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尚忘论》——作文翘楚——募捐储金演说——师与真理

人生,路漫漫,人生,是一门艺术,不论多么困顿,少年周恩来一直挚爱着它,在跋涉途中,用笔留下了自己人生之旅的一长串足迹⋯⋯

1915 年 4 月,周恩来写了《尚志论》,这是他入学以来一系列文章中的一篇。

这里,略略诠释一下:

文从班超投笔从戎、武侯忠心事汉入笔,探究其成功之秘诀:“固由一种叱咤风云之气,坚忍不拔之操所铸成,要亦其最初之志,有以使之然耳。” 可见“志”之重要。那么,什么是“志”呢?文章论述道:“故凡同一人类, 无论为何种事业,当其动作之始,必筹画其全局,预计其将来,成一希望, 然后按此希望之路径以前进,则其结果鲜有与此希望相径庭。希望者何?志是也。”而志之确立,于人的一生乃为关键,“若不志乎始,而能成乎终者, 则未闻之。”

接着,他以冒万险探新大陆之哥伦布、脱专制竖自由旗之华盛顿、闻鸡起舞之刘馄、击楫中流之祖逖、三聘伊尹祷雨桑林之成汤、来朝于商三分天下之文王等成就伟业、彪炳千秋的中外历史人物为例,论证“尚志”这一命题的重要。行文至此,笔锋一转,他尖锐地抨击起时弊:“夫今之号为维新者,终日泄泄沓沓,无所事事,惟知袭取外人皮毛为务,目前之顾,尚未遑计及,又奚足定一生之志?是而入者,使之立于 20 世纪竞争潮流中,乌得使神州不陆沉那!”可见尚志已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关涉到国家的兴亡,当今之世,还鼓吹什么维新改良,于国家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

文章最后,又论述了“志固可尚已,而弊亦生焉”之辩证关系,结语为: “故立志者,当计其大舍其细,则所成之事业,当不至限于一隅,私于个人矣。”

17 岁的周恩来能有这般见识,当非偶然。早在奉天东关模范学校时,他即立下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意向,并发出过“同心努力,万里前程指日登”的豪迈心声。他深深懂得“志乎始,成乎终”的道理,唯有“备尝坎坷屯蹇”,方可“倜傥不

群”,沉稳笃实、尚志躬行,这即是他的奋斗足迹。

同志大才疏者相悖,周恩来始终把功课放在首位。但在学业上,他并非一开始就是一位成功者,在南开学校“初至英文非佳”,接连写了几篇作文, 老师的评语亦不佳,这使他很苦恼。

“恩来,你何故如此?”李福景见他闷闷不乐,问道。“你看看——”他将作文簿递过去。

李福景逐篇翻阅老师的评语。

《中华民国三年一月开学感言》,评曰:“选辞命意,均见匠心,惟字里行间,多有欠圆到处。”

《一生之计在于勤论》,评曰:“选词甚富,惟用笔稍平。”

《春假约友赴山海关旅行短札》,评曰:“条理欠清。”

《春郊旅行记》,评曰:“竭力尚足,造语未尽稳恰。”

《羊叔子平吴疏书后》,评曰:“议论间有是处,而笔太平塌。”

⋯⋯

“难怪。”李福景看完说,“其实,老师也有肯定之处,你太苛责自己了,再下番功夫,你能写好。”

周恩来睨了睨李福景,他们是至交,这种鼓励颇让他感动。福景不像有的同学拿他的南方口音开玩笑,或对他的苦恼视而不见。是的,得下功夫, 临晚,同学们三三两两外出散步了,他在宿舍兀自坐着,半晌,他在《羊叔子平吴疏书后》的空白处写下一段作文评语不佳感言:

人人作此均佳,我独何故而草草塞责?致劳先生之口舌。岂从斯无扬眉吐气之时那? 翔宇、翔宇,汝宜三思,须知人所能为者,己即能为之。汉文落第,英文不及格,尚何面居于丁二班?若长此以往,恐降班有你,南开不久亦非汝插足之地矣!宏图壮志,竟将抛诸大海。活泼精神,亦将沉沦脑外,虽有同志同仇,亦将不汝答矣!岂不羞煞也哉!

纪念日书

他以此警戒、鞭策自己,他发奋读书,读《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他尤为赞赏司马迁“览滞湘、登会稽、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游者岂徒观览山水而已哉”的卓越见解。他还读介绍新学的著述,如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饮冰室文集》和《新民丛报》等,此外,他又读了明末清初一些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思想的作品, 如顾炎武的《日知录》、王夫之的经史论著、谭嗣同的《仁学》以及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民权报》、《民主报》和天津的《大公报》⋯⋯

他的目力不限于中国,而且十分投入地关注着外部世界,18、19 世纪欧洲启蒙思想家的著作,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法意》,还有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原富》和《群学肆言》等,他都找来读,尤以《天演论》予他重要影响。

赫肯黎在《天演论》中,宣扬了达尔文的进化论,阐述了“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进化规律,使他感到与中国人“今不如古”的传统观念,是如此尖锐对立。《天演论》当时被认为是一本“尊民叛君,尊今叛古”的禁书, 周恩来并不惊惧,他饶有兴致地一页一页凝神通读。他明白了生物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道理,由进化论意识到中华民族必须奋发维新,“自强保种”,才有出路。同时,还由进化论领悟到人类社会进步是不可阻挡的,将来必胜于过去。

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提高作文水平,而且,进一步开拓了他的眼界, 充盈了他的知识,激发了他对祖国前途和命运的关注与思考,在探索真理的过程中一步步前进。毫无疑问,从这些宏篇巨著或精致短文中,他也学到了作文的技巧,只隔了一年时间,到二年级上学期,他的作文已名列前茅,成为班上传观第二名,不久,又成为年级和全校的作文翘楚。老师批阅时也不禁击节赞赏,予以佳评。请看——

《本校秋季始业记》,评曰:“文心缜密,层次井然。”

《答友询学问有何进境启》,评曰:“中间茹古涵今,宏中肆外。前后辞气淋漓酣恣,雅进龙门,诚杰构也。”

老师何以作出如此高度赞许呢?文章布局、层次铺设、遣词造句等表现形式是要考虑的,再有,则是作者的见识才具,且摘录其中一些语句读之:

“学问二字,非仅限于区区功课间,学者事业之基,而问又学之母也,非问无以解疑, 非学无以广识。学问,人生立足之本。”

“⋯⋯夫国之立于今而不败者,所恃非仅铁与血也。物质之文明,非足以卫国于永久, 而延国脉于不堕者,惟精神上之国魂耳。”

“今何时欤?一日千里学术昌明之际,世界潮流,悉朝宗于海,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时势所趋,非一二国家所可得而止之。证以保旧之邦于大地,殆已寥若晨星。即号称独立者, 亦多残喘仅延,朝不保夕。吾华以四千年之历史,最古之文化,得立于今,而尚未若埃及之丘墟,犹太之荒址者何哉?岂非以先民之遗泽未斩,幽幽之国魂尚续,得以维系之乎?然欧风美雨,日遍神州,吾不图存,彼将代之。爱国者筹补救之方,要莫外乎二途,维新复古, 冀国安之道耳。但平情论之,有心人皆知其过。波尚西学者,终日言行无非袭泰西之皮毛, 弃其精华而取其糟粕,衣非西式不衣,食非西式不饱。惟新是名,惟西是尚,视旧学如草芥, 不惟出之于口,亦且笔之于书。是而入者,吾轻之,吾恶之,非驴非马,不仅为国学之蟊贼, 亦外人所不齿,安国者焉用之。尚旧学者,则务反于前以自重于国人,无所谓新思想,波直视为仇讐。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名,君、臣、忠、公、侯、圣德之词, 道之不胜其道,书之不胜其书,事实之合否,概置之不问,惟返古是求。虽冒天下之大不韪, 倡世界未有之奇制,亦未尝稍有怜色,如斯类者,吾无以名之,谓之为利禄熏心,毫无廉耻辈可也。”

“⋯⋯吾等在职言职,今际学生时代,观世应本乎智。出而济世,则又宜入乎情⋯⋯

且学校潮流,多趋于西学,故吾言国学之当视为要。西学非可卑也,兼而学之,要不失将来实用之旨。以国学役西学,吾主之。切勿西学役吾,而国学转置之无用之地也⋯⋯殊不知国魂国魂,惟斯是附,今吾弃之,国何以立?数十年后,皇皇汉族,其无唯类矣!吾哀之,吾痛之,吾以之告于兄,而不欲兄之偏于国学也。”

——《答友询学问有何进境启》

距此 80 年后的今天,我们读这篇文章,能不赞赏作者见解之精深,逻辑

之严密,词语之恢宏吗?而周恩来当时仅 17 岁!

此后,在周恩来同一年作文中,我们还读到老师情不自禁的评点——

《子舆氏不言利、司密氏好言利,二说孰是,能折中言之钦?》,评曰: “茹古涵今,才思骏发,越后必能高人一等,诚杰构也。前数行词气充沛, 而稍嫌宽泛。”

《海军说》,评曰:“笔酣墨饱,气势汪洋,青年有此文字,后日不可限量矣,勉旃!”

《或多难以固邦国论》,评曰:“才思骏发,波澜老成,中后历陈时事, 犹有贾长沙痛哭流涕之情,诚杰构也!”

《送刘蓉生先生出仕山西序》,评曰:“制摩骈体,法未大纯。然风檐寸晷中得此已非易易。”

《征蒙论》,评曰:“缠绵恺恻,悲壮苍凉,说得征蒙一事,冠冕堂皇。至其造句之工,对偶之巧,确切皆系实事。青年有此文字的,是不可限量之才。”

《说报纸之利益》,评曰:“气充词沛,畅所欲言。苟非养到功深,万难至此也。”

诚然,不是说周恩来的作文篇篇都是“杰构”,也有一两篇存在“惟说话大多,难免有不妥之处”、“惟用笔有稍欠细致处”、“言词间不能一律完整精湛”之不足。但仅是白壁微暇而已。

下面,我们不妨再读一读这一时期周恩来作文中的一些精彩片断——

“强弱相侵,杀戮频仍,家国有荆棘之感,宗社有禾黍之悲。大厦将倾,扶危有待众木,国运殷替,光复必俟后人,是诚所谓非常之时势矣。

“⋯⋯古今东西处非常之时势者,均可以成非常之功业,多难兴邦,刘子诚不我诬也。“茫茫华夏,中流之砥柱伊谁?弱冠请缨,闻鸡起舞,吾甚望国人之勿负是期也。”

──《或多难以固邦国论》“以身作则,中流之砥柱谁期?随众模棱,万里之巨浪谁破?况当国家多事之秋,政

出诸门之日,欲得良吏,以整纲纪,罗致贤才,而警颓风。则亲民之官,根本之考验,诚今世刻不容缓之图也。”

──《送刘蓉生先生出仕山西序》“千古仁人志士,所最痛心疾首之事,莫如河山破碎,家室凌夷,祖国有黍离麦莠之

悲,社稷有荆棘铜驼之感。

──《申包胥安楚论》“呜呼,亡秦者始皇也,非陈涉也。陈涉以是而亡秦,转以骄而自亡。前车之鉴,始

皇不能鉴于六国,而陈涉复踵其后以亡,毋亦大前车之鉴,始皇不能鉴于六国,而陈涉复踵其后以亡,毋亦大可悲耶!后人之不能自鉴,毋亦与陈涉生一同情之感也?悲夫!

──《陈涉亡秦论》“吾甚望置身舆论界者,秉董狐之笔,为春秋立言;毋阿私、毋寻隙:勿为报纸之贼,

勿作文字之蠹,则吾华庶几能受报纸之利益而已。

──《说报纸之利益》“孟德斯鸠尝曰:共和政体者,人人皆治人,人人皆治于人⋯⋯治人治于人,恒常系

诸一人之身,共和之真谛在是,民主之精神亦在此,岂有他哉?”

——《共和政体者,人人皆治人,人人皆治于人论》

⋯⋯展读这些篇什,不难发现其真知的见和爱国情怀充沛于字里行间。诚然,周恩来的作文已属一流,但他并不偏废其他功课,在一次数学比

赛中,他所在的丁二班获全校总分第一,他个人成绩则在优秀之列。

周恩来不是那种安处课堂、世事不问的学子,对祖国的眷眷之心,使他难忘急剧动荡的时局。

  1. 月中旬,日本继 1 月向袁世凯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后,又增

派 3 万部队来华,实行武力威胁,引起国人无比义愤。倒行逆施的袁世凯却

于 3 月 15 日通令全国,禁止排斥日货,禁止民众的反帝爱国运动。

形势的急转直下,使周恩来寝食难安,他与友人约定,利用春假,到日本殖民势力最为猖獗的山东旅行,“借此行以观日人进兵之举,与我国官吏之措置方法”。耳闻目睹的一切使他深受刺激,日人之骄横跋扈固然让他气愤,而中国官吏之腐败无能更令他痛恨。

  1. 月,《敬业》第二期续登了他的历史小说《巾帼英雄》,以一腔忧愤,

    深刻揭露了官场和社会的黑暗,感叹“世俗浇漓,江河日下”。斥责“钻营狗苟之徒,贪赃枉法之官,肆其所为,恬不知耻,在朝者既导之于上,在野者乃效之于下,相沿成风”。小说背景虽为清季,与现实却十分酷似。

时间在推移,中国坠入更加深重的灾难之中,5 月 9 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其中规定,给予日本在我东北、内蒙、山东、湖北、广东等地以政治经济特权,并由日本以“顾问”方式控制中国的财政、军事和警政,这无异于变中国为日本的殖民地,引起国人极大愤慨。“五·九” 成了“国耻日”,反袁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在神州大地激荡,南开园顿时失去平静。周恩来在“敬业乐群会”上发表了激昂的演说,声讨日本和袁世凯北洋政府的勾结,反对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随后又接二连三地参与召集师生时事座谈会、讨论会和声讨会,愤怒的师生卸下了大礼堂上“慰亭堂” 匾额,弃之于地,袁世凯成了众矢之的。这场斗争很快从学校走向社会。

其时,舆论界普遍认为,中国之所以丧权辱国,盖在经济落后,国库枯

竭,无钱武装军队。因此,有入发起在民间募捐储金,这一爱国之举首倡于上海,并迅速扩展到南京、北京、天津等大城市。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筹备,6 月 6 日,天津数万民众聚集海河之畔的“河北公园”,举行“天津救国储金募捐大会”。神州沦亡的危机感激起群情振奋,爱国缙绅、商界人士、学界名流。

纷纷登台发表演说。

少顷,一位中等身材、穿浅色长袍的少年走上讲坛,他就是南开学生代表周恩来。

最近,他天天翻阅京、津、沪的报纸,表面看,中日之争已和平解决, 但中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日本以铁血侮我中华,我亿万民众纵有满腔热血而无黑铁,炮舰奇缺,国力衰竭,这才忍辱含垢、低首言和、签署丧权辱国之“二十一条”,这大概是不得已而势之必然吧?可这样下去怎么办,国库空虚,一线之生机只能是国民热心救国储金了。而他,周恩来,除了献出力所能及的一点储金,只有致力于宣传鼓动了。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在万目睽睽之下,他开始演说——

“诸位,此次中日交涉,我政府不得已而承认,推其原因,我爱国人必曰:器械不精, 军务不良,有以致之。然非我经济界之匮乏,亦必不致有此之大辱。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因财政上之不充足,遂不能自立兵工场,造军械等。械不精,虽有亟勇之军人,亦断不能立足于疆场。故此次之失败,虽纯粹名之曰经济之失败可也。设我国之财政非困难如是者,吾恐他人之哀的美敦书未必至,而我国民之热血亦足可洗今日之羞也。”

“哗——”仿佛平地卷起一阵风暴,掌声打断了周恩来的演说。他受此

感染,兴奋地环顾四周,掌声甫停,他继续在说──

“夫因无财而受屈辱,则今后欲图自强,舍谋经济界上之活动外无他道也。欲谋经济之发展,必先图财政之充足,必先使基本金之有着,然后始可振兴实业、立兵工厂、增进军备、提倡教育。而筹此偌大之基本金,方法不外二道:一则惜外债。但此种款,用处须有限制,不能任吾所欲为。况债台多筑一层,吾等人民则多一层担负,而经济界尤困难一步。吾知爱国之士,决不愿借外债以度日,而为波兰、埃及之属也⋯⋯”

这番演说,把经济发展之途径、经济与外交之关系、外人借债于我旨在

实行殖民统治之实质一一道破,自然,又赢得一片掌声。

接下去,周恩来就募捐储金与爱国的关系阐述自己的看法——

“至此次救国储金之开,上海有乞丐捐其平日所集蓄之洋一元,北京有狱犯亦捐所作工之洋数十元。彼等身为乞丐、狱犯,犹知储金救国,我等穷不为乞丐,恶不及狱犯,闻其风当作如何之感愧哉?设如万万人咸力彼乞丐,一人一元集之,可得四万万元,则五千万之额不虽满数,而且又八倍之矣。”

话音甫落,掌声再起。6 月的骄阳下,周恩来红润的脸上汗水涔涔,一

绺头发倔强地耷拉在额前,他顾不得去擦去撸,仍在说——

“况我人民现已不仅四万万,储款又不止一元,若以狱犯之款预推之,其为数又岂仅为以上所述哉。”

听众像受到莫名的冲击,一阵短促的风暴又从他们手掌中刮起。周恩来

一面欠身致谢,一面也情不自禁地合着众人掌声的节拍鼓起掌来。但是,他的话并未结束,仍像激流般在奔泻——

“⋯⋯且储金一事,无论贫富贵贱,均得以节衣缩食之资,为扶危救亡之举。人人有应输纳之天职,人人有劝导之义务。多集一分储金,即多一分事业。吾爱国志士,果欲免亡, 则请先为从极易为之储金作起,以冀达于他日国强之境也。抑吾又有言者,则今日在座诸先

生,既已鼓动志气,迫出斯会时,仍祈勿忘斯耻,果能于长期储金亦实行之,则更善,且可时时藉此以警醒之也。”

议论伴着掌声在会场喧哗:

“言宏词峻,理直气壮,极富感染力。” “削切,透彻,不由你不为之感动。” “了不得啊,才是个 17 岁的中学生⋯⋯”

周恩来顾不上去听人们的反应,他揣着敬业乐群会会员筹集的储金走向登记处。这些钱是微薄的,可他们己尽其所有,当他在登记簿签上自己的名字时,他感到少有的欣慰⋯⋯

“恩来,晚饭前,我在路上遇见校长,他间起你呢。”王朴山说。他们是同班同学,朴山还是恩来主编的《敬业》杂志的编辑。

“问什么?” “问你最近在忙啥?”

“忙啥?忙储金募捐,”周恩来愀然不乐,“他能不知道?” “校长的意思好像是,你怎么好长时间没去他那里了。” “这⋯⋯”周恩来想了下,“朴山,你说校长为何对‘二十一条’那样

暧昧呢?就拿储金募捐来说,他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听说,他很欣赏袁世凯的办事魄力、应变机警,可是,这‘二十一条’丧权辱国,不正是袁氏外交的最大失败吗?”

“校长这个人么⋯⋯”王朴山笑笑,“怎么说呢,也许他有他的难处。” “我看,他思想上有跟袁世凯扯不清的地方。” “不管怎么讲,校长总还是个好人。”王朴山说。

周恩来未再作声,他不否认王朴山的话,张伯苓的为人,尤其是对教育的热忱和执着,他始终是敬重的。可他觉得校长像是肩着沉重的包袱,他在前进,而每前进一步又不容易。“五九”国耻日迄今已一个多月,恩来的确没去过校长家,而在这之前,他是常去的。王朴山的话提醒了他,他晓得自己是在负气,去,还是应当去的。周末,他独自来到南马路张府。

“噢,是恩来,”张伯苓上唇的小胡子颤动着,站在客厅一端招呼道, “快进来啊!”

“校长,我很长时间没能来看你了⋯⋯”周恩来拿定主意避免争执。 “我在想,你啊,是不是不再喜欢我家的贴饼子、煮稀粥、熬小鱼了?” “哪能呢?”周恩来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忽然,他的目光落到桌上一

册作文簿上,正是自己的,顿生疑惑,问道,“校长,这是⋯⋯” “啊,是我从张诗岑先生那里要来的,都说你这一年作文大有长进,我

焉能不看看?就以最近这篇《答友询学问有何进境启》而言,我就很欣赏。” 欣赏什么呢?张伯苓没说。

这篇作文的主旨在于主张学生学习不要拘泥于课本,还宜妥善求书外之学问。

他表示自己——

“课外事务,则如猬集,东西南北,殆无时无地而不有责任系诸身。人视之以为愚, 弟当之尚觉倍有乐趣存于中。盖埋首斋中,温习旧课,此弟之所大苦,即为亦未尝领其益。若置身于课外之学,则虽日习之,亦不为非。”

他不知张伯苓要说什么,遂问:“校长,你看还有什么不当之处?”

“对于课程之预计,我向来主张,第一,勿旷课;第二,每日之功课应

温习完毕;第三,宜择自己较弱之课程而补习之,这几条你均能做到。”张伯苓未就文章的具体内容而谈,“有种学生,做事虽善,然所担任务太多, 以致误其课程,此大非也;又有学生专事读书,日夜埋首,除课程以外之事, 毫不过问,此又非也。”

话停了下来,周恩来琢磨这里面是否隐含对他的劝导甚或批评呢?他联想到自己参加的社团活动、《敬业》编辑、讲演、演剐、童子军辅导和储金募捐等等,可校长一贯主张:“诸生今日之服务于各会,即练习将来做事之基础。”这样一想,刚才校长的话似乎又非指他。校长既然不点明,他也就没再问。他的思绪又转到文章的后半部分。显然,他的笔触带有一些火辣辣的味儿。因为他着重批评了时下教育界普遍存在的一味承袭西方的维新派和一味崇尚旧学的夏古派这两种泾渭分明的崇洋、复古思想,这些,校长或许会有看法⋯⋯

“恩来,你所谓一味承袭西方和一味崇尚旧学的痼疾,在南开恐不复存在吧?”果然被周恩来猜中,张伯苓疑虑中夹着期待,望着他。

“校长,恕我直言,本校前一种倾向还是有的。”周恩来稍有迟疑,说, “譬如说吧,一些教科书,悉用英文课本,几何直线,叫做什么‘astraightline’等等,似此生搬硬套,只知惟西学是求,视国学无所用而不重也遂卑之,这,只能造就洋奴。”

“你这样认为?”张伯苓感到震惊。 “也许我这样说失之过激,”周恩来说,“我只是觉得,学校万不可囿

于固有,惰于革新。”

“噢,噢⋯⋯”张伯苓讷讷难言。“筹安会已于上月成立,”周恩来试探地问,“未知校长对此有何见教?”

“国家政体问题是很复杂的事。”张伯苓似在回避,对“筹安会”诸公, 他与之有某些联系,一时他还很难确立自己的立场,一直在观察思虑之中。

“我在作文中写了,此辈日言筹安,安未及见,国将亡矣!言念及此, 东瞻朝鲜,西忆印度,不知涕泪之何从!”周恩来说。

“此等爱国心,余能体察。” “可是,”周恩来叹道,“莽莽中原,尽是斯人足迹。欲求一独立不拔,

放眼昆仑,为国家谋久远之计者,吾辄未得一人矣。” “今晨余至友朝鲜某君谈及亡国之惨,闻之不禁动颜,”张伯苓也不禁

感慨,“然则,欲强中国之责任谁归?曰正赖一班新少年。而少年自处应如何乎?曰尽心为学,以备将来之用。”

周恩来闻此,觉得一时没有辩论之必要了。他不愿因看法的分歧与校长对峙,依旧留下吃了晚饭,与小他三岁的希陆聊了一会便返校了。在校门口,不期然遇到马千里。

自从去岁开学典礼那天认识马千里,他们师生间交往甚密,并建立了友谊。马千里对周恩来很器重,除教授数学外,还介绍周恩来加入了由他和时子周主持的“练习演说会”,每周都举行演说练习,自己写稿,讲后评议。有时,马千里还作示范讲演。在马千里指导下,周恩来进步很快,开始崭露头角,入学第二年 8 月,即被选为演说会副会长。师生二人对袁世凯窃夺辛亥革命成果,都有着切肤之痛,以“生一日则尽一日赤心”投入反袁斗争。近来,对筹安会一批人鼓吹废共和、改君主的复辟活动,都感到愤慨。

“去哪儿的?”一见面马千里就问。

“校长家。”周恩来闷声闷气地说,他知道马千里和校长是亲戚,可在这位老师面前他并无顾忌,“我跟他辩论了一番,其实,我也不情愿,可是, 我控制不住自己。”

“哦,”马千里笑笑,“辩论什么?” “学校教育呗!我以为南开潮流多趋重于西学,以西学役吾,恐只能造

就洋奴。”

“校长又怎样说呢?”马千里问。“他很震惊。”

“他震惊一下也好,当今之世,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兼而学之为好。”马千里表明看法,忽又瞅了瞅周恩来,“谈到筹安会了吗?”

“他想回避,说国家政体是复杂的事。”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筹安会衮衮诸公就是妖孽。”马千里气愤地说,

“倘若他们的主张得逞,中国将出现历史的大倒退。”“校长为何不起而反对呢?”周恩来凝眉问道。

“他兴办教育,培植人才,一心想的是教育救国,可是,事情一牵扯到袁世凯,我这位姻兄的态度便使人失望。”马千里连连摇头。“先生,你说得对,我也有这印象,”周恩来说,“我一直认为张校长是位好校长。我不会忘记,是他和严范孙先生准我领取南开唯一的一份奖学金,是他常让我到他家去玩,父友般待我。可是,我又感到在思想上与他有抵悟之处,事实是他态度暖昧,有不对的地方。你看,一个令人敬重的人,却又令人失望,每每想到这点,我心里就不好受。”

“是啊,”马千里说,“倘若张校长在反复辟这件事上,能追随孙中山之后,那么,南开学校以至整个天津的局面恐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可是⋯⋯ 就别勉为其难吧,只要他不阻止我们的行动,已属不易。”

“唔,校长啊校长,你为什么⋯⋯”周恩来似在惋惜,在感叹,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