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淮安——当铺——龚荫荪(一)——盗贼逸事
蒋妈一手搂着 8 岁的恩溥,一手搂着 5 岁的恩寿,坐在舱里。恩来却一直站在船尾,那里放着陈氏的灵柩。秋风萧瑟阵阵寒,蒋妈几次唤他回舱, 他怕娘孤单,手始终放在灵柩上,就像儿时搂着娘一般。
陈氏在淮阴没有亲戚,没有人像万老太太对冬儿丧事那样提出诸多要求,恩来深受母恩,孔子“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的道理,他懂。这是娘最后一件事了,未可落薄、草率,只是,他没有力量,自然不能举办繁文褥节似的仪式。蒋妈的丈夫从家赶来,帮着买了口薄棺,入殓之后,便连夜下船运回淮安。
凄清的月色照着飘带般的大运河,河边的水柳,迷迷濛濛,如烟似雾, 白天的帆影、桅樯已难看见。仰望长空,疏落的星,眨着疲惫的眼睛,未知可看到人间这悲凉的一幕?
临近天亮船抵淮安,只因无力凑钱在家设置灵堂举行吊唁,在征得八叔八婶贻奎夫妇意见后,柩木没进驸马巷周宅,而是直接运到了东门外夏家庄周家坟地。这里荒草没膝,露珠晶莹,在惨淡、寂寥中,由蒋伯领着几个人挖坑,让陈氏和贻淦合穴。墓茔垒得又高又圆,恩来恸哭着长跪不起,最后硬是蒋伯把他拉走的。
丧葬后的事,由八叔八婶作主一一料理。恩来仿佛变了个人,整天沉默寡言,原本清瘦的脸盘蒙着一层阴影。
命运就是这样在捉弄着年幼的恩来,他无力与之抗争,娘临终前的嘱咐, 最要紧的莫过于带好两个弟弟,吃饭穿衣一应事情得由自己来承担,读书已成奢望。父亲远在湖北,他对这个家好像没负多少责任,父亲在恩来的记忆中变得隐隐约约,愈走愈远了,他说不清自己对父亲怀着怎样一种感情?
八叔八婶主张恩来、恩傅继续读书,可钱呢?他们膝下有恩硕,八叔又瘫痪,日子过得很紧,难啦!
恩来原指望父亲能寄点钱回来,可他的等待却化作了叹息。家里没有进项,却有一个“清单”,就贴在房间窗子一旁,上面开列着诸多亲戚的名字, 各家寿辰、忌辰的日期,都是要送礼的。他冷漠地瞅了瞅,觉得像是密布的乌云压了过来,压得他几乎不能喘气。
他找八婶,八婶杨氏敦厚、能干,听说这事,却感到犯难,她是个妇道人家,七哥立下的规矩,不,准确他说是老太爷立下的规矩又怎能违背呢? 何况,人家也曾给周家送过礼,只是面对年幼的侄子,她不知说什么好。
“八婶,几只箱子我翻遍了,也没有真正值钱的东西,娘留下些衣物, 能不能当呢?”恩来问。
杨氏跟着进屋看了看,见有一件藕色缎子面料,花绫滚边的夹袄,大半新的成色,式样也不旧,她掂量了一下说:“你还是个孩子,让你做这种事, 我真是于心不忍,可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只好去试试,当铺会杀价,你要留心。”
“知道。”恩来应着,遂用蓝印花布包了那件夹袄,拎出了门。
当铺设在上权街,离驸马巷不远,出巷口左拐走一段路,再往左一踅便到了,迎面粉墙上写着个一人多高的“当”字,推开半掩的双扇门,只见柜台两边的红漆圆柱上,挂着一副槛联:
推己及人岂是因财取利
出资换物无非周急为心
思来默然看了两遍,这意思他能琢磨出来,心想这家当铺的老板,兴许是个讲究公平交易的人。
柜台比他高一个头,他解开包袱,踮着脚,才将包袱递上去。
店伙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戴着金边眼镜,镜架已滑至鼻尖上。凑着屋顶天窗透出的光亮,他将夹袄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用手这里那里摩挲着,半晌才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站在柜台外面的恩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遂问道:“你是周家小少爷吧?”
“你认识我?”恩来忽然生出一份侥幸。 “怎么会不认识?三年前,你不是跟一位妇人来过本店?”
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刚 6 岁,是跟亲娘来的,典了件首饰,但他对面前这个店伙没有印象。
“好啦,不说这些,”店伙翻弄着衣服,报了个价:“两块。” “才两块!”恩来惊诧不已,“你再看看,算是新的哩!四块行不行,
我只要四块钱。” “不值。”店伙冷冷他说,“这样吧,我再长一块,三块到顶了。” “老板,”恩来有意恭维道,“瞧,柱子上的这副对子写得多好:推己
及人,周急为心。倘若真是这佯,三块钱,你岂拿得出手?” “唷,看不出你这小孩蛮能讲咧!” “本来么,你们应当讲信誉,”恩来在辩解,“总不能拿这副对子来糊
弄人吧?”
“好好好,看在你是周老大爷孙子的份上,三块五,当就当,不当请便。” 磨了一阵嘴皮,才加了五吊钱,恩来心中气恼,可是不当又怎么办?一
家远房亲戚办喜事,帖子已送来,礼金能少吗?如不出,不仅恼了一门亲戚, 而且破了祖宗立下的规矩,自己焉能贸然从事?
他忍痛把母亲的衣服当了。当票递到他手里,上面写着赎回的日期,逾期不赎,东西也就成为当铺的了,永远别想再赎回。他忽然后悔起来,那是娘的遗物啊,娘生前只在节日里穿,节日一过便叠好收起来了,总舍不得穿, 可一转手,却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自己这是干了什么呀?!事出无奈,他稍作犹豫只好离开。
“哼,少爷?家道破落到靠典当过日子,还叫什么少爷?” “要叫我,只认货,不认少爷!” “真是富不过三代呀!”
恩来尚未走出店铺,这些话就像毒蜂般螫着他,他加快脚步跨出大门。他在街上踽踽独行,浑然不觉来到镇淮楼下,无形中仿佛有谁在指引,他拾级登楼,几年前,娘带他来此游览的情景仍记忆犹新,可是,如今,娘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作痛,倚在城垛前,马路上车马穿行, 人语喧哗,乱纷纷的。蓝天,依然白云悠悠,鸽影盘旋,是那样无拘无束, 自由自在。唉,人若是能像这云、这鸽,飞啊飞,飞向广阔遥远的地方,那该多好,多痛快!
可是,他毕竟不是云,不是鸽,他不能纵情飞翔,只能一次次走向当铺, 上坂街的人都认得他了,那幼小的身影在巷子里悠悠荡荡,他神情木然,步履迟缓,饱尝着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沮丧,疲倦,恩来回到家,想休息一会儿,他躺在床上,目光不由得又投向窗旁那份“清单”,只觉得心中沉甸甸
的,一笔一笔又一笔,何时才是头呢?
正在他发愁时,恩溥领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走进来,开头,他还以为又是来通报红白喜事的,心中忐忑不安。再一细看,是姨表妹志茹!
“鸾哥,爹让你去一趟。”志茹说。“是表舅吗?”恩来惊喜地问。 “没错。”志茹笑道,“快走吧!”
恩来不再犹豫,搀着志茹转身就走。刚出门,猛想起要跟八婶打个招呼, 遂又回来。
“恩来,”杨氏听了之后说,“龚家是你的至亲,龚先生的娘,是你万家外婆的亲姊妹,他是个大好人,去吧!”
他依稀记得五六岁时,亲娘带他去过龚家,可两家是什么关系,他弄不清楚。现在,经八婶一说,心上好似照进一线亮光,急急上路。
到了龚宅,他被引到后进的堂屋,槅扇洞开着,只见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坐在雕花椅上,身旁站着一位中年妇人,恩来猜出是谁了,忙上前作揖喊道: “姨外婆,舅妈——”
“乖乖,”老太太一瞥恩来帽顶上的一小块白布,心中一阵难受,拉过恩来说,“你命好苦哇⋯⋯”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你们家的事,这边都知道了,老爷这才让你过来的,”舅妈说,“老爷临时出去一会几,就回来。”
姨外婆和舅妈又问了恩来家里的近况,不一会儿,龚荫荪左手操着天青色云锦葛长袍下摆跨进堂屋,恩来见了,赶紧喊道:“表舅!”
“你看,两三年不见,长这么高了,”龚荫荪边说边拉起恩来的手,“今天,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过来读书。”
闻此,恩来内心颇为激动,可神色却很冷静,他要再听听表舅的想法。“邹先生教过你,其为人你也有所了解,”龚荫荪说,“由于家庭变故,
邹先生再去府上执教多有不便,故此,在这里开设塾馆,自然也就想到了你。” “表舅,我⋯⋯”恩来感动得难以言喻,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蓦地,他
又问道,“那恩溥、恩寿呢?” “恩寿还小,恩溥也可以过来。”龚荫荪说。
就这样,恩来和恩溥,成了“龚家塾馆”的学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 塾馆里既没有孔子画像或“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也没有举办拜师仪式。同学有表妹志茹、志蕙和表弟仁甫,此外还有几个是龚家亲戚、邻里的小孩。
学生长幼有别,程度参差不齐,邹先生区别对待,变通处置。先生并不急于教恩来《五经》,而是让他重温《四书》,三天两头抽查他,让他背诵某个篇什,解析其义,纠正他读解上的谬误,这方法似很特别,常令恩来碎不及防。好在他天性颖悟,博闻强记,先生并未把他难住。只是,他兴趣不浓,打叠不起精神。有一天,他问:“先生,孔孟之道究竟值不值得学?”
“何出此言?!”邹先生笑着问。 “我表哥说,明代李蛰曾写过《焚书》非孔。” “哦,”先生惊奇道,“你表哥是⋯⋯” “宝应陈式周。”
“噢,听说过,听说过,只是无缘相见,”先生含笑颔首,“李蛰非孔, 自有其道理,因为孔孟之道束缚人的思想。可也非一无是处,即以《大学》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言,作为儒学的致用之策,仍有其价值。方
今,国家多难,外侮连绵,凡我弟子,均应发愤求学,博览群书,取古人之长,为我所用,以戮力于保种自强,才是出路⋯⋯⋯
恩来一动不动,听得入迷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娘也给他讲过,但没有邹先生讲得这样深入,真是闻所未闻,闻而欲闻。
“遵古而不泥古,这首先需要了解古代典籍,包括孔孟著述,否则,即使非孔,也无从入手,是不是?”
“是啊,”恩来说,“先生,我也许不该提这问题?” “不,你提得很好,读书若不思考,一味死读,断无出息。你这样做,
令我欣慰,今后,如感到我的话有错,你也可以提出。” “这⋯⋯”恩来惶然,“学生应谨守师道尊严。” “呵哈哈,”先生和蔼地笑了笑,“师道尊严,那也要看先生说的对否?
韩愈有篇《师说》写得好:‘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其中‘不必’,即不一定;‘闻道’ 即懂得做人的道理;‘术业’指学术和技能;‘专攻’指专修和专长。这样一解释,韩愈的意思,你不难理解了吧!再说,孔子也讲‘教学相长’嘛, 我从你的话中也可受到某些启发。”
“先生,遇到你,向你求教真是万幸。”恩来对先生的平易旷达,虚怀若谷,感佩之至。他的眼界在不断拓宽,心想不能辜负娘的期望,自己要成为一个饱学之士,将来好服务于国家社稷。这种期望,因为有表舅的提携, 有先生的教导,不再是那么朦胧,而是变得比较实在。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课余,他跟同学一道捉迷藏、演戏、滚铁圈⋯⋯
灼亮的眼眸,红润的脸,走起路来也显得那么带劲。衣历二月十三这天, 是他 10 岁生日,可他已经忘了。但龚家没忘,为他办了酒席、添了新衣新鞋, 恩溥、恩寿连同蒋妈都来了,痛痛快快过了一天,仿佛做梦似的。但这不是梦,而是表舅给他的,只不知在表舅家读书的日子还能继续多长时间,他生怕失去这样的机会,唯有珍惜相继到来的每一天。
又是星期天,照例恩来不去上学,他在家里和恩傅、恩寿,还有堂弟恩硕在一块,他像小先生一样抽查恩傅的作业,教他订正笔误,还教恩寿、恩硕认字块、拼七巧板。当然,少不了带他们到后院去掏鸟窝、捉蚂蚱、用砖瓦堆小房子⋯⋯
自打淮阴回来,他感情上依恋着八叔八婶,生活上则不在一起过,仍由蒋妈照应。半年前,在靠典当维生的日子里,甚至连蒋妈那点佣金也出不起, 恩来不忍连累蒋妈,甚是痛苦地对她说:“请回吧⋯⋯”结果是一老一小抱头哭了一场。蒋妈表示不要钱,她忘不掉陈氏临终前对她说的那些话,怎么也丢不下这三个孩子,以她一贯的勤勉,默默地操劳着一切⋯⋯
在这个家里,每天晚上,恩来温课之后,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是记账,即记下一天的开销,半月再轧一次,作个小结;目前,他还不会“开源”,却已学会“节流”,家里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典当了,而且,当铺里那冷酷、讥诮的面孔,他再也不愿看了。让他开心的是,父亲又向家中汇钱了,不多,却总按月汇,这使他有了指望。加上有八婶安排过日子,家中窘况得以缓解,读书也就较少分心,成绩取得明显进步,龚荫荪和邹先生都甚为满意。
春假前一天,恩来在塾馆临毕颜真卿的《告身帖》,归家后刚把书包搁下,看到蒋妈拎着菜篮从门外回来,一到天井,便嚷开了:“某大盗被捕,
不久就要杀头啦!”
恩来感到茫然,遂问:“蒋妈,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 “嗨,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蒋妈跨进堂屋说,“城里东长街一富
户家中被盗,贼是夜间去的,将家人捆绑起来,抢夺无数珍物逃走。因没来得及躲藏,县中护兵闻声而至,把他逮住押送县衙。贼又怕又急,乘人不备, 弄断了捆他的绳索,夺了护兵的佩刀,将护兵杀死后远走高飞。几任县官对此事都很重视,画影缉拿,整整四年过去了,至前二日尚无下落⋯⋯”
“后来呢?”恩溥一旁问道。 “别急,让蒋妈歇息。”恩来说。
“我不累,”蒋妈继续说,“后来,淮安有个姓马的捕快去清江浦,无意中路遇几名乞丐,内有一人好像面熟,便问别的乞丐:‘他是谁?’回答说:‘是我们的同辈。’马捕快不信,又走近此人问道:‘在淮安杀害一名护兵而被搜捕的那贼是不是你?’贼见难以逃遁,便供认不讳,马捕快随即将他带回淮安听候发落。今天,是他的大限之日。”
“我去看看。”恩来转身就走。“我也去。”恩溥紧紧跟上。
“不行,都别去,”蒋妈劝阻道,“街上人山人海,万一有个闪失⋯⋯ 不能去!”
“蒋妈,带我们去吧,求求你了。”恩溥说。 “真想见识一番。”恩来望着蒋妈。 “唉,事情是我引起的,也只好由我带你们去了。”蒋妈抱着恩寿,恩
来搀着恩溥,一径来到西门外,站在街边上,等候捕快押送盗贼经过。
恩来且疑且怖,心想,盗贼一旦露面,民众必将一拥而上,加以唾骂殴打,以治其杀人之罪。淮安人素以强悍著称,激愤之下,使出野蛮之举动, 投石块、咒骂,均在所难免。何况死者冤沉九泉,妻子家人痛心含泣,今天忽见仇人被捉,有仇不报岂能心甘?⋯⋯恩来挤在人群中边想边等待,不觉已是亭午。忽然,传来囚车滚动的隆隆声。接着,他见囚车上的木笼里站着一个蓬头垢面、衣服敝陋、相貌凶恶的人,一双手被绳索牢牢缚在身后,一侧有捕快监视。少顷,被押至就近一块空地,将其拉下囚车示众。恩来想到此人所作所为,心中愤恨不已。
“护兵之儿,护兵之儿在吗?”突然,传出捕快的大声召唤。
恩来的目光不由得转了过去,寻那护兵之子,不意这个小孩就站在离自己只几步远的一棵老榆树下,年龄约十四五岁,身子单薄,面容凄惨,稍稍犹豫之后应道:“我在这里。”说着便走出人群来到捕快跟前。只见旁边的盗贼浑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目光朝护兵之子一瞥,旋又闭上,任凭处置。护兵之子已成孤儿,人们的议论,使恩来的心怦然而动,悲不自胜。此
刻,护兵之子泪流不止地站着,民众对其怀着怜悯,四周异常肃穆,绝对听不到笑声、语声和咳声,都屏息倾听即将开始的审判。恩来人小。却站在前排,他直愣愣地注视着。
不一会儿,捕快指着身边的童子对盗贼说:“看看吧,他就是你所杀害的护兵之子,孺子啊!那年,他还抱在大人手里,你杀害他父亲而陷他于悲苦的处境,这便是你的作为。现在,你再仔细看看他⋯⋯”说着,伸手托着盗贼下巴让他抬头,并强使他睁开双眼。护兵之子打量着盗贼,边看边哭, 泪水止不住地流。
恩来的目光一眨不眨,他见盗贼的脸上,交织着愧疚和悔恨,已不是先前那副凶恶蛮横的样子,似乎苦不堪言,嘴唇抽搐着,倏地在童子面前跪下, 大嚷道:“公子宽恕我吧,公子宽恕我吧。我绝不是仇恨你父亲而杀他的, 只是想到逃命,惶急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唉——,我知道自己的罪不可饶恕, 我,有罪于公子,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盗贼声音已经嘶哑,“今天,我唯有一死才能谢你,才能安慰你父亲在天之灵。我愿意去死,我就要往死的地方去了⋯⋯”
童子只顾哀哀痛哭,一言不发,捕快将盗贼拉起来,押赴刑场。盗贼随捕头、兵勇,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经过。这一切皆入众目,有人啜泣起来, 恩来茫然不知其故,见童子仍在哭,他难以抑制,也随之失声号啕不止。
移时,观者如潮水般纷纷离去,恩来搀着恩溥,随蒋妈回家。他心中感到纳闷,既是盗贼何以那般痛苦?童子何以不予斥责?而自己又何以泪如雨下呢?自己乃局外人,怎么这般难以控制感情?是被盗贼的知罪悔罪感动, 抑或是同情童子?⋯⋯事情这般复杂,微妙,他难以说得清。
三天春假结束,他又回到塾馆,将自己的困惑向先生禀报,祈望指点迷津。
“那天,我也去了。”邹先生让他在一旁坐下,“俗话说:‘鸟之将亡, 其声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乃痛。’盗贼后悔、痛苦,原因盖在此也。至于童子,或则已被悲痛压倒,或则对盗贼的痛苦起了恻隐之心。而你为之动容, 潸然落泪,亦属人之常情耳。”
“噢⋯⋯”恩来低头思忖。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为善者、作恶者概莫能外。” 先生的话,使恩来颇受启发。
这件事,令恩来难以忘怀,六年后,他写了一篇回忆文章,详细追溯, 并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写道:
“⋯⋯及今思之,犹如昨日。夫人之同情,有感化于默者,无形教育,收效奇而捷。教者不知其为教,受教者忘其为教。此际冥冥之心,惟以天真相往来。凡圆方趾,同为人者, 皆有不可移之正义。有击于目,必动于心。罪人之自觉心,其结果甚简单。由于因其将死, 乞怜之念,而以无形教育强迫之,使缘后悔而生自觉耳。夫危险之状,每起人之怒。然怒者客气也;感于物之真,则怒化。余观盗之初,固其恨其为人矣。及盗以悔罪而生自觉心,而余乃变为悲酸之念。非悲盗悲童子,乃起于不自知耳。人生之弱点,固有根于性者,吁!亦异已。”①
这是一个 16 岁少年的见识,的确不凡。
六年前的那个春日,就盗贼这一话题,恩来和邹先生谈了很久,他甚至想到近年盗贼蜂起,是何原因的问题,终因先生授课在即而作罢。
这天下午,先生讲完《诗经》“郑风”三首,接着是习字。
清代重书法,蒙童入学即开始,及至跻登翰苑,终而退老园林,也不离此。恩来 5 岁以描红入手,随后开始临帖,书出颜体。他临过《告身帖》, 这会儿,先生又拿出一本颜真卿的《麻站仙坛记》拓本。
“颜真卿其人其事知道吗?”先生问。 “家父说过,颜真卿是唐代一位大将军,其书法自成一体,于后世影响
深远⋯⋯”
“噢,是这样。”先生点点头,“我再说说,颜氏乃盛唐京兆万年(长安)人,字清臣,开元进士,曾任平原太守,世称‘颜平原’,官至吏部尚
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他为官忠直义烈,率部抗击安禄山叛乱,维护国家统一,后被劝降的叛臣所杀。但他的字却留传下来,千古不朽。”先生神情肃然,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他翻开拓本,指点着说,“看,他的真书雄奇端庄,天骨开张,结字由初唐的瘦长变为方形,方中见圆,正而不拘,庄而不险,雄强茂密,极善运用点画的粗细对比、钝锐对比。”先生边讲边详尽地进行解析,“在颜氏笔下,横画略细,竖画、点、撇、捺则略粗;粗笔中画饱满,出锋处又强调锋芒,显示出正直、质朴、倔强、内美外溢的个人风格,其书,如荆轲按剑、樊哙拥盾,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是不是?”
“对,对。”恩来闻之神采飞扬,先生精到的解析,尤其是将颜真卿的字品人品联在一起论述,在他,是第一次听说。
“恩来,我听龚先生说,你祖父和父亲,都写得一手好字,揉颜体与魏碑于一体,自成一格,只是,我无缘与之相识。”先生和蔼地说道,“但看你的习字,虽有豪迈不羁之态,却缺少魏碑风骨。所谓魏碑,乃北魏时代的碑刻,多出于民间书家之手,笔画平长,转折多圆,运锋自然,结体舒张, 你要补此不足,以增刚烈雄劲之气。”先生边说边作示范。虽然先生的话, 他并非每一句都能领悟,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的,没想到书法竟这样幽深莫测。在这之前,他的字曾为长辈夸奖,他也引以自豪。今天,听了先生一席话, 不觉脸红。他想起孔子的一句活:“凡持满而能久者,未之有也。”幸亏先生及时提醒,使他得以补拙。
夜已阑珊,他伏在堂屋那张朴拙的八仙桌上,悬肘练习,摇曳的灯光, 将他的身影投映在粉壁上,面对摩崖刻石拓本《石门颂》,临了一页又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