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东关模范学堂——聚弱制强——魏家楼子与何殿甲——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建校“二周年纪念日感言”
火车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呼啸着穿越柴河向前行驶,恩来时而凭窗眺望,时而默然沉思,脑中盘旋着对未来读书环境的向往。
约摸个把时辰,车抵奉天,恩来紧紧跟着伯父,旅客不多,两人很快出了站,搭上一辆敞篷马车驶向市区。
一路上,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商铺,摩肩接踵、形形色色的人群,使恩来感到这里确非蕞尔小城铁岭可比,伯父不时指着街景向他讲述着,他心中涌动着难言的感动。
马车驶近一处金碧辉煌的建筑群,伯父对他说:“前面就是故宫——”眼前,只见宫阙正门上悬挂着绚烂的“大清门”三个字,两旁立有石狮
一对,门前还有东西辕门各一座。大清门对面是青砖装饰的蟠龙大影壁⋯⋯ “你看,那是‘文溯阁’,”恩来正在左顾右盼,伯父又指着一幢最高
的房屋说,“它是仿照浙江‘天一阁’营造的,高为三层,阔为六间,前后均有出廊,那熠熠闪光的为黑色琉璃瓦,外加绿剪边,不愧为奉天一大胜迹, 唔,乾隆皇帝组织人编纂的《四库全书》珍藏于此⋯⋯”
伯父知道得真多,恩来边听边看,仿佛只是瞬间,马车已驶离故宫,一径向南,而后在金银库胡同的绍兴会馆门前停下。
这里,便是他们的下榻之处。
入门,经门厅、天井和走廊,转入会馆大厅,迎面门柱上悬有一副楹联:
游官到奉天,把越酒,话乡关,如读会稽三赋。清时调玉烛,借文溯,成雅集,胜在永和九年。
楹联蕴含着王羲之挥洒《兰亭序》和乾隆造“文溯阁”召人编纂《四库
全书》之典故,透出一派随遇而安、儒雅风流之气息。伯父逐句解释给恩来听,这给他以宾至如归之感。
贻赓仍在奉天度支司应差,安排停当,即携恩来进了奉天官立两等小学校。
据《奉天通志》载:光绪三十一年(1905)七月,移处创设第六两等小学堂,将省城大西关镶红旗汉军第二佐领官厅改作宿舍;宣统二年(1910), 与第七两等小学堂并为一校,称东关模范学堂。学校坐北朝南,青砖瓦顶, 砖木结构,自南向北,在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门房、前教学楼、礼堂、后教学楼等建筑,四周砌有二米高的围墙。门房七间,中为正门,门楣上方嵌校名。穿过正门便是照壁。前教学楼高二层,风火山墙,墙面饰红砖图案,门窗拱券式,雕砖装饰走廊和楼梯设在楼外,上有防雨棚,木制米字纹栏杆, 门窗、栏杆等木件皆着红漆。后教学楼形制、格局同前。两楼间的礼堂平面呈长方形,跨度较大,居中有立柱 16 根,屋顶是人字梁,上装天窗,可容数百人。这样的建筑规模,在奉天的小学校中并不多见。
恩来进校时,全校共九个班级,教员 20 余名,学制为九年(初等五年, 高等四年),后改为七年制(初等四年,高等三年),班次排列为甲乙丙丁⋯⋯ 恩来插入丁班(高等部六班),教室设在前楼二楼西首第一间,南数第二排右首第一张课桌即是他的坐位。
学校按西式教育设置课程,有修身、国文、算术、历史、地理、格致、英文、图画、唱歌、体操等,比铁岭银冈书院小学堂完备,学生身心能得以
全面的锻炼和提高。由于这所学校的教学设施、师资配备和课程安排,均非一般学校可比,教学质量在奉天可谓名重一时,这样,官宦商贾子弟纷纷涌入。由于家庭的娇生惯养,他们之中有的人沾染上好逸恶劳、以强凌弱的恶习。恩来入学后,按校方规定,也戴上了日本式大檐帽,穿上了日本式洋校服,从外表看,与奉天当地学生并无两样,可是,一说话,就显出他是外地人了。他那浓重的淮安口音,奉天学生听了觉得别扭,甚至鄙夷。开学不久的一天,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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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他留下帮校役打扫走廊,只听身后有人在喊:“小南蛮,小南蛮!”他刚直起腰,便有一个高个同学将他猛然推倒在地。
“我们是同学啊⋯⋯”恩来怔怔地说。 “谁跟你同学,你是南蛮子!”那人说着又将他猛地一推。
幸好恩来及时抱着廊柱才没摔倒,见他未作辩解,那人甩着膀子走开了。这种受气的事,以后还有过,恩来心中不平,而且,他发现,班上别的
小同学也挨过那人打,见到那人总怕,总躲,这怎么行呢?可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是对付不了的,得想个法子。他慢慢接近那些弱小同学,甚至在星期天把他们找到一块儿商量。
“他老爹在衙门里做事,谁敢碰他。”一个小同学说。 “其实,他老爹也看不惯他的霸道,”另一个同学说,“我跟他是邻居,
亲眼看到过他老爹用鸡毛掸子揍过他。” “哎呀,别招惹他,”又一个同学说,“打不过他,躲还不行吗?” “可是,都在一个班上,能躲得了吗?”恩来见众说纷坛,遂说出自己
的想法,“怕他,躲他,越发助长了他的气势,这不行。” “那你说咋办?”主张躲的同学问。
“单个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弱小的,力量又分散。”恩来说,“谁都知道,一只筷子容易折断,假如是一捆筷子哩,能折断吗?”
“恩来,你的意思是,俺们几个要变成一捆筷子?” “对。”“那你说咋办?俺们听你的。” “我琢磨这样⋯⋯”恩来说出了早已琢磨好的打算。
这天,又到了放学的时候,几个小同学分头急匆匆地离开学校,恩来却跟着那个大同学走。路上,那人故意寻衅,对恩来又推又搡,恩来忍着,依然一步不拉地跟着。已是薄暮时分,两人途经一个僻静处,突然,从旁边的小巷中窜出几个孩子,直扑那大个同学,连推带拽,将他拖到小巷里,摁倒在地,那人心虚发颤,连连告饶。
“我们也不是为了报复,”恩来瞅着那人说,“今天,我们只想问你一句话,往后,你是不是还欺负我们?”
“我,我⋯⋯”那人似不明说。
一个小同学捏紧了拳头挥了过去,让恩来架手挡住,他说:“别打,打人是野蛮的事,我们要的就是一句话。自然,说不说是你的事,没准你还会再撒野,不过,每天放学你总得回去,纵然你想躲我们大伙儿,也躲不掉。”
“你们松手吧,”那人在哀求,“今后,我再也不欺负人了⋯⋯” “说话可算话?”一个小同学问。 “算话,我想过了,我是一个人,而你们是一伙人⋯⋯”那人抽泣起来。“好了,把他放了。”恩来说着把那人拉起来,又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尘,说,“一个人也好,一伙人也罢,我们是一个班的,根本就不应当打架骂人。”
“是哩,我知道了。”
自此,班上的确没再发生过以强凌弱的事。在抗衡班上贵胄子弟欺负的过程中,班上的赵夔弟、赵希文、何履祯、郭思宁等,都成了恩来的好朋友。他还跟何履祯等结拜了“金兰之交”,每人以一方砚台作为凭证,上面镌刻着结交的文字,相互提携,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何履祯为人沉静、谦和、朴实,恩来看重其人品;两人相处甚为投契。交谈中,他了解到,履祯有位祖父叫何殿甲,是位饱读诗书的乡村野老,令他仰慕不已,总想有个机会见识一下这位老人。
没过多久,适逢秋游,三天假日,正是机会,恩来禀告了伯父,和履祯来到奉天南门外一家骡马店。履祯对这里很熟悉,也许是何殿甲在南乡一带有些名声,店里有人知道履祯是魏家楼子老何家的孙子。几乎没费周折,恩来和履祯便“拉脚”搭上一辆卖柴回程的骡车到了吴家堡,下车后步行三里便是魏家楼子。
这是一座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子,周围有几座低矮的丘冈,村上都是草屋, 多已残破,掩饰不住的凄凉感,让人心中发怵。
履祯家的房子,在村里算好的了,干打垒的院墙里是一幢坐北朝南的起脊草房,两进正房,各有三间,东西两侧还有厢房。这些房屋显然倒塌过, 修补的痕迹到处可见。
走进前排正中的堂屋,只见条案上供着福禄寿三星,两旁为大口凸肚瓷瓶,内插鸡毛掸帚。案前有一张烧焦一角的八仙桌,墙上贴着一副未装裱的对联——
一月常致二十九日醉百岁须笑三万六千场
这是什么意思?借酒浇愁,佯笑度日?恩来正在琢磨,一位着青布短褂
黑裤,脑后垂着一根花白长辫的老人跨进门。 “是周生吗?”不等恩来请安,老人先开口。 “爷爷。”恩来赶忙鞠了鞠躬。 “听履祯说起过你,住下吧!”老人的话很平淡,也不知是否欢迎他?
他颇感拘谨,听任履祯的照应。
谁知晚餐,老人备了酒,硬是要跟他对饮。家人上了一道“白肉血肠” 的菜,是用肉片、猪肠灌猪血和白菜煮烩而成的,恩来知道这是奉天乡间的名菜,用作招待亲朋故旧的,味道鲜美可口。老人招呼他尝尝,他的心倏然掠过一道热流,戒备随之消除了,竟吃了一大碗高粱米饭。说起这高粱米饭, 乃是东北的主食,当初,在铁岭吃到它时,总觉得不如家乡的大米饭香软, 甚至有点涩,可吃习惯了,却又觉得它有劲道,熬饥。这一顿,他吃得饱饱的,加之喝了点酒,夜里睡了个又香又甜的觉。
第二天,何殿甲把恩来带到书房。书并不多,奇怪的是无论书橱或书籍, 都有火焚后的残迹。
“爷爷,这些书怎么⋯⋯”恩来欲言又止。 “日俄战争中烧毁的呀!”老人痛苦地说,“人已是劫后余生,何论书
焉?这些残存的书还是老夫不顾性命抢出来的。” “没想到这里也遭了殃。”恩来叹道,“去年,我在铁岭读书时,登上
龙首山,看到一座‘日露战迹碑’,是小鼻子立的,可恨啦!” “嗨,真是无独有偶,小鼻子在俺村东边的烟笼山也立了一座碑;大鼻
子则在村西的汉城遗址立了一座碑,两碑遥遥相望,仿佛仍想比个高低,咄!” 老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周生、履祯,俺们去看看小鼻子那座碑。”
出村口,眺望东方,即见一座方锥形石碑矗立在三里外的烟笼山上,沿途弹痕累累,田地荒芜。何殿甲年迈,步履缓慢,爬坡时,由履帧和恩来搀扶着走,到了烟笼山顶,已是气喘吁吁。
烟笼山高约百米,站在山头放眼四顾,北边,沙河宽约百米缓缓流过, 西边乃魏家楼子,南为长胜铺,北是柳巷屯,方圆七八里,是一片相当开阔的洼地。
日俄奉天会战日军战迹碑,以糙面青色花岗岩砌筑,基台为抹角方形, 似须弥座,以灰白色细加工花岗石砌成。碑高六米,正面嵌直行阴刻“奉天会战第四军战迹”诸字。
“这里就是奉天会战战场,”何殿甲挺了挺腰板,手向四周划了个圈, “那是光绪三十年,距今才七年。开始、旅顺口一役俄军大败,日军乘胜追击,九月初八,日军第四军和俄军第一军团,在此遭遇。据当时的《盛京日报》载,斯役,日军投入 25 万人,俄军投入 35 万人,激战七昼夜,打得昏天黑地,杀声震野。双方都强迫俺们这一带乡亲挖战壕、运武器,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唉,我有幸拣了这条老命⋯⋯”
“爷爷,那时我在哪儿?”履祯问。 “你爹带你远走他乡啦。”何殿甲说,“这场战争,以日军胜利告终,
但日方也死有数万人,这一带尸体遍野、惨不忍睹啊!”说着,他又指了下魏家楼予以西台基上另一座石碑,“那是俄国人立的碑。战争结束后,日俄签订了一个条约,俄国人将它在东北攫取的权益让给日本人,年底,日本人又强迫俺们朝廷签了个条约,将奉天甫站一带划为日本租界,让日本人为所欲为⋯⋯”
“这场战争,好像是老张家跟老孙家打架,却在老李家摆战场,”恩来说,“这太不公道,太蛮横了。”
“你说的‘老李家,好比是俺们中国,”何殿甲叹道,“可是,战争一开始,俺们朝廷就宣布‘局部中立’,这不是对日俄的霸道行径听之任之吗?” 稍停,他昂起头颅,山风抖动他的长髯,他吟哦起来:
登彼龙山兮之巅,望彼河水兮潺湲; 忆甲辰年兮神往,想日俄战兮心酸; 纷纷兮余怀,悠悠兮苍天;
英雄竞起兮到山川,不知何日兮奏凯还? 慨三省民兮涂炭,溯历代兮皆然①;
何殿甲泪花闪动,声音呜咽,履祯、思来怔怔地站在一边,吟哦在继续:
吾已出于斯兮长于斯,恨不能翱翔兮五湖烟; 今吾老兮有何志愿?图自强兮在尔少年。
吟毕,何殿甲转脸问道:“周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爷爷,我懂,外国强盗太欺负我们了,”恩来说,“不独这里的老百姓遭殃,铁岭、旅顺、奉天都遭了殃。而且,自咸丰年间鸦片战争,中经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直到如今,我泱泱中国,不知受了多少凌辱⋯⋯”
“你都知道?”何殿甲惊异地说。
“先生教的,”恩来说,“可我们中国人是不甘奴役的。” “孩子,你知道就好,”何殿甲渐从悲愤中挣脱出来,“所以我说,图
自强兮在尔少年。”忽然,他又无限感慨地说,“沧海桑田,往事如烟如梦, 一言难尽啊!俺们还是回去吧!”
一回到魏家楼子,未及休息,何殿甲取出一个本子递给恩来,说:“此乃老夫的诗作,你看看,对那场日俄战争会有更多了解。”
恩来因老人的坦诚和信任而异常激动,捧着用“德隆号”竖行信笺装订成册的诗集,双手微微颤栗,甚至忘了道一声谢,便出了屋,在院内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榆树下翻阅起来。
在题为《乙巳二日辽阳店作》一诗中,何殿甲写道:
回首甲辰年,中心倍惨然。烽烟连日急,生死一时兼。有弟皆逃散,无家独泣涟。飘流辽渤地,只唤奈何天。
继而,是《辽邑书怀》:
人情最苦是离情,秋去冬来春又经。怅怅中怀愁莫解,双亲两地料难生。
悲愤的诗句,勾勒出一幅幅因战争而生离死别的“流民图”,恩来读了
不禁唏嘘。
日本战胜俄国后,不唯勒石树碑,而且将万宝山易名为烟笼山,这使何殿甲感到忧愤,在《甲辰九月八日避乱》中写道:
两年兵马夜奔弛,万宝山头将令施。无数乡民皆丧胆,哭声载路怅何之。
这就是日俄战争带给魏家楼子这片土地的灾难。战后,何殿甲回到故乡,
见满目疮痍,血泪斑斑,心中的悲愤化为《日俄战后还乡作》:
俄军夜遁日军来,敌垒森森对面排。五亩田园皆寥落,百年世业在培栽。溅沙血水浸河水,滴落春台作将台。中外战争何日息?空留白骨满山堆。
这是何等惨烈的景况,这年重阳,何殿甲登临旧战场,不禁“暗触思亲
无限恨,低头只下泪千行”。恩来读至此,已是泪水涔涔。他的目光仍在诗笺上追寻,读到一首《有感而作》:
大局艰难事事非,边关渐欲动杀机。东南恶虎食无厌,西北贪狼意更肥。民智不开团体散,兵心在盗莫合围。果然思保辽东地,血洒红途肉乱飞。
这里,何殿甲不只谴责了日俄贪婪的强盗本性,而且探究了中国任人欺
凌的原因,在于民智不开,团体星散,军心不良⋯⋯
但是,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毕竟还有一些爱国志士率领乡民奋起抵抗, 其英勇不屈,令何殿甲敬佩之至,他作诗颂扬:
登高一望适天长,残垒萧萧战夕阳。河水萦流烟惨淡,乡村寥落色凄凉。白衣送酒人何在,红叶题诗字亦香。凭吊捐躯诸义士,千秋不朽烈名扬。
恩来一首首默读、琢磨,有的甚至背诵下来,他感受到何殿甲老人热烈的爱国主义情怀。战场旧迹的实地观察,又读到如许血泪凝聚的诗作,爱国主义在这个少年的意念中,不再那么空泛,而是愈来愈具体、真切。“论诗品、论人品,爷爷都不简单。”他对履祯说。
“爷爷一生不得志,”履祯的笑饱含着苦涩,“我跟你说说爷爷名字的来历吧!科举不是要经乡试、会试、殿试三级吗,爷爷尝想乡试中个举人, 会试中个贡士,殿试再获取进士头名,即‘殿甲’状元,”履祯神色黯淡, “可是,终其一生,连秀才也不是,只是一名老童生,这是咋回事呢?”
“我在铁岭念书时,听说有个魏燮均,极有才学,咸丰年间,书法名闻京师,可他两度考试,均落第未中,最后仅是一名秀才。”恩来说,“可见, 像爷爷这样有才学有壮志的人,终被埋没者也非个别。”
“爷爷命不好。” “啥叫命?”恩来瞅着履祯,“我想,责在朝廷。太史公写汉武帝曾曰:
‘何世无才,患人主不能识耳,苟能识之,何患无才?’先贤北宋张载曰: ‘贤才出,国将昌。’如今,朝廷腐败,国家贫弱,贤才自然被埋没了,爷爷即为一例。”
“我要把你这话告诉爷爷,他一定高兴。”
三天的乡间生活,恩来开了眼界,经历了一回从未有过的心灵震荡。 返校后的第二天,是修身课。先生以“立志”为题,启发学生。他说:
“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同学们已是高小年级,当是立志之时,首先碰到的问题是,读书为了什么?今天,大家不妨申述之。”
“为明礼而读书。”有人抢先发言。 “不失为一种志向。”先生缓缓点点头。“学而优则仕,”又有人回答,
“读书,自然是为了当官。” 先生笑了笑,未予置评。
“我是为家父而读书。”一位靴铺老板的儿子说得挺干脆。这话引起一阵吃吃笑声,先生不禁蹙起眉头。
“恩来,你千里迢迢自江南到此,你读书又为了什么呢?”先生问。 想到在铁岭、在魏家楼子耳闻目睹的种种,中国濒于危亡的严酷现实,
使他有切肤之痛,他激昂地答道:“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好!”先生大声称赞,“泱泱中国,如今内忧外患,灾难深重,凡热
血男儿,救国图存,责无旁贷。诸位年幼,读书乃打基础,以便日后投身于中华崛起之伟业。古人云‘人若志趣不远,心不在焉,虽学无成’。恩来志存高远,见识不凡,这是值得诸位仿效的,每个人都应有‘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志向⋯⋯”
先生的话,是肯定也是鼓励。“为中华之崛起”像风帆,像羽翼,激励着恩来笃实躬行,奋发向上。他注重每门功课,力求全面发展,他的作文、书法,成了班上、年级和全校的翘楚。尤其是作文,常常被先生张贴在学校的走廊里,供同学观摩,一时传为佳话。
入学第二年,在全省作文会考中,恩来即名列前茅,他写的《东关模范学校第二周年纪念日感言》入选奉天省教育品展览会展出,同年,收入《奉天教育品展览会国文成绩》一书。三年后,上海进步书局将其收入《学校国文成绩》一书,稍后,又收入上海大东书局出版的《中学生国文成绩精华》, 成为全国性的范文。这是恩来最早一篇见诸文字的作品,迄今已过去 80 多
年,越发显得珍贵,而能见到者寥寥,故全文照录如下:
东关模范学校第二周年纪念日感言
最可宝贵、最有价值而又最触动同学诸君之种种感情者,非我东关模范学校成立第二周年纪念之今日乎?
念四①小时,一刻千金,拍掌欢呼,全校同庆,亦云盛矣。然余一霎时而抚然②。回忆昔日改组成立时,缔造之艰难,气象之萧条,岁时再历,同学旧友,十存六七。抚今追昔, 神为伤已。一霎时,余又欣然,睹今日校舍之宏,人才之盛,跄跄济济③,肃肃雍雍④;珥笔者⑤,纪盛事;观光者,相劳慰,已足称一时之嘉会已⑥。而一霎时,余更嗒然⑦。夫创之既艰,后难为继。今年今日,进步逾于去年今日;明年今日之进步,未审亦如今年之于去年否也。
嗟乎!负此责任者谁乎?其惟吾校校长、教员诸公已耳⑧,其惟吾校全体诸同学已耳。余深爱此最可宝贵、最有价值之第二次纪念日,即不能不厚望我最可钦佩、最有学识之校长、教员诸公,更不能不厚责我最可危险⑨、最有成就之全校诸同学也。
吾校司教育之诸公乎?诸公为国家造人才,当弹⑩其聪明,尽其人力。求整顿宜重实际,务外观先察内容,勿自隳行检(11),以失人则效①:勿铺张粉饰,以博我名誉;更勿投身政界党会,谋利营私,以纷扰其心志,而日事敷衍。校长力学生择良教材,教习为学生谋深造就,守师严道尊之旨,除嚣张浮躁之习。注重道德教育,而辅之以实利美感②,更振之以军国民之精神③。教育美满,校风纯正,则此纪念日乃可因之而永久。由第二周年,以至第三周年,而达于无穷期之周年者,实赖我司教育诸公之热心维持而已矣。
吾校之诸同学乎?吾人何人,非即负将来国家责任之国民耶?此地何地,非即造就吾完全国民之学校耶?圣贤书籍,各种学科,何为?为吾深究而悉讨。师之口讲指画,友之朝观夕摩,何为?为吾相切而相劘④,非即欲吾受完全教育成伟大人物,克负乎国家将来艰巨之责任耶?以将来如许之重负,基础于小学校三四年中,同学,同学,宜如何奋勉、始对之而不愧哉?一物不知,学者为耻。同学其博学乎⑤?好问则裕,自用则小⑥。同学其审问乎
⑦?思之思之,鬼神通之⑧。差以毫厘,谬之千里。同学其慎思而明辨乎⑨?学矣,问矣, 思辨矣,而犹或浅尝辄止,见异思迁,躐等⑩以求进,自是而非人(11)焉。吾恐同学之智识亦无由新,道德亦无由固,而欲丛人才、蔚国器(12),难矣。如是则书不将虚此读,业不将虚此习,师不将虚此教诲,友不将虚此切磋,吾模范学校不将虚此造就,而两周年之光阴又不将虚此度过也哉!惟望吾全校诸同学惕然自警而已矣。
余于此纪念日中抒此谬妄①。其以后所云者,为同学诸人勉。韪我罪我②,所弗计③ 也。然而去年今日往矣;今年今日,未往而已往矣;明年今日,他年今日,余将拭目而观吾东关之模范学校,更观吾全校同学之学生。
这篇作文抛弃了旧八股的文风,立意新颖,言简意赅,论说精辟,语重
心长,活现出一个追求救国真理、锲而不舍、奋发有为的少年俊逸形象。 恩来摒弃了“光宗耀祖”、“学而优则仕”等陈腐的封建观念,明确宣
布“吾人何人,非即负将来国家责任之国民耶”?旋又提出学生读书应以担负并实现“国家将来艰巨之责任”为目的。显然,这里所谓“艰巨之责任” 即“中华之崛起”。
当然,欲担负此“艰巨之责任”并非一句空话,故在文章中,恩来热切地呼唤道:“以将来如许之重负,基础于小学校三四年中,同学,同学,宜如何奋勉、始对之而不愧哉?”
文章既是建校纪念日《感言》,自然要论述到学校之责。他希望学校“为国家造人才”,“求整顿宜重实际,务外观先察内容。勿自隳行检,以失人则效;勿铺张粉饰,以博我名誉;更勿投身政界党会,谋利营私,以纷扰其
心志,而日事敷衍”。其辞剀切,其情殷殷。
同时,他希望“校长为学生择良教材,教习为学生谋深造就,守师严道尊之旨,除嚣张浮躁之习。注重道德教育,而辅之以实利美感,更振之以军国民之精神”。这里,实际上已提出教育的内容在于德、智、体、美的全面发展。对于同学,《感言》也满含期许,认为对“各种学科”应“深究而悉讨”,不能“浅尝辄止,见异思迁,躐等以求进,自是而非人”,而要“慎思而明辨”。
《感言》的超群见解,令教员击节赞赏,认为“教不如此不足以言教, 学不如此不足以言学,学校不如此不足以言学校,文章不如此不足以言文章”。奉天省展出时的评语为:“心长语重,机畅神流。”而上海编纂之《学校国文成绩》一书,则赞其“衔华佩实,左宜右有”。
简直难以想象,这般见识,这等文笔,竟出自一名 13 岁少年之手,80 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仍令人回肠荡气,无任钦佩。
多灾多难的时代和对知识的渴求、深思,陶冶了一个少年的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