。”小伙伴说,“外国人跑到

俺们中国来打仗,还立啥碑,这叫啥名堂?!”“是啊,”恩来倏忽想起父亲跟他说过的事,“如今,小鼻子在铁岭还设有满铁附属地、领事馆、警察署和兵营,士兵和浪人在街上胡作非为,这里,究竟是中国还是日本,为何不将小鼻子赶走?!”

“赶走?!”小伙伴吃惊地望着他,“这哪能办到?” “能办到!”眼前的景象唤起了他的回忆,“在淮安时,我听表舅说过,

我们那里就驱赶过小鼻子。” “哦!快说说。”

“那是明朝的事了,淮安出了个状元沈坤,为人正直,不趋炎附势,一直不得升迁,只当了一名主管教育的不大的官,后因母亲病故,回淮安守孝。适逢小鼻子倭寇来犯,所到之处,烧杀奸淫,无所不为,朝廷派兵抵抗,孰料官兵腐败,不敌倭寇。

眼看家乡父老受害,沈坤忧心如焚,变卖家产,召募乡勇千余人,亲自率领迎敌。他冒着枪弹,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敌酋,倭寇大败而逃,沈状元乘胜追击,取得抗倭胜利,众乡亲便把这支队伍称作‘状元兵’。”

“状元兵,这名字好。”小伙伴为之神往,催促着,“还有吗?说呀!” “倭寇并不甘心失败,后又纠集人马来犯,而且愈加猖狂。沈坤率领状

元兵配合官兵,杀得倭寇丢盔弃甲只顾逃命,状元兵紧追不放,追至淮安东乡姚家荡,将千余倭寇一举歼灭,尸体遍野。状元兵将倭寇尸体掘地埋葬, 坟家似山,名为‘埋倭山’,同时,淮安父老为沈坤建了‘报功祠’和‘状元楼’⋯⋯”

“你们家乡真了不起,出了这样一个英雄,”小伙伴说,“可惜,俺们铁岭咋不出个沈坤呢?”“小鼻子大鼻子都在欺负我们,”恩来皱着眉头, 低沉地说,“朝廷怎么就不闻不问呢?”他捏着小拳头,愤愤地往日露战迹碑打了一下,转身走下龙首山。

街道是肃静、冷清的,他来到山脚下,只见一辆敞口土黄色军车,上面坐着日本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枪枝,向外伸着,样子蛮横而刻板,径向日本驻铁岭分领事馆方向开去。

要回富贵街沈家大院,分领事馆是必经之地,为了躲避讨厌的盘诘,恩来从附近一条曲折胡同中绕弯子。胡同虽狭窄昏暗,可从这经过的也不只他

一人,心中却也安然。准料刚出胡同,突然一技枪头伸到他胸前,刺刀尖在他心窝处闪着逼人的寒光,站岗的日兵,目光贼亮地紧盯着他,他心中忐忑, 埋着头,不知会怎样⋯⋯

或许,他毕竟是个孩子,没等他多想,日兵叽咕道: “■■■■■■行■■■!”恩来不懂,日兵又朝他挥挥手,他意会

了,旋即加快步伐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日露战迹碑和刚才经历的险恶的一幕,使他又想起牧马伙伴柱儿一家的厄运,他感到屈辱和愤恨。回到家,他把自己的感触和困惑告诉父亲。

“而今,朝廷腐败,外国人欺负中国,也正是基于这种现状。”贻能叹了口气,“可是,这毕竟是朝廷的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恩来不满父亲的说法。 “顾炎武说的是至理名言,然则芸芸众生,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办法?”

贻能说,“孩子,好好念书吧,念出本事,将来,或许于国是有补。” 恩来多少有点遗憾地望了父亲一眼,什么也不问了。

翌日,临上学前,贻能叮嘱道:“恩来,银冈书院内也有一块石碑,你不妨仔细看看。”

恩来知道这块石碑,可他没细看过,不知父亲是什么意思。到校后,他跑去看了一遍。

原来这是光绪十六年立的,上面勒刻着银冈书院创始人郝浴捐赠的财产。立碑时间至今才 20 年,凿刻字迹尚清晰,上面记载着郝浴捐赠讲堂三开、

东西厢房三开、条案 8 只、八仙桌 8 张、炕 10 个、坐台 20 等等,以及郝浴所捐《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清史列传》、《理学宗传》、《诸暨诗存》、

《康熙字典》、《玉珠斋全集》、《大题文府目录》、《佩文韵府》24 卷。此外,还记有贡生刘鉴堂捐赠《图书集成》全部 200 函(1629 本)、《御批通鉴辑览》、《十三经》、《四书说约》等等。

这些书,对于恩来,是陌生的,由书及人,他仿佛悟出了郝浴等先贤, 寄希望于银冈书院后世莘莘学子“修身齐家安邦治国”的遗愿,也悟出了父亲让他看此碑的心意。

他抄录了部分碑文后转到东斋房。这里面有一个高大的书橱,平常他并不太注意,刚才看了碑文后,他想,这橱内也藏有郝氏的赠书吧!他凑上去, 观看着橱门上镌刻的两副楹联:

诗传画意王摩诘船载书声米舍人千山翠色落银冈晨登讲席颂尧舜

首联说的是王维和米芾的事,二联则是对银冈书院的写真,未知是不是

郝氏真迹?先生的回答不肯定,他只是赞赏这样一种意境和追求。 “恩来,你要记住:今古毕陈趣生一室,人天兴感文可万言,饱读诗书

方能立身。”先生说,“银冈书院历 250 余年,汇集大批古今中外书籍藏于后院,你进去过吗?”

“没有,不知能否进去?” “可以进去,”先生说,“我跟校役说一说。”

自此,恩来常去后院书库,果然,自郝浴以下众多乡贤的捐赠书籍,都收藏于此。经史子集、唐诗宋词等古籍且不去说,还有近代出版的《盛世危

言》、《新政直铨》、《万国史记》、《中西算法大成》、《西巡大事记》、

《出使英法义(意)比四国日记》等,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一处藏书要丰富得多。他仿佛踯躅于茫茫书海,一时间竟无所适从。有一天,在书库里遇到历史教员王先生。

“近时,读些啥?”王先生问。 “都想看,”恩来笑道,“可又不知看什么是好。”

王先生走到一个书橱前,抽出一本《盛世危言》:“喏,此书值得一读。”

《盛世危言》刊于光绪十九年,著者郑观应,广东人,是个经营中外贸易的官商,自称“涉足孔孟之道,究心欧美西学”,论述甚广。郑氏认为, 西方列强经济不断发展,必然要向东方的落后国家寻找原料基地和商品市场,因此,中国富强之道,迫切要政,在兴学校、讲西学、改考制、办日报、重游历、设议院、整吏治、开矿业、修铁路等,实行君民共主,以提高人民文化,发展工商业。原来,这是一本鼓吹政治改良的论著。恩来并不了解《盛世危言》的内容,他问:“先生为何让我看这本书呢?”

“读后便知。”先生说。

恩来一连捧读了几天,愈读兴味愈浓,读了一遍不够又读一遍,之后, 他去见王先生。

“先生,康有为、梁启超的主张、作为,与《盛世危言》如出一辙。” 恩来兴奋地说。

“如此说来,你也知道‘戊戌变法’了?”先生颇为诧异。 “在淮安,听表舅说过,我还读过谭嗣同的《仁学》⋯⋯” “是么?!”先生又一次感到诧异,继之,摇了摇头,“他们那一套如

今已吃不开了。” “莫非‘变革求新’、‘救亡图存’错了?”恩来问道。“这些主张并不错,错在药方有误。” “先生,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不要性急,”先生说,“书库里有《民报》,同盟会办的,你也看看。” “你是说同盟会?那不是孙中山先生创办的吗?”恩来的双眸发亮,瞅

着王先生。

“这,你也知道?” “也是表舅告诉我的。”恩来不无自豪地笑道。“那你表舅是‘革命党’吗?”先生小声问。

“没听说,不过,一年前他已离开家乡南下去找孙中山了。”恩来说着, 遂又小声地问:“先生,你是革命党吗?”

先生笑了笑,未置可否。

在这之后,《民报》成了恩来经常翻看的报纸。他注意到,凡出现“改良”这个字眼,一无例外地都受到针砭,而行文凡涉及“革命”这个字眼, 著者总倾注了热情。可是,“革命”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思索,在探究⋯⋯

这天,银冈书院举办了一场辩论会。

恩来从未见过这种事,辩论什么,又怎样辩论?他去见王先生,可一时找不到,只好回到课堂,挤在窗户前等待。

人愈聚愈多,隔了会儿,在临时搭起的讲坛上,出现了劝学所总董(即所长)曾宪文,恩来听过曾先生的演说,知道他信奉共和政体,估猜他是一位革命党人,今天,会不会又是他发表演说?

孰知,曾先生说了几句开场白,话锋一转:“今天,俺们特地请赵振清先生发表演说⋯⋯”

赵振清?!乍听这个名字,恩来心中一颤。半月前他听说过,此人原籍昌图,正就读于奉天法政学堂,曾割股上呈血书,要求朝廷速开国会,改良政治。此事经《盛京日报》披露,轰动一时。

“⋯⋯目前,赵先生已被法政学堂开除,这是学界的耻辱,却是赵先生的光荣。”总董的话被一阵掌声打断,他提高嗓门,“现在,有请赵先生—

—”

又一阵掌声把赵振清拥上讲坛,看上去才十几岁,面容清瘦,身材高挑, 善于言辞。他历数朝廷自甲午战争以来之种种弊端,痛惜戊戌变法之失败, 鼓吹救亡图存⋯⋯他激昂慷慨,滔滔不绝,说到悲愤处竟泣不成声。院内掌声不绝,恩来也激动得眼含热泪。

“赵先生差矣!”突然,历史教员王先生闪现在赵振清身旁,“先生割股上书,勇气可嘉,敝人不胜钦佩。可是,先生鼓吹的仍是康、梁的一套, 时至今日,已是谬种误传。”

“先生此说,有失公道。”赵振清辩解道,“梁任公认为,清王朝之所以能维持统治,在于国民缺乏政治思想觉悟,尤缺乏进取、冒险、自由、自治、进步、自尊、合群、尚武等精神,多‘奴性’而少‘独立’,中国的根本出路在于改变‘人心道德’,提高国民觉悟,‘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

“梁任公之论,就字面看,似颇正确,而且,敝人也曾信奉无疑。”王先生截断了赵振清的侃侃而谈,“但是,梁先生的动因乃是维系清王朝统治, 其政治主张,喧嚣于他们的‘保皇报’上。他们所鼓吹的‘保皇即爱国’, 实质是‘保异种而奴中华,非爱国也,实害国也’,可谓大谬不然。”

“你这是谋逆之论!”赵振清斥道。 “非也!”王先生异常冷静,“问题的关键在于救国之道是什么,又靠

谁来救国?”

“靠康、梁,靠改良派人士!” “哼!”平素不苟言笑的王先生猝然发出一声冷笑,“请问,康、梁又

靠谁?不是靠那个呆皇帝吗?结果呢?⋯⋯现在又靠谁?靠五岁的溥仪,即便尊敬的先生,你割股上书,呈谁呢?也是皇上⋯⋯”

“你⋯⋯”赵振清张口结舌。 “革命、保皇理不相容,势不两立,如黑白之不能动摇,如东西之不能

易位。”王先生言辞转向激烈,“革命如唯一法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乃人间正道,天理昭彰。”

掌声似炸雷震撼着银冈书院,恩来一个劲地拍手,振奋得难以抑制。 赵振清气馁地坐在一旁,默然不言。 “最后,我想提议,对赵先生割股上书的无畏之举,再次表示敬意!”

王先生说着,带头鼓掌,稍息,“希望将这无畏的精神,运用于推翻数千年专制政体、建立共和民国的事业中去。”

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结束了,恩来跑到王先生身边嚷道:“先生,你说得真好。”

“其实,那都是孙中山先生的话,我仅仅是追随其后。”王先生笑道。“我也要追随其后。”

“你这孩子,倒挺招人喜欢。”先生作了这样的回应。

先生为何不表赞成,又不予鼓励?恩来有些纳闷,想了半天遂自言自语: “唉,莫非因我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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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终究还是个孩子。然而,西式教育已使他懂得了一些基本的科学、史记知识,书法也有了长进,对于沸沸扬扬的改良革命之争,也不再那么朦胧了,这些都是银冈书院给他的。

他依恋着这儿,希望在这儿求学的日子能一直继续下去。院内乔木阔大的树叶已纷纷飘落,寒露过后,四伯父贻赓辞了铁岭捐税局的差事,要回奉天。他想把侄儿带到奉天上学,旋跟贻能商议。

贻赓刚说出这个主意,恩来却着急地说:“伯父,我离不开铁岭,离不开银冈书院⋯⋯”

“奉天是座大城市,各方面都比铁岭强,”贻赓说,“那里商业昌盛, 文化发达,我会把你送到一所好学校去。”

“比银冈书院好吗?”恩来半信半疑。 “是的,”贻赓笑道,“天下大着哩,由淮安而铁岭,由铁岭而奉天,

孩子,你是一步步往高处走。” “那⋯⋯那我跟你去。”恩来说着转向父亲,“爹,你同意吗?” “嗨,”贻能一旁说,“我没什么本事,孩子,去吧,跟着四伯父没错。” “爹,你是不是也去呢?”

“那边没找到事,我还将呆在铁岭。”贻能说,“好在这里离奉天不远, 我会抽空去看你们的。”

“你一定要去啊!”恩来一直凝望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