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嗣母的病——去宝应——陈式周——噩运再次降临
陈氏是个文静的女子,读书课子、拨弄丝竹、渲染丹青,这些便是她生活的内容。她不善交际酬醉,也不善调理纠纷。贻涂去世,曾使她坠入痛苦的深渊,那时,冬儿却以她的坚韧、练达,应裕自如地和她共渡难关,她切实感受到了那份手足般的深情,仿佛不论遇上什么磨难,只要冬儿在,她便觉得心中踏实,即便是满天乌云,也会从云缝里漏下一缕明丽的阳光,于是, 家中总笑声不断。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眼前像是一片黑暗,并且, 因为自己的柔弱,也把孩子们带入了黑暗。
在冬儿发丧和处理善后的日子里,万千愁绪缠绕着她、压迫着她,她时常咳嗽,口燥舌干。最初,以为是伤风,春天风寒,着凉后会有这种现象。可是,入夏后,天气变暖,咳嗽并不见好,而且,咳呛痰稠,痰中带有血丝, 后又咯血色鲜、潮热盗汗、心烦失眠。这是一种不祥之兆,她记得很清楚, 贻涂也曾有过类似病象。
蒋妈劝她尽早治,于是,又从澍德堂请来那位中医,开了几剂方子,说是滋阴润肺、止咳止血的。
“先生,会不会是肺痈①?”她问。 “先服药吧!”医生的话很含混,“一时尚难作结论。”
她想,没准先生不肯说真话,先生替冬儿看过病,其后,家庭的变故, 先生也是知道的,他不想说穿,是不是出于怜悯呢?
唉,生了这种病,是无奈的事,可千万不能传染给孩子们。
一天,恩来放学回家,见她咳嗽不止,忙问:“娘,你病了?” “偶染风寒,”她强挣笑容,“噢,恩来,从今晚起,你睡到蒋妈那边
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娘总咳嗽,你也睡不好⋯⋯” “不碍的,我上床就入睡了。” “不行,恩来,你要听娘的话。”
“究竟为什么啊,娘,你告诉我。”恩来急了,“不疼我了?” “怎么会不疼你,我只是想清静清静⋯⋯”
恩来不作声了,唯有目光中仍漾着深深的困惑。
这天晚上,吃饭时,陈氏又让蒋妈替她单独用小碟子、小碗盛菜盛汤, 饭后,她用过的碗筷也洗了另放一处。恩来的困惑变成猜测:娘生病是肯定的了。
恩来搬出了娘的屋,之后,只要不是上学的时间,他几乎时刻都在注意娘的病情。有一次,陈氏一阵呛咳竟吐出几口血。
“娘——”恩来吓得脸色惨白,立刻跑过去。“不要靠近我!”陈氏猛然将他推开。 “娘⋯⋯”恩来蹲在地下嘤嘤地哭。
在塾馆,他把娘的病告诉了郑先生,先生对他勉慰了一番后,告诉他一个偏方。
回到家,他照先生的话,找了一锭乾隆年间的陈墨,研磨之后将墨汁倒在薄瓷小碗里,再磨再倒,等有了小半碗,他先尝了一口,味儿不甜不苦, 过了一会儿,肚里也没不适,这才端进房里。
“娘,你把它喝了,喝了,病就好啦!”
陈氏见他嘴唇上沾满墨汁,牙齿也是黑的,她不禁笑了,再一看,碗里也是墨汁,她皱起眉头,问:“这是谁的主意?”
“先生教的,先生说,墨是糯米做的,这是偏方,灵啦!” “我不喝,这病,喝了也没用⋯⋯” “娘,”恩来相求道:“喝吧,你要赶快好起来。”
陈氏再也不能拒绝了,她的嘴唇靠了一下小碗,自然唇上也沾染上了墨汁,恩来笑了,娘也笑了,娘刚笑出声,又是一阵呛咳。
“我到澍德堂请医生去。”恩来放下碗欲走。“别去,这副药明天服完,医生会来的。”
一连服了几剂方子,陈氏的病曾一度平稳下来。但病情没有根本好转, 心情始终是郁闷不解的。她想换个环境,想来想去也只有淮安、宝应两个地方。回淮安,住房当然不成问题,可是,生活来源呢?那边八哥贻奎瘫在床上,八嫂杨氏也够难的了,回去,吃口重,只能增加他们的负担。那么,只能去宝应了,那是父亲生前寄居过的地方,如今,还有一个老嫂子和她的两个儿子,也可算作娘家。她思虑再三,决定去宝应,把恩博、恩寿托付给蒋妈,说是只去十天半月,她留下些钱,便带着恩来上路了。
宝应在淮阴东南方向,两地相距百里,是运河畔的一座宁静的小城。船行了将近一天,到达目的地。
陈氏老嫂子家住宝应城水口巷,巷子深处是两个相连的四合院,格局和淮安周宅相仿,房间略少一些。进入宅院,厅堂、房间里处处挂着字画,尤其是大厅的陈设,画轴、几案、几案上大理石的小屏风、文房四宝、围棋棋盘⋯⋯渲染着浓重的书卷气。
老嫂子生了五个子女,两个女儿已出阁,一个儿子夭折。
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陈伯容,30 多岁,是儒医,不挂牌,却常年替人看病,凡找上门来的,无论贫富,一视同仁,莫不悉心治疗。二儿子陈式周,少年及第,在宝应城里小有名气,他并非终日关门闭户读书,还在一家私塾执教。
伯容、式周的祖父陈源,即是陈氏的父亲,由朝廷奉派淮阴后,先后认识了万青选和周攀龙,后又把女儿许配给周攀龙的小儿子贻淦。孰料,贻涂病故,使陈氏年轻守寡,所幸有嗣子恩来,聪明过人,时有消息传到宝应来, 宝应这边也曾捎信去清江浦,总盼陈氏能回趟娘家。
如今,妹子和外甥来到宝应,伯容、式周的母亲欢欣异常,家里虽说不上阔绰,也还殷实。在这里,恩来母子听不到万府的龌龊,也看不到街坊的冷眼。陈氏的病,又得到了内侄伯容的诊治。有时,母子俩早早起来,登上离家不远的运河大堤,看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鲜活地升起,看晨雾中如梦如幻的阡陌田畴,陈氏呼吸着旷野的清新空气,恩来则背诵着古典诗词,这时候,仿佛人间的一切冷漠、不平和污秽都不存在了,世界变得那么清纯,那么豁朗,那么令人舒畅。母子俩几乎天天来到这里,恩来多么愿意永远过着这样的日子。
散步毕竟是散步,这是早饭前的事。饭后,娘或是煎药、或作女红。恩来呢,却总爱跟式周表哥在一块,他也曾想到表哥执教的塾馆里去,可是一打听,那都是些刚刚启蒙的小孩子,遂作罢。
式周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去书房看书,里面经史子集、稗闻
野史都有,门未锁,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太好了,太好了!”恩来高兴得直嚷,他庆幸自己,在淮阴万府,他
没少进过外公书房,只是后来闹纠纷了,亲娘才不让去,他一直为此遗憾。现在,到了宝应,没想到表哥家也有一个书房,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表哥出门教书去了,恩来迫不及待地来到设在西屋的书房,只见两壁分别挂着装婊精良的字,一为隶书,一力行草。写的是——
竹雨松风梧月茶烟琴韵书声
扫地焚香清福已具粗衣淡饭乐天不忧
他边看边琢磨,甚是喜欢。这里的藏书虽比不上万府丰富,但陈列有序,
纤尘不染。第一天,他只把露在外面的部分书名浏览了一遍,回屋后遂把这一切兴致勃勃地告诉了母亲。
“这两幅字是你外公写的,我亲眼所见,”陈氏目光的亮,“它是你外公人格的写照,澹泊宁静,随遇而安。可是,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为名缰利锁所困,像你外公那样,也并不容易。”
外公的形象,经陈氏这样一说,在恩来心目中变得具体、实在了。他想, 外公当年大概就在这书房里读书写字吧,如今,自己也摊上份儿了,这机遇不能错过,于是,他天天坐在书房里捧着书读。最初,式周见他沉湎于小说里,便对他说:“读些小说亦可,但据我看,经史子集,凡属能读懂的要多读,但不要盲从⋯⋯”
“何谓‘不盲从’?”恩来问。 “就是说,不要书上写的都相信,”式周解释着,“即使经史子集,历
史上人们的看法也不尽一致。比方说,孔孟的著述乃集儒学之大成,但儒学也有一个演变过程,先秦时期,与儒学同时的还有庄子、墨子、韩非子、苟子、孙子等诸子百家。只是,到了汉代,有个叫董仲舒的,向汉武帝进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采纳,孔子才被奉为神明⋯⋯”
恩来瞪着眼,不禁惊叹,表哥真有学问,可他不愿打断表哥的话,继续往下听:
“这就是说,汉以后儒学成了正统,到了宋代,朱熹又把儒学作了发展。但儒学的正统地位却也受到了一些人的怀疑,明代就出过一位李贽,大胆否定儒学,他的著述被朝廷视为‘异端邪说’,搜罗焚烧,可他并不畏惧。”
“李贽是怎样一个人呢?”恩来颇感兴趣。 “他啊,是明末一位大学者,号卓吾,福建泉州人,官至云南姚安知府。
他认为,《论语》、《孟子》等,仅仅是孔孟的弟子们所作的随笔记录,并非‘万世至论’,反对‘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最终被朝廷迫害而死⋯⋯” “那么,”恩来皱着眉,“他对不对呢?”
“你这问题,不大好回答。”式周笑道,“在我看来,他是对的。” “这样,孔孟的著述是否不能看了,可娘说过,那里面有治国修身平天
下的道理。”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著述一无是处,”式周稍有沉吟,“你才 9 岁, 等你长大了,儒家的书,非议儒家的书都可以读。”
“可我总觉得自己长不大,才 9 岁!真急死人了。”
“哦,”式周不禁被表弟的天真惹笑了,“别急,这些书,多少年以后, 也还会在人间流传,够你看的啦!”
“是啊!”恩来心折。
日子过得很快,恩来母子来到宝应已近两个月,陈氏的病却不见好,尽管家嫂想方设法给她滋补,伯容的中药也从不间断,但情况令人焦虑,她面若桃花、日渐浮肿,舌光红,脉细微,潮热盗汗,失眠咯血,沉疯难愈,她感到无望了,又记挂着恩博、恩寿,这天,她把恩来叫到面前,说:
“我们回淮阴去,在这边耽搁的日子太久了。” “可是,大表哥仍在替你看病啊!”恩来觉得突然。 “大表哥已尽了力,”陈氏才说了一句,却抑制不住呛咳,连吐了几口
血,把恩来惊得脸色发白,怔了怔,忙绕到母亲身后替她轻轻捶背,嘴里一迭声地喊着:“娘,娘⋯⋯”
“娘这病治不好,即使华诧再世也无能为力,”陈氏捂住嘴咳了几声, “再说,恩溥、恩寿,虽有蒋妈照管着,我总不放心。”
“娘,我⋯⋯”
“想说什么就说⋯⋯”“我⋯⋯”他想说,娘再住些日子,让大表哥再治治,而他也可借此机会再读些书。他听说城东有一座“纵掉园”,原是清初侍读乔莱的私家花园,近年已改作高等小学堂,他甚至都未能去看上一眼⋯⋯可是,见娘日趋消瘦的身体,病恹恹的,走路都直晃,他什么都不想提了。况且,他也想念两个弟弟和蒋妈。他说:“我听娘的,回淮阴吧!”
“孩子,娘拖累你了⋯⋯”陈氏落下泪。 “你别这样说,”恩来给母亲递上一杯水,“我要是有本事能治愈娘的
病,该多好。”
陈氏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却笑得很沉重,倏又消失了。
回淮阴的日期,因陈氏身体过于虚弱,又推迟了几天。临行前一天傍晚, 式周带着表弟来到运河大堤上。
大堤上,白杨簌簌,风车在河边悠悠转动着,河里或行或泊的渔船上, 飞飘着缕缕轻烟,平原上黄昏时的景致依然相当美,可是,恩来无心观赏, 尤其是那悬在天际的残阳,他不忍卒睹,一看便联想到娘吐出的大口大口的血,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恩来,想什么呢?”式周问道。“什么也不想。”
“不可能。” “想又有什么用?” “说说。”
“我要娘的病转好,我要念书⋯⋯” “姑妈执意要回淮阴,留也留不住,”式周说,“回去之后,有什么情
况,要及时跟我们取得联系。”“好。” “恩来,人的一生是漫长的,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今后还会有机会见面
的,”式周搂着他,“即使一时不能相见,也还可以通信。” “我想也是。”
“对往后,你还有哪些想法?” “没有去细想。”
“人生在世,有各种各样的路可走,”式周像有许多话要说,“或者像
我祖父那样诗书传家、清白自守;或者像贻能姑父那样做个师爷⋯⋯⋯ “我不做师爷。”恩来说得很干脆。
“经商也是一条路。” “没想过。”“当官呢?知县、知府,直至一品大员,那也是人干的。”
“唏,”恩来自嘲地笑了笑,“岂敢去想这些?表哥,你别逗我了。” “其实,想当官也不一定是坏事,要看当什么官,是清官,还是贪官?
记得祖父在世时,也并不鄙薄一切为官为宦者,他曾对我说过:‘官当持大体,政在顺民心’;又说:‘行所当行不为己甚,慎之又慎而后治安’;还说:‘为政不在多言,须息息从省身克己出发;当官务存大体,思事事皆民生国计所关。’⋯⋯”式周边说边解释。
恩来静静地听着,俄而,他说:“表哥,前两句我记住了,后面的长句子,你再说一遍。”
式周又说了一遍。“表哥,这两个月真难得,我跟你学了许多许多东西。” 恩来脸上郁结着惜别带来的惆怅。
“晚上,你跟我到书房去,挑些喜欢的书,明天带上。” “真的?!”
“真的。”
夕阳早已坠落,苍茫暮色中,式周、恩来这一对年龄相差 12 岁的表兄弟才走下河堤,这是恩来在宝应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他一生中在宝应的最后一个夜晚。
第二天,伯容、式周和他们的母亲一道,将恩来母子送到运河码头,借别的场面苦不堪言,老嫂子唯恐小姑子途中出事,特地派了家里的女佣,备了煎好的药,随船照料一直相伴到淮阴。
恩寿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一见陈氏和恩来,便呜呜地哭泣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恩来着急地问。 “伤风,已有几天了。”蒋妈说,“唉,怪我,没带好。” “快别这样说,要怪,只能怪我。姐姐临终前把三个孩子托付给我⋯⋯
我不该离家这么长时间。”陈氏咽声咽气他说,“服药了吗?” “他立鉁舅带医生来过。”蒋妈应道,“一直在服药。” “噢,”陈氏喘了口气,忽又想起似地,“怎么不见恩溥?”
“娘,我去找,”恩来跑出堂屋,在天井撞见恩溥,一把抱住,连声喊着,“和尚,弟弟⋯⋯”可恩溥不吭声,再一瞧,只见恩溥下巴在渗血,他慌了,“你这是⋯⋯”恩溥埋着头进了屋,蒋妈赶忙拉着他,瞅着伤处,叹道:
“啊,小祖宗,八成又到那边淘气去了。” “不是的,”恩溥倔犟地一摆头,“叙生带着我玩得好好的,三舅家的
小表哥却赶我走,将我推倒⋯⋯三舅妈就在一边,也不管。” “不过去,不就没事了。”恩来说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顺着脸颊直
往下流。
“偏不,外公外婆家,我为何不能去。” “你啊。”恩来抓住恩博的两臂,使劲地晃动,“你也太不争气。 “哥,你捏疼了我⋯⋯” “你难道不知道,那边有人讨厌我们。”恩来松了手,倏忽,又凑近恩
傅的脸,在伤处旁边轻轻摸了摸,“还疼吗?”
“我不怕疼,我最怕的是十一婶和哥不回来了。”
恩溥的话,使陈氏潜然泪下,但她随即又抹干眼泪,强挣笑靥说:“重逢是件快乐的事,别再说丧气话了。恩来,你收拾一下,去看看外婆。”
“我不去!”恩来少有地执拗起来。 “老太太还是怜惜外孙的,把恩溥、恩寿带去吃过几回饭,还让人给送
过零食。”蒋妈说。 “唉——”恩来沉重地叹了口气,“同样是亲戚,怎么就不一样呢?”
他转过脸,见嗣母手绢掩口咳个不停,遂上前搀扶,“娘,回房歇息吧!” “别⋯⋯”陈氏将他轻轻推开,“我自己能走⋯⋯”
他分明看到泪光在娘眼眸中闪烁,但又能说什么呢?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月后的聚首,是这样压抑,这样难堪。他竭力想摆脱这糟糕的心绪,打开手提藤箱,取出从宝应带来的茶点分给两个弟弟,又将一双线袜送给蒋妈。
这时,蒋妈才细致看起恩来,见他又长高了一节,脸盘显得更英俊了, 这使她感到安慰。可是,陈氏那病势沉沉的模样,又让她心中难受。看得出来,陈氏的病并没好转而是加重了,她不便深问,只把泪水往肚里咽,天底下的事,不如人愿常八九,何况是病!她猜得出,陈氏和贻涂得的是一样的病,走,只是早迟的事,她唯一能做的是尽心尽力地服侍她,让她多活些日子。
这之后,她一面照料三个孩子,一面服侍陈氏,在茫然中打发日子。 又拖了将近一个月,陈氏已卧床不起,饮食愈吃愈少,血呢,却愈吐愈
多,她让蒋妈看好三个孩子,不让他们靠近她,可蒋妈一忙别的事,顾不上, 恩来便悄悄溜进房间。
“娘——”他轻声叫着。 “啊,”陈氏转过头,“别,别靠近我,别⋯⋯”话没说完又咯血了,
恩来立刻拿过痰盂,又支撑着娘偏过头,让她吐。“行了,你走开⋯⋯” “娘⋯⋯”恩来不走。
“唉,”陈氏睨了儿子一眼,“想不到娘跟你爹得的是一个病,我⋯⋯ 就要去见你爹了⋯⋯”
恩来哭了起来,蒋妈闻声慌张地跑进房,见陈氏神志还清楚,她碰了一下恩来,让他别哭。
“恩来,娘有几件事要跟你说,”陈氏喘息了一会,似在屏住气,“长大了,你要行得正,立得直,忍辱负重,能屈能伸,宁人负你,你勿负人⋯⋯ 这样方可安身立命;你亲爹不常回来,你是哥哥,要照顾好恩傅、恩寿,凡事要让着他们,护着他们⋯⋯”蒋妈递过茶水,她喝了一口又说,“你生下后,是喝蒋妈的奶水长大的,蒋妈就是我们家里人,你要把她当亲娘一样听到这里,蒋妈已是泪水涟涟,恩来更是泪直流,只是不敢哭出声来。
“还有一件事,我死后,用口薄棺把我运回淮安,与你贻淦爹合穴,不要破费,不可拉债⋯⋯”陈氏说到这里,精力几乎耗尽,她合眼缓缓喘息着。忽儿,她睁开眼看了看蒋妈,又动了下手,蒋妈很快把手伸过去,轻轻握着。
“蒋妈,”陈氏眼里滚动着泪水,“实指望,你我能在一起多呆几年, 把恩来他们拉扯大,想不到⋯⋯”她微微摇了下头,“唉,我的命⋯⋯只好托付你了⋯⋯”
“少奶奶,放心吧。”蒋妈说着泣不成声。
突然,一个响雷在天空震颤开来,风呼啸着,雨僻僻啪啪地敲着屋顶, 大白天,四周却浑饨一片,蒋妈赶快点亮床柜上的油灯。
陈氏散乱的目光,像是转动了一下,忽又凝然不动,鼻息愈来愈弱,嘴却动了动。蒋妈凑上去,听不到一丝声音,不等蒋妈抬起头,她的腿猛一抽搐,头歪向一边,弃世而去。
哭声,和屋外震天动地的雷雨声夹杂在一起,巨大的不幸,又一次降临在九岁的恩来头上,仅仅隔了一个夏天,一年之内,他痛失了两位母亲,莫非他的命运该派这样惨吗?啊,苍天,你,你说句公道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