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负笈津门

1 南开学校——敬业乐群会——《春日偶成》——免费生

汽笛声声恩来乘的客轮缓缓地在塘沽靠岸。海边,泊着一艘艘大型货轮和驳船。码头上,活跃着卸货、装货的苦力⋯⋯

没多耽搁,恩来又随贻赓伯父换乘内河小火轮抵达天津。

三年前,他跟贻谦堂伯父入关前,曾在天津稍作逗留,印象依稀。这次, 却见大街上又矗立起一幢幢式样各异的高楼巨宅,沿街杂陈的货物,四处熙攘的人群⋯⋯其繁盛,的确非奉天可比。“差异多么明显啊!”他兴奋地想。

其实,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还没有真正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和现状。早在 19 世纪 60 年代初(咸丰十年),天津即已开埠,成为中外贸易的

一处集散地,引起西方列强的垂涎,英、法、俄、德、日、比、奥、意、美九国,竞相在此辟划租界,由头缠红中的外邦锡克族宪兵和科西嘉宪兵以及日、意等国卫兵,在各自领地巡逻。流经市区的海河,游犬着诸强的军舰和商船,俨然成了他们的内河。英商怕和洋行、菲力普·摩尔洋行、汇丰银行, 德商华德银行,日商正金银行,俄商华俄银行等金融机构,在天津最繁华的中街建造大厦,像章鱼似地伸出一个个触角,牢牢控制着这座都市和都市之外的经济命脉。

恩来跟着伯父贻赓来到海河北面元纬路元吉里 4 号的住所。这是一处砖木结构的长方形平房,规格属中等偏下,一家三口食宿在此,还算可以。

恩来抵津时,南开学校已经开学,他只能到秋季入学。南开是所名牌学校,一向注重教学质量。贻赓担心恩来在奉天东关模范学校所受教育未必能适应,因此让恩来进了“大泽英文算学补习学校”。它设在河北三马路求是里口一家店铺的楼上,英文读《英文法程》,算学则是老师编写的,由四则运算到开立方。施教时,老师按各个学生的程度单独授课,随到随教,不规定时间,学一门者收费一元,学两门者收费两元。有意思的是,在这里,恩来遇到了两个淮安同乡魏元晋和胡振名,他们也是来补习的。三个多月后的 8 月 16 日,三人一起参加了南开学校的入学考试,正巧、三人都考取了,恩来在下班(初为己三班,后改为丁二班),胡振名在戊班,魏元晋则在己班。他们后来又相继加入了学校的“江浙同乡会”,彼此相互照应。

南开学校坐落在天津;日城西南角,旁边是一条古老、寂静的街道,经过路西的电车公司往南有一溜围墙,从围墙大门进去,迎面一幢西式灰砖楼房即是教学楼,通称“东楼”。

开学这天,恩来身穿浅色长袍、布鞋,夹着书包走进东楼,置身在宽阔的过道里。过道左侧悬挂着一面长方形穿衣镜,纤尘不染,人影毕现,这是他未见过的。更使他好奇的是镜子上端设一横匾,上面刻写着“容止格言”。他驻足细看,见是: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钮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暴、勿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

恩来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不由得摩挲起头发,整理起钮扣⋯⋯

是不是所有的中学都有“容止格言”呢?他不得而知,但南开的严格校规给了他以最初印象。

接着便是开学典礼。出东楼,经过一段下设涵洞的短廊,再往前走就到

了礼堂,恩来见门楣上悬一块匾,上刻“慰亭堂”三字。 “何谓‘慰亭堂’?”恩来问道。 “这个么,”一位先生捻着小胡于说,“慰亭乃直隶督军袁世凯的号,

光绪三十年(1904)学校初建时,他捐了 1 万块钱盖了这座礼堂,此匾是用以纪念的。”

“噢——”恩来应了声没说什么。谈起戊戌变法时,他听说过袁世凯, 但袁氏底细,他委实不详,不便议论。

师生熙熙攘攘鱼贯而入,按班级坐定后,校长张伯苓即宣布新学期开学典礼开始,奏乐。恩来仰望着讲坛上的张伯苓,清癯的面容上双目炯然有神,蓄有短髭颇具威严,西装革履,系有领结,一派欧化绅士模佯,令人肃然起敬。不等他再想,音乐已止,只见张伯苓恭敬地请身旁一位长袍蓄髭的老先生致词,老先生一番谦让,张伯苓遂按惯例开始讲演——

“⋯⋯同学们都看到东搂过道上的‘容止格言’了吧,这是南开学校的‘镜箴’,是每一个南开学生必须做到的。以此规范自己的言行,南开学校则可开 20 世纪天津,不,是直隶教育风气之先。这里,我要特别说一下,‘容止格言’乃本校校董严范孙先生亲自题写,我们应当感谢严范老的厚爱⋯⋯” 说着,他侧转身子,向旁边那位长袍蓄髭的老先生鼓掌致谢,骤然间,整个礼堂哗哗的掌声也应和起来。恩来这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就是校董严范孙,当然,他不会想到,后来,他竟跟这位严范老建立那么密切的关系。

“教育一事,非独使学生读书习字而已,”张伯苓清朗的声音又回响起来,“尤其在造就人格,德、智、体三育并进而不可偏废,也即重在品德与能力的培养。在此,我要强调一下南开学校的校训,这就是‘允公允能’, 什么意思呢?它要求通过教学,培养同学们爱国爱群之公德与服务社会之能力。好,我就说到这里,现在请南开学校创办人严严范孙先生训示。”

掌声不绝,严范孙不便推辞,蔼然笑着扫视着济济一堂的师生,说:“⋯⋯戊戌年我即与张伯苓先生相识,延聘先生在舍下设馆教授西学,迄今已有 15 年,两人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张伯苓先生所说的,也就是我想说的。” 他喘了口气,沉吟道,“当然,事情还可追溯到 20 年前,那是 1894 年,我曾上书光绪皇帝,奏请废科举而设经济特科,我想的是造就人才,富强国家。如今,仍一本初衷,切望同学诸君遵照校训日日进步,不断进步。”

张伯苓、严范孙,两位风范截然不同的长者,就这样进入了少年周恩来的人生中来了。

一散会,恩来走近会前那位向他解释“慰亭堂”的小胡子先生面前,问道:“先生,你能告诉我校董的事吗?”

“你是问严范老?”小胡子瞅他一眼,放慢了脚步说,“老先生乃光绪年间进士,翰林院编修。他是在贵州学政任上上书光绪皇帝,奏请教育改革事宜的。后来,先生又相继任直隶学务处总办、学部侍郎、学部副大臣等职, 多年一直致力于教育事业,跟张伯苓先生配合默契,建树甚多。”

言简意赅的介绍,颇令恩来心折,遂问:“先生,你尊姓大名是⋯⋯” “我叫马千里,教你们的算术,井负责指导学生之课外活动。”他抹了

抹八字胡又说,“以后,我们会常见面的。有什么事,你也可以随时找我。” 说着,又有人唤他,他朝恩来摆了下手,踅入西斋。

热忱,率直,这是马千里留给恩来的最初印象。一到校就认识这位先生, 他很高兴。

参照西方学校建制的南开学校,设有国文、英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簿记、经济学等学科,其中有的属分年设置,有的则为选课。至于体育,除军操是正式课程有教员外,其余如篮球、足球、网球和田径项目均为课外活动,没有正式教员。

恩来喜欢国文,但没有正式课本,而是老师编写的油印讲义,范文选自

《古文观止》、《秋水轩尺犊》。学校相当重视作文,这正投他的趣旨。他的英语“非佳”,小学时,基础未打好,南开学校的英语课本名为《英文津迷》,是当时天津北洋大学堂一位美国教员为中国学生编写的,类似乡土教材,有地方色彩,其中不乏“塘沽离天津 90 里”这样的例句,但学生不是循序渐进从发音规则学起,而是像认读写汉字那样认读写英文字,先生硬教, 学生硬学,天天默单字、背课文,单调、乏味,但它是必修课。算术使用的也是英文课本,据说二年级起,物理、化学也将使用英文课本,这样,能否学好英文已事关全局。

恩来淮安口音重,英文发音差,心中着急,问住同一宿舍的常策欧: “你的英文测验总得高分,有秘诀吗?”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常策欧说。

“荀子说得对,”恩来眨了眨眼,“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到的是唯有在发音上下功夫,他常利用漱洗和早餐的剩余时间,还有午休和下午课余时间,找个僻静地方反复读、反复练,并请英文成绩好的同学帮助纠正发音的不当之处。同时,他又跟同一宿舍的常策欧等商定,凡在宿舍内一概用英语会话,谁讲一句汉语,就罚谁一文铜板,以此逼着学习英文。时间一长, 获得明显效果,他的英文成绩有了提高,后来,班上组织“英文讲演会”他被选为该会干事。

张伯苓是位具有民主思想的教育家,他手订“允公允能”的校训,旨在培养学生爱国爱群之公德,一心想为国家造就领导人才。他反对学生死读书, 主张德、智、体全面发展,注重学生服务社会能力的培养,因而大力提倡和扶持各种社团组织。在南开校园内跨班级、跨学科、跨兴趣,有稳定形式的社团,相继组建,如雨后春笋,蓬蓬勃勃。

恩来入学前,学校已有不少社团,多为志同道合者交流学业、砥砺品行而组织的,其中影响较大的有“自治励学会”和“基督教青年会”。

“既然学校提倡社团活动,我们何不也组织一个呢?”一大自修课后, 恩来对常策欧说。

“好啊!”常策欧目光闪亮,“再找张蓬仙商量一下。”

张蓬仙是他们同班同学,平时,这三人最谈得来,十分投契。不一会儿, 常策欧就把他从篮球场找来了。

“啥事这样重要?”张蓬仙汗水淋漓,一脸困惑。 “你喘口气再听我说,”恩来笑着递给他一杯温水,“我和策欧闲聊,

也想办个‘会’,志同道合者好在一起活动。” “行。我也想过这事。”张蓬仙神采飞扬,“说说名称、宗旨“不要急,”

常策欧说,“张校长不是号召我们爱国爱群吗?似可在这上面动脑筋。恩来, 你以为如何?”

“甚善。”恩来称道,“说心里话,我入南开,处稠人广众之中,所交益多,唯人品不齐,何敢等视?因此识者虽众,而处以深交期以久远者,除二三人外,实不多见。我常想,聚多数团体而成者,曰社会;合若干社会而

立者,曰国。国无社会不名,社会无团体不生,是故爱国者,必先及其社会, 首必爱其群,斯为爱国之士焉。”他若有所思,少顷接着说,“吾国自改建共和以来,国民之心理,脑中仍复影成昔日夜郎自大、微小自卑之习惯。见官吏而胆怯,视人民而自严。阶级不除,无平等之望。人群不合,无爱国之理。举凡种种,无不蹈之践之,外人之讥吾国民无共和程度,良不诬也。吾国民果欲占颜色于世界也,则当爱国,欲爱国则必先合群,无分畛域,勿拘等级,孤寡者怜之,贫病者恤之,优者奖之,劣者教之。合人群而成良社会, 聚良社会斯能成强国。”说至此,他忽儿一笑,“我是否扯远了?其实, 我的意思只一句话:爱国必先合群,我们的‘会’名,可否据此考虑?”

“合群必先乐群⋯⋯”常策欧想了想说。 “对,”张蓬仙喜不自胜,“叫‘乐群会’如何?” “可不能忘了,我们现在仍是学生,学生以学为主,敬业是重要的。”

恩来蹙眉凝思,“再者,我考虑,人之立于世,既不能效禽兽草木之自为生活,要必有赖于司众之扶持,而服役之事,乃为人类所不可免。司众扶持个人,个人则要为司众服役。服役欲收成效,则又必须敬业。故此,是不是在‘乐群’前面加上‘敬业’,叫‘敬业乐群会’⋯⋯”

“妙不可言!”常策欧、张蓬仙同时嚷了起来。

事情初定之后,三人分头去联络,吴瀚涛、吴玉如、李铭勋、陈璋琯、李福景、于佩文、乔裕昌等同学,纷纷响应。经商讨,最后确定“敬业乐群会”的宗旨为:“以智育为主体,而归宿于道德。”“联同学之感情,补教科之不及。”“辨难析疑,轶出于课程之外,研究各种学术。”为慎重起见, 众人又推周恩来、张蓬仙、常策欧等为“新会章程起草员”,根据大家讨论的意见,起草“敬业乐群会简章”十条,并设立了稽古、演说、智育、俱乐、庶务、编辑六部。一应筹备事项,在有条不紊中进行。

1914 年 3 月 14 日,早春的一个晴日。

下午,敬业乐群会成立大会在大礼堂举行,与会者除 300 名会员外,还有一些暂未入会的同学。大会先由张蓬仙致开幕词,继请张伯苓校长发表演说。

校长的话不外是讲处世立身之道,由乐群、合群而爱国,层层递进。 他双手撑在讲台两角,注视着众人,说:“我多次说过,教育一事,非

独使学生读书习字而已,尤要在造成完全人格,三育(德、智、体)并进而不偏废,故,‘敬业乐群会’之成立,我极表赞同。我投身教育事业有年, 唯希望世界改良,人类进步,抱不足之心,求美满之效。惟我生平任事数事, 求本校诸位先生之一致之认真之热心,并以余暇竭力扶助学生诸般自治之事业,殆属绝无仅有。”他稍稍松动了一下衣领,继续说,“诸生对师长要爱, 对同学尤要爱,同学一语良言,其益往往过于师长终日强聒,盖相习既久, 长短互现,无隔靴搔痒之谈,多对症下药之论,收效之易自无待言。交友不必酒食征逐,须择规过劝善之真能益我者,然语云‘无友不如己者’,自爱爱人,人安得不汝爱乎?⋯⋯彼此相爱,少时练习正当快乐,则一生受其益, 今而后遇罪恶排斥之,宁使彼说我美,勿令众笑我弱,际此国家未亡之时大声疾呼,或可补救于万一耳。”

张伯苓的话,使众人感到振奋,阵阵掌声将他接下讲坛。类似的话,恩来在修身课上也听他说过,但没有今天这样精彩,恩来的手拍红了竟浑然不

觉。

接着,宣布了经选举产生的负责人员名单,张蓬仙为会长,常策欧为副会长,周恩来为智育部长。

最后,学校新剧社演出了新剧(即话剧)《五更寒》助兴。

敬业乐群会设在校舍东南角的一间平房内,靠近自治励进会、《校风》编辑部和消费合作社。这排平房与东楼平行,它的北头直抵围墙大门。恩来的课余时间,几乎都用于会务,要找他,没准总在敬业乐群会,他成了这个团体的实际主持者和中心人物(后期任会长)。在他的领导、组织下,敬业乐群会经常组织会员课外参观工厂和农场,阅读报纸、杂志,开时事座谈会、辩论会和讲演等活动,评论时局,探讨救国救民的道理。

为便于同学课外阅读书籍,增长知识,除接受别的社团赠书和购买部分新书,恩来还发动会员捐书,他将自己的藏书诸如《大同报》、《东方杂志》、

《立国根本谭》、《军人的模范》、《自治模范》、《民国生死问题》等等, 悉数捐出。

可是,学费无着,却一直困扰着他。南开是所私立学校,学费是比较昂贵的,恩来知道,尽管四伯父鼎力资助,却力不从心,自奉天读书迄今,四伯父为他耗去许多精力和财力,他实在不想让老人再替他操心,得自食其力。如此一想,他倒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旋即直奔教务处。

“先生,”他望着一位教务员问道,“我可以替学校刻钢板和缮写讲义吗?”

“哦,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教务员打量着他。

“我欠学费,至今尚未交齐。”他说,“伯父一直勉力支撑,伯母为了我,编织笔套、钱袋去卖,可是,仍无望全部解决,故我才来相求先生。” “这种事还没让学生做过,”教务员凝思片刻,不知是为恩来的真挚感

动,抑或出于怜悯,说,“你写两行字让我看看。” 恩来取过毛笔,在纸上写了两行古诗递过去。

“啊,簪花小楷,笔笔敦实,间架规整。”教务员说道,“缮写,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刻钢板,则另是一回事⋯⋯”“我可否也试一试?”

“那就不必了,相信你能行。你不妨先在残缺蜡纸上作些练习。”教务员说,将钢板、蜡纸、铁笔和有关资料交给恩来。

回到宿舍,恩来便刻起钢板,半页蜡纸一会儿便刻完了,原来这并非什么难事,他很快来到誊印室,将蜡纸放在网面上,沾好油墨,手握滚轴推了一遍。谁知翻开一看,整个一张大花脸,上面的字,有清楚的,有模糊的, 即使是复印出来的字,笔画也深浅不一。他感到沮丧,愣怔在一旁,一位校役走过来瞧了瞧,对他说:“刻钢板不比写毛笔字,握笔宜紧,用力要匀, 横、竖、撇、捺、点、勾,都马虎不得。这活儿,虽不算复杂,却也并非一蹴而就。”说着,拍了下恩来的肩,“再练练吧!”

知道了要领,恩来旋又练了起来,他刻了又刻,在宿舍和誊印室之间跑了几个来回,直到誊印室的校役也满意了,他才在蜡纸上正式刻了起来。节假日、中午、晚上,凡空闲时间,除开社会活动,他总一直握着铁笔。开初, 他在宿舍刻,可是,就寝时间一到,灯灭了,便无从进行。走廊有灯,却悬在顶壁,且光线又暗,只得移到敬业乐群会去。电灯,是学校的,他不想用, 自己买了蜡烛,那明灿灿的烛光,常常伴着他,摇曳到夜半更深⋯⋯

南开园内柳条染绿,紫燕呢喃,乡野想必景色更加迷人,敬业乐群会中

有人提议去郊外踏青,众人纷纷赞同。

  1. 月的一个星期日,敬业乐群会所属的“诗团”,组织了几十个同学步行出城,沿途花木争荣的烂漫春色令莘莘学子欢呼雀跃,诗兴大发,一个个争相吟诵,挥毫落笔。

“有了——”王家梁率先口占:

风轻花语细,日暖鸟声多。美景不长有,春归将奈何?

给人一种少年迟暮之感。

“看我的——”陈璋琯略一思忖,吟道:

栏外群花落,庭前乳燕飞。家书迟不到,南望几时归?

“啊,你是想家了。”于佩文轻拍了一下陈璋琯的肩,“我也来一首”

——

风前紫燕舞,而后碧桃开。花鸟知时至,湘君何未来?

“佩文,谁是你的‘湘君’?快说,快说!”蔡凤在逗趣。

“那只是一个幻影罢了。”于佩文自嘲地一笑,“蔡凤,你也来一首。” “我?”蔡凤愣了下,“好吧,献丑。”

浸晨步郊外,披衣受和风。安得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你啊,莫非想羽化而登天?”常策欧笑道,他碰了一下恩来,“你也

贡献一首吧!” “我不止一首,两首哩!”恩来说,“可是。你得先来。” “好,我抛砖引玉。”常策欧收敛笑容。吟道:

鸡鸣人未起,海上日初升。独向阶前立,花间听啭莺。

“啊,即景生情,情景交融,颇有王维诗意。”恩来评道,“下面,我

就不揣鄙陋,就教诸位。”他背着手,挺直腰杆,朗声吟道:极目青郊外, 烟霍布正浓

中原方逐鹿,博浪睡相踪。 “气势壮阔,思谋深远,典用得恰到好处。”张蓬仙不禁赞道,“风格

属豪放派。”

“是吗?”恩来忍俊不禁地,“我还有一首婉约的哩!”说罢再吟:

樱花红陌上,树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恩来,这儿‘相思’指谁?”沈大升问。

“泛指呀!”恩来说,“啊,蓬仙,你不能逃了。” “诸位佳作迭出,我才疏学浅,献一首助助雅兴。”张蓬仙清了下嗓门

吟诵起来:

四围烟色瞑,一角暮天青。映目风帆白,孤舟野渡横。

“好一幅水墨画,”恩来大力称赞,“蓬仙,大作颇有唐诗韵味哩!”

往下,吴瀚涛、马粹等也相继口占诗作。一群风华少年,陶醉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中,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其后,周恩来主编的南开学校《敬业》杂志将 20 首诗作一并刊出,引起师生强烈反响。诗作,多为吟诵花香鸟语,赞赏大自然之美,唯独恩来的, 别具一格。

去年(1913 年)3 月国会召开前夕,袁氏密谋刺杀了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旋又勾结东、西列强势力,非法签订善后巨额借款,并罢免了江西、安徽、广东的都督,派兵南下,挑起内战。孙中山当即发动了反对袁氏独裁的“二次革命”。由于袁氏反动势力仍很强大,孙中山受挫,“二次革命” 失败,中国又经受着深重的灾难,战争硝烟在中国大地上蔓延,人民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面对如此糟糕的时局,少年周恩来并未气馁,他思虑着祖国的前途和命运。在他看来,革命遭受挫折是暂时的,他希望有更多仁人志士能像刺杀秦始皇的张良、荆轲那样奋起反抗,前赴后继向袁氏反动复辟势力展开斗争,相信祖国的春天总有一天会到来。诗,显示了他的坚韧、乐观和远见。

恩来将这期《敬业》恭恭敬敬地呈送严范孙和张伯苓,两位先生对杂志丰富的内容、清新的文字、优美的图饰固然欣赏,而对恩来的诗则感到震惊。不错,两位先生都致力于教育救国,培养人才,但对袁世凯的统治,尚不具备孙中山那样的立场和气度,这并不难理解。可是,写诗的周恩来才是一名15 岁的中学生,竟如此辛辣地抨击了袁氏的凶残暴戾,揭露了时局的腐败黑暗,这不能不在两人心中激起颇为复杂的感情。

这天,张伯苓来到严范孙寓所拜访。刚在客厅坐下,便瞥见一旁桌上正放着《敬业》,而且掀开处正是刊有周恩来诗作的那一页,他即刻想到,老先生大概也在琢磨它吧!但他暂时放过这一话题,谈了些学校筹办运动会的事,只是,他的目光仍不停地移向《敬业》。严范孙自然领会了,笑道:“这本杂志,你也收到了吧?”

“恩来昨天也给我送了一本。”张伯苓说,“未知严范老看了没有?” “焉能不看。”严范孙吸了口水烟袋,“我大体浏览了一遍,思想却总

集中在周恩来的诗上。” “啊呀,你我想到一块儿了。”张伯苓接过话,“忧国忧民,才是个小

娃娃呀,他怎么想得那样多呢?” “我一直未见过这孩子的笑脸,总抿着嘴,眉头不展的样子。”严范孙

说,“我担心精神负荷太重,会把他压坏的。” “我曾细心观察过,恩来非一般学生,他颖悟、沉稳、热心公益、办事

认真,成绩也不错,这些,我都赞赏。”张伯苓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他终究是个小娃娃,当今时局之变故,又岂是他能顾念的?”“此话不无道理,”严范孙似在斟酌,“但是,本校之创立,即期以培育人才,期以全国人民皆能觉悟⋯⋯”

“是啊。”张伯菩说,“学校犹如一个小试验场,场内之人皆有信心, 具改造社会之能力,将来进入社会,改造国家必有成效。周恩来,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才。”

“据说,该生家穷,生活窘困,时以刻蜡纸和缮写以补学费之不足,” 严范孙说,“对这样天资聪慧而又缺乏经济来源的学生,可否予以特殊关照, 免其学杂费负担呢?”

“这一考虑甚当,”张伯菩点了点头,“前些日子,马千里先生也向我提过。”

“那就这样定吧!”

从第二学期起,周恩来成为全校唯一的免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