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会考夺魁——乡村编纂新剧——蒋妈至津——振聋发聩的演说

一夜之间,天津的街头巷尾挂起了无数面龙旗,袁世凯黄袍加身,恢复了帝制,改国号为“中华帝国”。骤然间,历史出现了大倒退,这是去年发生的事。

多灾多难的祖国,何处是出路?马千里、张皞如等先生激于义愤,带领一批师生举行抗议集会,校长却无动作,周恩来感到困惑和焦虑,但他并不消沉,于如磐夜色中依然看到微明。他的此种心境,反映在是年冬天写下的

《或多难以固邦国论》,内忧外患,他更多地看到了外患的严重危机。他在文章中写道:“自海禁大开,强邻逼处,鸦片之役,英人侵我;越南之役, 法人欺我;布楚之役,俄人噬我;马关之役,日人凌我。及乎庚子,诸国协力以谋我,瓜分豆剖,蚕食鲸吞,岌岌乎不可终日。”“举国河山,将非我属”,西方列强宰割中国的历史事实,昭然在目。其中,最严重之危机乃日本之侵略。他指出“同种东邻,乘欧战方殷之际,忽来哀的美敦书”;而中国政府却“逐条承认”,国家“事急时逼,非常之势,多难之秋,至斯已云极矣”。他大声疾呼:“莽莽神州,已倒之狂澜待挽;茫茫华夏,中流之砒柱伊谁?弱冠请缨,闻鸡起舞,吾甚望国人之勿负是期也,不然多难既不足以固邦国,时势亦不足以造英雄。”表达了他反对列强侵略,挽救民族危亡的强烈爱国情怀。难怪老师阅后写下这样的评语:“才思骏发,波澜老成, 中后历陈时事,犹有贾长沙痛哭流涕之情,诚杰构也!”

此刻,孙中山、蔡锷等发起的讨袁斗争已在神州大地风起云涌,但周恩来还只是一名中学生,他的力量还不足以达到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地步, 而亲属师友的期望,使他意识到必须完成中学学业。他不能终日泡在社会活动中,学业是别人不能替代的,他时刻注意把握自己,功课始终居班上优秀之列。

1916 年 5 月,南开学校决定组织一场不分年级共 11 个班的作文特试, 每班推选代表参加,计百余人。此时的南开,除陈钢(即《校风》总编辑陈铁卿)和孔繁需外,周恩来也被公认为校中文豪。熟悉他的同学都知道,他除学习课文外,还通读诸子百家和史书,尤爱司马迁的《史记》,不仅从中学到丰富的历史知识,而且还学习了文章的写作方法,故而,他的文章下笔千言,一气呵成,气势壮阔,读之不厌。他作文往往不打草稿,拈笔直书, 在每周一次作文课上,3 小时内能写近 10 篇红格稿纸(每篇两页,每页 400 余字)。

这次特试(会考)自然非同寻常,丁二班选出周恩来、薛卓东、常策欧、潘世纶、张鸿诰五人作为代表。校方出了两道题:

《诚能动物论》、《日相大隈伯谓欧战为新文时之产痛睹已往历史是否如斯试申言之》。

“恩来,去年会考是陈钢第一,今年非你莫属。”张鸿诰挺有把握地说。“不一定。”周恩来的反应颇平静,“不过,最近,我倒是翻看了校长

在修身课上的授课记录,我琢磨,试题或许仍由校长定,当然,我也作了多方面准备。”

“难不倒你的。”张鸿诰鼓励道。 “欲论个人,优劣成败倒也罢了,”周恩来说,“而我们是代表班级参

加的,事关班级荣誉。鸿诰,我们要全力以赴去争取好的名次。”

进入考场,周恩来审视了两道题,欲就对政治的兴趣而言,第二道题, 他当能洋洋洒洒大开大阖地铺陈一番,但题太宽泛,且涉及繁复的历史,真的下笔,恐难收拢⋯⋯

第一道题,他觉得能驾轻就熟。他想起张伯苓着重谈过“诚能动物”的道理。他在记忆中搜索着,不错,修身课上,张伯苓这样说过:“⋯⋯我所望于诸君牢记而守之终身焉者无它,‘诚’之一字而已。”又说“是故‘诚’ 之一字,为一切道德、事业之本源,吾人前途进取,应一以是为标准,事出于诚,即无不成,偶败也必有恢复之一日”等等,何况,对“诚”之种种, 他还看过一些读物。

可以说,周恩来已是成竹在胸。

在这篇作文中,周恩来以其丰富的历史知识,强调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寄诚信、弃诈伪。他先从正面论述儒之孔、西之耶、印之佛之为人:

“夫三子亦犹人也,贵未及于天子,富未比乎陶朱,享寿亦若中人,秉权要异将相, 而其炫赫于当时,照耀于后世,言中于人心,行垂于史册。虽以天子之贵,陶朱之富,老彭之寿,将相之势,莫能易焉。何哉?岂非以三子之诚能动物也耶!不诚无物,孔氏之言也。守诚坚信,耶氏之旨也。勿讹言,勿欺骗,佛氏之戒也。守真抱璞,感人以诚,秉天道, 尽人事,又三子之同行也。”

周恩来进而论述:

“下车泣过,大禹之诚感罪人。祷雨桑林,商汤之诚格上天。西伯被困,殷纣以其诚而赦其命。武侯治蜀,黔首以其诚而守其法。化干戈为玉帛,孔子折冲齐鲁。反内犯为罗拜, 子仪心服回纥。王阳明诚格蛮苗,华盛顿德感民众,是诚也,大之垂举后世,小之造福一身。”

继之,他又从反面作了阐明:

“新莽自号圣贤,终居窃篡之名;曹操伪礼贤士,卒贻奸恶之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抚特涅之毒,万国共晓。”

那么,教训是什么呢?周恩来写道:

“故一人之智慧有限,万民之督察聂严。其以一手欲掩天下目者,实不啻作法自毙。以作为利,以伪为真,卒至自覆自败,与人以可讥可耻之据。”

周恩来笔下汪洋恣肆,感情激越,仿佛面向公众在慷慨陈词,顿足疾呼。

文章结尾,他难以抑制愤怒,对当时的反动统治者发出义正词严的痛斥:“虚伪可以惑少数人于终世,惑人类于一时,而决无惑世界人类于最长时期也。” 统治者妄图驱众人之“生命脑力,以供彼一二私人之指挥,其智可悯,其愚不可及也”。

周恩来是个虑事细密的人,他担心有的老师凭印象予他褒扬,或依成见予他贬抑,因而考试时有意改变了字体,他希望公平竞争。

当晚,考卷集中到国文教员手里审阅。

次晨,国文教员程玉孙遇到周恩来,悄悄地对他说:“这次会考,第一可能是你。”

“怎么,你辨认出了我的字体?” “不,我是从气势、文辞、逻辑、对事理之剖析诸方面推测的,看来,

只能是你。”

周恩来想,先生的眼力真厉害呀!凭直觉,他也感到自己发挥得不错, 可是,他不敢存侥幸心理,百余人会考,何况有陈钢、孔繁需、张鸿诰等几

名高手,他唯有等待公布结果。

事情未出程先生所料,上午发榜时,周恩来果然一举夺魁。而且,丁二班也获集体第一,奖牌一个,上有严范孙先生题写的“含英咀华”四字, 是不可多得的荣誉。

那么,周恩来的文章究竟怎样呢、这里,不妨读一读国文教员们的评语: 张诗岑先生评语是:“以孔、耶、释之教诂题,大含细入,高挹群言。

少陵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光擒王’,作者实得其妙诀。而通体文笔之道劲,布局之绵密,尤证功候之纯。冠冕群英,断推此种。”

程玉孙先生的评语是:“识见高超,理境澄彻。而通笔章法,复极完整合作也。”

周恩来不负众望,当之无愧!

稍后,这篇文章被南开《校风》作为代论,发表于 1916 年 5 月 15 日出版的第三十期上,成为南开历史之一页。

会考夺魁,本应欢欣鼓舞,可近日周恩来却平添了一桩心事。原来一贯器重他的严范孙,欲将女儿智安许配于他。话并非严范孙本人说的,而是其侄孙严仁曾透露的,而仁曾却是从堂叔智崇(严范孙长子)口中听到的。仁曾是敬业乐群会会员,与周恩来交往甚多,人亦诚实,话中那层意思,并不难琢磨。论说,他已 18 岁,按当时习俗,似也到了提亲的年龄。校董相中的, 这在一般人不啻是个殊荣,没准会趋之若骛,可是,周恩来却感到十分为难。一天傍晚,他约张鸿诸外出散步,张鸿诰见他双眉紧锁,遂问:“恩来,有嘛事不开心?”

“唉——”他叹了口气,旋将仁曾的话复述了一遍,“这真难办⋯⋯” “严先生是看中你的人品和才干,”张鸿诰笑着拍了拍周恩来的肩膀,

“好事呀!”

“啥好事?” “你这是怎么啦,严先生是前清翰林、社会名流,又是南开校董会首席,

别人想攀都攀不上哩!” “嗨,你不懂。”周恩来说,“严先生是个好人,我一直对他很尊敬。

可是,说到婚姻则是另一回事,我是个穷学生,假如与严府结了亲,我的前途就要受严府支配了,而我不想受制于人,对未来,我有我的打算。再说, 18 岁谈这事,我也觉得早了些。”

“这话也对。”张鸿诰深以为然,“那你怎么办?” “唯有辞却。”周恩来说,“我知道这样做有负于严先生的厚爱,但只

能如此。”

“恩来,你真不简单。”张鸿诰说,“要不要我去跟仁曾说说?” “谢谢,还是我自己说为好。”两人踏着落日的余辉回到校园。 时光流逝,不舍昼夜。

“期考毕,暑假放,校中寂,学子归。人人提囊携筐,或赴江干,扁舟返里;或循故道,由陆旋乡。行色匆匆,心无他系,惟家是恋⋯⋯”这是周恩来《避暑记》开头的话。

1916 年的暑假,如同每个假期一样,在周恩来心中,总涌起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

想象之中,同学们一旦抵乡,载欣载奔与家人团聚,“话桑麻旧状,诉别后情思,问故老无恙。堂前彩舞,欣双亲俱健;案上分梨,庆埙篪再逢。

父子兄弟,团聚一室,豆棚瓜架,旧语如丝。”这是何等快乐的事!可是, 他没这个缘分。经济拮据,他只能留在校内,难以省亲,“南望乡关,欲归不得”。于车站、码头送别同学时,尽管他故作洒脱,殷殷叮咛,但触景生情,内心深处对家乡亲人的思念越发难以克制,想到假期是那样漫长,而自己却蛰伏津门,心中愈添惆怅。张鸿诰等有北京西山之行,他未参加;芝罘

之游亦无缘。斗室蜗居,几同老衲。而溽暑侵入,尤令他郁闷。所好敬业乐群会安排有暑期活动,作为会长,尽心尽责,众人终朝聚首,正好破除岑寂,解去忧思。

几天后,他随新剧社诸人赴京观剧,也算休息,都门胜地,略涉南开惯例,每逢校庆(10 月 17 日)纪念会,辄演新剧,以志庆贺。刻下离校庆虽然还有两三个月,但如像过去,总在开学后才编纂剧本,时迫事繁,难免有潦草不尽人意之处。今年,张伯菩改变了做法,决定提前准备,集中新剧团中数名师生,由他亲自带队,避开城市的喧嚣和学校杂务的缠扰,前往近郊高家庄李氏小学编纂新剧。

此行,除张伯苓,成员有时子周、尹劭询、王祜辰、华晴午、姜更生、伉乃如等先生和于佩文、李纶襄、李福景、周恩来四名学生并带堂役一人。高家庄距天津不远,此地虽无名山胜水,但林木之幽深、民风之淳厚,

亦足以悦目娱心。周恩来对校长这一举措颇感兴趣,一则,可以充实假期生活内容,免却思乡之苦;再则,一行师友都是平时过往甚多、志趣相投的, 其中,李福景跟他交契尤深,两人形影不离,令他快慰异常。

这次下来,张伯苓规定每人需编三四本,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三两成群,搔首构思,或蛰处教室之内,或徘徊树荫之下。所好张伯苓并未设下什么框框,题旨自定,任其发挥,这样就极大地张扬了各人的个性和才智,出手都很快,三天后即按时交卷。尔后,一行人在郊野徜徉,或旅行三五里外,或泛舟河泊之中,或访问农家,或促膝交谈⋯⋯

等到上弦月升起,众人则沐着月华的清辉在校园内边纳凉,边品评幕表或详志,后经张伯苓选中者为时子周和尹劭询的“详志”。事情有了定夺, 第四天旋经原路返回南开。接着,由时、尹二位先生将故事编出,誊印后分众人加工削改,所费手续,计经四次。这样,一个完全剧本,8 月间才脱稿, 而所谓“完全剧本”也只是文字本,演出时则又有变化。

返校后,李福景即病倒了,周恩来很着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 李福景的父亲李金藻系南开校董之一,与周恩来的父亲周贻能和四伯父周贻虚友情甚笃,属世交。李福景比周恩来小两岁,低两班,可他俩与薛撼岳、蔡凤同在南开西斋 36 号度过三年之久,而且两人一起演过新剧,赴京观摩过新剧,这次,又一道应张伯苓之召去高家庄编纂新剧。返程木船载客超员, 加之天气懊热,李福景中暑了。周恩来将他送回家,此后一连数日,天天去探视,递药端水,化解寂寞,两人还一起商量新编剧本的削改,直到李福景病愈。

时子周先生为新剧团团长,由他主纂的剧本取名《一念差》,由新剧本演职员商榷,于 9 月下旬才决定采用。剧分五幕,原稿只保留了十之三四, 而立意不变。

1916 年“双十节”(10 月 10 日)南开新剧团同时试演独幕剧《醒》和

《一念差》。

《醒》是张伯苓胞弟张彭春在美国留学时编纂的。演出后,参与评判的

严范孙和张伯苓认为,该剧情旨较高,理想稍深,写实述景,历历在目,可以改弊维新,发人深省;无奈事涉遐高,稍失枯寂,似与今日社会心理不合, 遂临时被取消 10 月 17 日校庆公演。但《一念差》也有不足之处,评判认为它事繁幕少,不足以引起观众兴趣,决定将其改为六幕,结果与五幕无甚出入。

《一念差》的剧情并不复杂。

主人公叶中诚在栽赃害人谋得官职后,受到良心谴责,常常语无伦次。儿子也因此生活腐化,染上性病而一命呜呼,叶在极度烦恼和痛苦中自杀身亡。

显然,它描述的是官场之黑暗、人心之残酷和报应之迅速,枉费心机而终无好下场。

时子周、伉乃如、王祜辰、尹劭询等先生和李福景、黄春谷、于佩文、严仁曾等同学都在该剧担任了不同角色,周恩来作为“副布景”,协助“总布景”华晴午先生精心设计了布景,用布景烘托剧情,造成情景交融的意境, 使剧情更为感人,收到了辅以背景而情益肖之效。同时,周恩来还是第二幕和第四幕的“管幕”(其余四幕“管幕”皆为老师)。

该剧由张彭春导演,演员的表情说白都臻上乘,演出获圆满成功。布景之妙较前更加进步,其中角色们一开窗,见皓月当空犹如白昼,使观众为之惊奇。此乃新剧团之发明,自然与周恩来不无关系。

周恩来另有一个贡献是,在演出中,他还现场对一切动作、台词和神情作了记录,致使《一念差》剧本得以流传。

嗣后,周恩来并写了《观本校新剧〈一念差〉感言》。此文就“人性”、“国性”立论,大处落墨,详加剖析:

“⋯⋯国性之失基于人,人性之差起于一念。语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果国民于一事之始也,慎其念,谨其行,俾事之既作,无利己害人之虑,则其事举而利傅,众人蒙其赐矣。一人如是,十人效之,万事行之,而后人性复,国性定矣。是国性之挽救在于人性,人性之存留由于一念,一念之始,系乎国之安危。”

这大抵也是南开新剧团演出《一念差》之本意,周恩来注意到,每当演

出时,喜笑怒骂、悲欢离合,观众以演者之声色为转移,他不由得发出感叹: “其感人之深有如此者,然则新剧乎?人性之立,国性之救,风俗之挽回, 其将赖诸斯乎,其将赖诸斯乎?”

一天,他正在西斋宿舍整理《一念差》剧本,忽然,校役在门外唤道: “周恩来——”

“嘛事?”他搁笔迎上去。 “淮安老家来人啦!”校役说。

“谁呢?”他心中嘀咕着跨出宿舍,大步流星奔到校门口,目光一瞥, 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惊喜地喊道:“蒋妈⋯⋯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记住南开学校四个字,到了码头我就打听,路在嘴边哇,拐七绕八也就找到了。”蒋妈说。

“事先打个信来,我一定会去码头接的。” “不用,不用,谁知船在路上会不会耽误。”说着,蒋妈拉着恩来的臂

上下打量起来,“离家五六年了,长得这么高啦,你这孩子,一直让人牵肠挂肚啊!”

“蒋妈你⋯⋯”恩来见她苍老多了,心中一阵酸楚,“千里迢迢,你还

来看我⋯⋯”

“你娘和亲妈都不在了,八婶又走不开,也只有我来看你了。”蒋妈说。“真难为你了⋯⋯” “瞧你说的,”蒋妈嗔道,“我一直惦念着你呀!” “我也一样,只是,川资很贵哩⋯⋯”“我一心想来,便什么也不顾了,

借了印子钱就动身。”

“噢!”恩来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了,对于这位母亲般的农妇,他有太多太多感激的话要说。12 岁之前那段岁月,无数画面倏地闪现在眼前:婴孩时承欢在她膝下,暑天在她家嬉游,母亲病故,她一家人的照料⋯⋯可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拭了下泪,道:“真难为你了,蒋伯好吗?还有大文哥和小妹呢?”

“好,都好⋯⋯”蒋妈的眼角也盈满了泪水,“他们也时常叨念你啊!” “恩溥、恩寿怎样?” “有八婶照看,只是没法念书。”蒋妈说,“这次,两人也想来,哭哭

啼啼的,可是⋯⋯” “唉,我枉为人兄啊!”恩来泪水又潜潜而下。“你才小小年纪,不能怪⋯⋯别难过。”

“看,只顾说话了。”周恩来竭力摆脱感情的折磨,“今天下午没课, 蒋妈,我们到四伯父家去。”

他左手搀着缠足的蒋妈,右手提着一只蓝印花布包袱,来到四马路口, 叫了辆黄包车,把蒋妈扶了上去,他让车夫拉慢些,自己则跟在一旁步行。

待到了元纬路元吉里 4 号,四伯母见了,自然十分高兴。

晚上,四伯父贻康也回来了,四伯母特地烧了几个菜,算是“接风”, 好不热闹。饭后,一家人又说了个没完没了。

次日是礼拜天,饭碗一丢,恩来就搀着蒋妈去逛街,还买了几只“狗不理”包子,请蒋妈品尝。

“味道怎样?”他笑着问。 “不如文楼汤包。” “对,还是家乡的文楼汤包好吃。”

“文楼汤包,配料、做法、吃法与这不同⋯⋯”蒋妈说。 “是啊,是啊。”蒋妈的话,唤起了恩来儿时的回忆。记得有一次,蒋

妈带他到河下镇去玩,曾买了几只让他品尝过。文楼汤包,面皮极薄。包内馅心,以肉皮、鸡丁、肉块、蟹黄、虾米、竹笋、香料、绍兴酒等 20 多种配料混合而成,先加温成液,后冷却凝固。把冷冻后的馅心纳入包内,入笼而蒸,出笼汤包中的馅心则成液状,用手撮入碟内,倒上香醋,撒上姜米,再用上香菜,上席后,食用时以餐具点孔,用嘴吸入,汤鲜味美可口。

“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吃到文楼汤包。”恩来颇为感慨。 “毕业后回淮安不就吃到了吗?”蒋妈说,“这回,原本我也想带些,

可是,路途太远,怕沤烂、挤坏,也只能带些茶馓了。” “毕业后还不知能否回去呢?” “一定要回去看看。”蒋妈似在命令,“回去后,我让你吃文楼汤包、

平桥豆腐和荤烩蒲菜⋯⋯” “好,好,回去。”恩来笑道。

离开店铺,他们边走边谈,不期然,从斜巷里拥出一群男女老幼,一个

个衣不蔽体,神色凄惶⋯⋯

“啧、啧,这样多的要饭花子。”蒋妈摇头叹道。 “是灾民。”恩来说,“天津,五河贯通,年年都有水灾,乡下蹲不下

去,只好漂泊到都市。” “唉,天下处处都一样,不曾想到,这里的灾民比淮安还多,”蒋妈眼

里噙着泪水,“衙门的老爷能不管吗?” “他们只管自己升官发财!” “那灾民们怎么办?”

“有的卖身为奴,有的被逼作寇,多数是饿死、冻死⋯⋯” “给——”蒋妈抖抖瑟瑟从怀中掏出一个铜板,塞给身边的一个小童,

未料,竟有几个灾民围了上来。 “快走!”恩来拽着蒋妈慌忙地走开,“一个两个铜板不顶用,我也给

过,而且不止一次,只能是杯水车薪。” “这世道就没法救了吗?”

“救?”恩来想说,又觉得一时说不清,“蒋妈,我们回去吧!”

过了礼拜天,恩来又去上学了,蒋妈待在四伯母处,陪四伯母聊天,也帮着做些家务活,还替恩来重翻了小袄,补了内衣。

隔了几天,一个午后,恩来回到元吉里,说是晚上学校演戏,接四伯母和蒋妈去看。于是,提前吃了晚饭,搭乘一截电车,又换乘黄包车来到南开。

马千里、时子周等先生和李福景等同学,见恩来带了四伯母和蒋妈来, 也都围拢上来问安。恩来为她们安顿好座位,便走进后台化装去了,不一会儿,帷幕缓缓拉起。

“这是一出新剧,叫《一元钱》,”四伯母向蒋妈解说着,“恩来还在里面演个角儿哩!”

“是吗?”蒋妈惊喜道。恩来直到第四幕才出场。

“看出恩来演谁吗?”四伯母问。蒋妈眯起眼睛,她的目光只注意男角, 看了半晌摇摇头:“恩来没上台呀!”

“你看,那个叫慧娟的姑娘像谁?”四伯母笑问。

“我瞅瞅,”蒋妈身子前倾,细细地看了看,“莫非是恩来男扮女装⋯⋯” “正是。”

“这孩子真行,瞧,模样多俊!”蒋妈说。

随着剧情的推进,蒋妈被感动得时而流泪,时而展颜,目光一瞬不转地盯着周恩来。

演出结束了,周恩来匆匆卸完装,便来到她们面前。 “恩来,没想到你能演大戏。”蒋妈乐滋滋的,倏又对四伯母说,“他

呀,起小就是个能豆儿,学什么像什么。” “蒋妈,看懂了吗?”周恩来问。 “懂,不就是好人有好报,坏人遭报应吗?” “对,对,就这意思。”周恩来因蒋妈看懂了而显得很快活。

蒋妈在天津住了十天,她要回淮安了。四伯父贻赓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去快把印子钱还了。临行前,恩来给她买了船票,还买了一块布料和途中吃的茶点,又给大文、小妹买了东西,并将几本启蒙读物和自己省下的两件半新衣服带给恩溥和恩寿。这样,他替学校刻印蜡纸讲义、誊写资料攒的钱

全都用光了。

恩来搀着蒋妈到了码头,又把她送上了轮船,找到座位安顿下来。

开船的汽笛响了,恩来不得不离船上岸。蒋妈站在舱门口,不停地向他挥手。他目送着客轮转了个弯,渐渐在视线内消失,忽然生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感觉,半晌,这才转身离去。心,变得空荡荡的。

蒋妈回去不久,淮安来信,说八叔贻奎病危,四伯父贻赓驰电问讯,得复,报以稍佳,可是并无详述。八叔自小残疾,辗转床褥 30 年,经历了无数磨难,恩来心中默祷着八叔于兹安康,旋又发函再问,可一直不见回音。这使他常常掷笔沉思,悬念不已。种种困扰,增添了他的忧虑。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也想自作解脱,可是,自幼失去嗣父母和生母,12 岁起依于四们父,先铁岭,再奉天,再天津,匆匆已是七载。其间,经常梦牵魂绕的,依然是思瞻乡土,乐其兄弟,省其伯叔而已。终因境遇困人,难遂心愿。在津, 他事伯父母如椿萱,以校为家,以同学为兄弟,知足自恃,性勿以境变, 这层道理他是清楚的,可做起来并不容易。他企望能乘长风破万里浪,但事实上又不行。家乡种种,使他心挂两头,而最令他焦虑的是八叔病重,音信杳无。近闻淮安一带又发大水,淮河、运河肆虐泛滥,家舍、墓庐皆遭波及, 自己却不能前往救助和瞻仰,想起这一切,他悲愁交集。看来,人生在世, 谁都难免有遗憾的事。

周恩来心地坦荡,他没有矫情,不作掩饰,将暑假种种述作文字,题为

《避暑记》。孰料这篇新学期的作文又博得老师好评,谓之:

“刘舍人著《文心雕龙》,第三十一曰‘情采’,所谓因情以博采也。斯文有焉。”

最近,有消息说,张伯苓从张家口、山东等地旅行归来,准备向《校风》杂志成员发表演说,周恩来翘首以待,可开会前夕,张伯苓却因故未能与会。

周恩来等不及了,匆匆赶往张府,张伯苓正在紫檀木花架前观赏一株虬干屈曲的千叶石榴,见他来,一如既往地让座,并着女佣沏茶递上。

“校长此行辛苦了,未知有何观感?”周恩来问道。 “受刺激颇多。”张伯苓喝了口茶叹道,“当今之世,作事须如驾车之

要,不能外视,方不致见社会之腐败而灰心。然如此作事不出学校则可,若当旅行之际,则不能不观。观察之后,乃不禁感触频来。在校时对此大多青年颇生快乐,以为他日学成当能救国。及与外界相较,则不过杯水车薪耳, 况学生中未必尽善耳。”

“你究竟看到些什么呢?”周恩来又问。 “前此由津至京,车中即有打麻将牌者;此次赴鲁,又见有大辫子兵数

人在饭店中打西洋牌。及至各处,苟其人有二三能出良心作事者,犹可稍慰。乃旅行所及,观其人非在沉酣之中,即无思想之徒,再则愚陋腐败,如此社会其有望兴之日乎?”张伯苓伸腰松动了一下筋骨,“中国指望现之在官者, 至好不过维持现状;为绅者智浅识陋,不可期望;办学者虽不能一笔抹煞, 然不足其格者,实繁有徒。其次者则随波逐流,此犹可置之;再求留学界中, 则余见某博士新由某国留学回国,在某处作事,以为必能牺牲一己为国尽力, 乃其行为既不能振拔流俗,又不能独善其身,而嫖赌恶习无所不为。各方面皆如此,救国尚期诸谁?”张伯苓一席话,是为实情,社会腐败之种种,周恩来虽未如校长观察所见,但他从京、津二地的耳濡目染中,已是有过之无不及,中国确乎出现了真正的危机,但出路在哪儿呢?

“校长,国家若此,依你看怎么办?”

“昔人欲唤醒国民,今则应新造真国民,以造新国。”张伯苓说,“所谓新造其国,应以何者为目的?现时世界各造其国,吾则以为国家、为人道, 两相预备于将来之大同,如持此意往前,则爱国之心当倍于寻常矣!”

话诚然不错,却很笼统,校长总是这样,坐而论道,言不及意。袁世凯虽已死了,而袁氏余孽仍在,校长却不触及,反认现之在官者能维持现状, 可现状如此糟糕,维持它有何作用?唉,真不知校长内心究竟是怎样想的? 周恩来有点失望,遂告辞。

他一回校,便在通往教室的楼梯旁遇到孔繁■,不等他开口,孔繁■便对他说:“恩来,我这里有一份校长拟对《校风》会员演说的要点,你看, 是不是向编辑部的人传达一下?”

“你先给我说说嘛。” “校长认为,时至今日,吾国大局殆已不可救药,无庸讳言。然而天不

能亡我,惟我自亡。” “他有些消极。”周恩来说。

“不,你听我引述完,校长认为:前途苟有分寸余地,即吾人犹有可为之机。中国近来之巨患不在有形之物质问题,乃在无形之精神问题。精神聚, 虽亡,非真亡;精神涣,不亡亦必抵于亡⋯⋯”

“嗨,繁■,你让恩来自己看吧!”一旁的陈钢说。 “对,对,瞧我⋯⋯”繁需忙将“要点”记录递给周恩来。周恩来接后

往下看——

“吾国人心颓靡久矣,甚至麻木不仁,毫无生气,屡经政变,徒杀人耳,而乱乃益甚。是故欲图转机,物质上之运用无穷,不得不深入一步,直接从根本上着想,以振已死亡之心。人心之利器有二,曰演说,曰报纸⋯⋯”

“对,这正合我意。”周恩来挥了下胳臂说。

“你往下看。”陈钢说。 “啊!”周恩来的目光又倾斜过去:

“二者各有所长,惟报纸为能致远而经久,吾所望于诸君者也,须藉此练习以备将来, 苦口婆心,正言劝世,以振起国民精伸,以重续国家新运命耳。”

“其实,演说和报纸二者并不矛盾,”周恩来看完后说,“好的演说词,

自可在报刊上发表。”

“可你别忘了,校长这话是准备对《校风》会员说的,”孔繁■说,“他当然要强调报纸的重要。”

“细想想,“准报纸为能致远而经久’,校长这话,也是至理名言。” 周恩来笑道,“可我⋯⋯”他没说下去,心想,刚才在校长寓所,听他那一番话,便有些失望,是否把校长看得过于消极了?可他毕竟是南开的校长, 确有其可敬之处哩!

张伯苓之期望,加重了《校风》编辑的责任,周恩来既然是该刊记事类主任和经理部总经理,其辛劳可想而知,但对演说,他仍怀有极大之热情。10 月初,南开又举办了全校演说比赛。

这期间,“老西开事件”在天津正闹得沸沸扬扬。

老西开为华界与法租界接壤处。1914—1916 年,法国人多次越界建筑教堂、医院,强迫居民交税,还派武装人员巡逻警戒,其目的,在于造成事实, 霸占老西开。1916 年 10 月,法方发出“最后通牒”,蛮横要求中国警察撤出老西开,不久,法方干脆派兵占领了老西开。天津民众为之激愤不已,南

开园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周恩来感到中国的危机,已是日深一日。

演说比赛在即,这事是马千里先生一手操办的,他了解周恩来的演说才能,但不知是否参加,遂问道:“恩来,对这次演说比赛有兴趣吗?”

“我拟参加,而且,题目都想好了:《中国现时之危机》,行吗?” “现时之危机?”马千里重复了一句,“这题目不太好讲,我不担心你

讲不好,而是觉得有点儿冒险。”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是另选一个题目?” “不,”马千里说,“你讲吧,万一遇到了麻烦,我来交涉。况且,爱

国之忱,即便言之有失,也不为过。” “谢谢。”

事,就这样确定了,周恩来把握要点,熟读讲辞,直至背诵下来。一连几个晚上,他对着镜子,一面背诵,一面说辞,还配以各种手势反复练习。

讲演会,轮到周恩来,他一上讲坛,便开明宗义地说:

“中国现时已处于极危险地位,诸君尽知之矣。然人各有见,鄙人所见解者未必均合诸君之意念,其所以不惮喋喋,举以语诸君者,不过揆诸良心,不得不言,不忍不言。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言之以资诸君之警醒耳。”

猛可里,便把听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而且,毫不含糊地交代此番演

说之旨,盖在“警醒”民众。接下去,周恩来从事实和精神两层,分别论述中国现实之危机。

“就内患言,国中无论何种事业,当其兴也,如火如荼,及其渐也,无声无臭。考其弊,莫不由于取敷衍手段、姑息手段以养成之。”他列举民国以来徐州会议、违法借款、私聘顾问和行政裁判等封建军阀“武人政治之害”, 明确指出正因为“政治之不良”,“有以致百事之停滞”。他一针见血地批判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认为“新旧不并立,冰炭不同炉”,指出“使辛亥一役,不以敷衍结果,直捣黄龙,剪除异类,彼时政治可以一新,又何致有二次三次革命?教育不振兴,工商不发达,农林不垦殖,以肇今日之危险时代哉!”

至于外患,在讲演中周恩来指出,正是由于帝国主义列强侵略才使中国陷于困难之境,特别是“得寸进寸,得尺进尺”之日本,其侵略行为“已陷吾人于危险”之中。他预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帝国主义为取得“休养补助之料”,将进一步侵略我国,并断言此种现象“五载之内,发生必矣!”周恩来从事实角度论述了中国现时之危机后,又从精神上予以阐述,揭

露了“在朝者处现今之时势,国务员私利之争无时或息,议员欲得优薪,督军意思攘利。在野者或自命圣哲,启宗教争端;或自命清流,置国事于不顾; 或灰心国政,作种种不道德之举,以为亡国之预备;或聚集金钱,以作富家翁。凡此种种,无非混国性、丧国魂⋯⋯至一般无智愚民,昏昏噩噩,不知国家为何事者,按之以国性国魂之说,尤格格不相入矣”。

显然,周恩来在演说中,清楚地揭示了封建军阀与人民大众的矛盾,帝国主义列强与中华民族的矛盾,既如此,国家前途在哪里?青年学生的责任又在哪里?周恩来慷慨陈词:

“呜乎,危险之期,困难之境,孰有过于今日之中国也耶!然而国诚危矣,吾党青年, 际此时势,知之可,欲奋起而救之则力有未足,恐谦让未逞。故吾今日之言,愿吾最可敬可爱之同学,闻而兴鸡鸣起舞之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念,而不欲有弱冠请缨之举,于国事无大补也⋯⋯”

这篇演说,时在 1916 年 10 月,及至 1918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19 年巴黎分赃会议召开,帝国主义列强果然对我虎视眈眈,日本继而接管德国在山东的各种特权,时隔三年。周恩来“五载之内,发生必矣”的预见为事实所证实,足见他目光之锐利和见识之超群。

《中国现时之危机》,经张伯苓和马千里等 5 位教师组成的小组评定为

第五名,后作为“代论”全文刊载于同年 11 月 8 日《校风》第四十五期上, 对推动南开以至天津的反帝爱国运动是起了一定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