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氏藏书——光绪、慈禧驾崩——龚荫荪(二)

——在蒋妈家——抗捐风潮——别离

在淮安,龚家也是有名望的书香门第,藏书虽不及淮阴万家和宝应陈家, 却别具一格,除必不可少的经史子集和《红楼梦》、《西游记》、《清平山堂话本》等等,书架上还堆满了一叠叠《时务报》,连史纸、宋体字石印的。这是恩来看到的第一份报纸,好奇心驱使着他,不看则已,一看却再也丢不下了。报上几乎期期刊有政论文章,张扬民族意识,鼓吹排满思想,主张变法图存,以及研究科学、兴办实业、设立医院、妇女不缠足等等。撰写文章较多的是康有为和梁启超,康、梁何许人,恩来不知道,但特别喜欢读他们的文章。更有意思的是,报上还经常刊登从外国翻译过来的小说,如《茶花女遗事》、《迦因小传》、《三千里寻亲记》和引人入胜的《福尔摩斯侦探案》⋯⋯

一时间,恩来简直看花了眼,他面前仿佛洞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新鲜奇异的景物,连片地扑面而来,人生、社会、世界竟这般驳杂多彩,他深感自己知道得太少太少,一有空,他就跑到书房去,有时也碰到表舅在那里查找什么。该读什么,不该读什么,怎样读⋯⋯表舅的关切,是细致入微的。

这天,两人又不期而遇。 “恩来,少年须多读,努力做到博闻强记。”龚荫苏说,“凡属邹先生

授的课不可丢弃,这是基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吧?但是,现在已进入 20 世纪,再也不能埋在故纸堆里世事不问,要接触新思潮,了解吾国,了解世界⋯⋯”

恩来望着表舅,不住地点头。 “我想,你会有出息的,但务要日积月累,深思远望。我送你两句古话: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龚荫荪作了解释,夹着本书走出书房。

在龚家,恩来接触的是这样的环境和长辈,使他感到少有的欢畅。可是, 一出龚家的门,心情往往就起了变化,走在驸马巷整齐的石板路上,他也有过眷念、温馨,因为那是母亲中彩后资助修复的。

不知不觉母亲和嗣母去世已有两年,阴阳两隔,情何以堪?待跨入家门, 总有说不出的抑郁,经济的窘困,在他已习以为常,近乎麻木,可最让人气恼的是亲友的婚丧嫁娶、造屋上梁、分家迁居都要应酬,家中凡值钱的东西都进了当铺,祖上立下的酬酢规矩固然应该遵循,可是,难道这种规矩比维持兄弟三人的生计更重要吗?

他望着窗旁那份“清单”,愈看愈不顺眼,一伸手将它扯了下来。但一想到那是父亲的笔迹,他犹豫了。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却把这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自己才 10 岁,实在承受不了,父亲怎么就不回来呢?莫非他在外面也不顺畅?如此,还抱怨什么?他的目光倏又移向捏在手里的“清单”,似乎一切困厄、难堪都源于这张纸条。他再也不能忍耐了,稀里哗啦把“清单”撕得纷纷落地,他了结了一桩心事。他想,对这类应酬,今后他就可以不闻不问而集中精力念书了。可第二天,仍有亲戚找上门来递了帖子, 又是女儿出阁。想起昨天自己的举动,他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连几天,恩来神思恍惚,他感到有一个无形的东西,网似的、灰蒙蒙的罩着他,缠绕着他,想摆脱而摆脱不了,甚至举手投足都有些迟钝,一丝

儿力气都没有。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又使他宛若变了个人。

那天,他照例去龚家塾馆,走在街上,却见一个个店铺都挂着白色孝帏, 再往店堂里看,凡能看到的都设了灵堂,众多市民穿戴着玄色衣裳,神色张皇,兵勇在四处巡逻。他一打听,方知是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于日前相继驾崩,朝廷有令,举国哀悼。他是第一回遇上这种事,心中惴惴,不明究里。到了龚宅,见表舅正在和邹先生谈论这件事,他站立一侧倾听着“一个呆皇帝,一个昏太后,死便死了,值不得如此大事张扬。”表舅说。

“倘若当年戊戌变法成功,中国也不会是如今这种局面,皇帝是软弱无能,太后是专横跋扈⋯⋯”邹先生说。

这般议论,恩来听了惊心动魄。他记得《时务报》上也有过对朝廷的议论,却没有眼前这样激愤、尖锐。他继续往下听:

“中国非走日本明治维新的路不可,否则,难有出头之日。”是表舅的声音。

“是啊,”邹先生摩挲着下巴,“不过,中国不同于日本,难啦!皇帝、太后死了,却又捧出个 3 岁娃娃登基,3 岁娃娃懂什么,还不是让那些昏庸无能的大臣玩于股掌之中。”

“如今,康、梁已落伍了,变革中国的希望唯有寄托于孙中山了。”表舅的话甚为激昂。

恩来听了感到有些懵懂,3 岁娃娃是谁?康、梁又怎么落伍了?还有这个孙中山又是谁?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思绪绵绵,可先生已喊他上课了,他转了个弯,步入课堂。奇怪的是课堂与堂屋一样,竟没有一点哀悼皇帝、太后的气氛,先生提都没提这两个名字,只叫翻开课本,继续昨天的讲授。恩来不免诧异:表舅和先生又属于哪一类人呢?

“恩来,我刚才教什么的?”先生发现他坐着发愣,问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恩来回答,“河水清且涟漪。” “是这样吗?”先生瞅着他。

“ 是 ⋯⋯” “我已说到‘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垣

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先生复念了一遍,“你解其义吗?” “先生,我在想别的了。”

“想什么?” “皇帝、太后驾崩⋯⋯”

“驾崩便驾崩,想他(她)作甚?”先生轻描淡写地说,未加责备,遂对《诗经》“魏风”中的《伐檀》句子又作了解释,“稼者,播种也;穑者, 收获也;胡,即为什么,凭什么?取,拿,掠取,占有;禾,割下来未脱粒的稻子;三百,极言其多,并非确数;廛,即束、捆。这句的意思是,不种庄稼不收割,凭什么挑去稻把三百廛?”说着,先生又走到恩来座位前,指着下句继续解释,“狩,冬猎叫狩;瞻,看见也;尔,你,即不狩不猎的人; 庭,院子;县,同悬;貆,幼小的貉。其意为:一年四季不打猎,为什么见你院子里挂有貆呢?”先生回到讲台,“下面,君子,周代对奴隶主贵族的通称,这里有讽刺的意味;素,白,空也;餐,吃;素餐,白吃、空吃、不劳而食⋯⋯整句什么意思呢?是说那些老爷们不是白吃闲饭吗?”合上书本,先生大声说:“奴隶主贵族是这样,皇帝、太后更是这样!”

恩来惊呆了,先生最后怎么那样说呢?难道皇帝、太后是和奴隶主贵族一样的人?他困惑,可他相信先生不会平白无故地乱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只是,他没来得及问。

下午,习字课后,先生有事出去了,恩来没即刻回家,而是来到龚荫荪的房间,见表舅正在写什么,他怕打扰,迟疑了一下,拔腿欲走。可龚荫荪已发觉,说:“恩来,进屋呀!”他埋着头,仍在写,“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些问题,想请教表舅。” “稍坐,我这就好,”龚荫荪写完最后一页,这才搁下笔,笑道,“说

说,什么问题?”

恩来遂将一天来街上所见,自己所思,先生所说,如此这般讲了一遍。“好啊,”龚荫荪欣然说,“你能动脑筋,从家事想到国事了。我先问

你,今年几岁啦?” “10 岁。” “哪年生的?” “戊戌年。”

“好,我们就来谈谈这个戊戌年,”龚荫荪似在沉思,“这是光绪二十四年,就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那就是‘戊戌变法’,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吗?”

“看《昌言报》提到此事,不闻其详。” “啊,事情是这样的——”龚荫荪叹了口气说,“鸦片战争之后(这场

战争,也就是邑人关天培在虎门炮台壮烈殉国的那事,你该听说了吧!), 中国积贫积弱,日甚一日。西方列强和日本一步步瓜分着中国,朝廷腐败, 民生凋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一批维新志士,上书光绪皇帝,力倡变法,认为‘变者,古今之公理’。主张开发民智,‘合举国内四万万人之身为一体,合四万万人之心为一心’,以抵抗外侮;并废除八股,提倡新学,批判君主专制。这年 6 月 11 日,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的上谕(即诏书),‘百日维新’开始了,康、梁等人得到皇帝支持, 发出了一系列改革命令。但很快就遭到了以慈德太后为首的顽固派旧势力的反抗,斗争十分激烈。不久,北洋大臣袁世凯(记住这个名字)倒戈,慈禧遂于 9 月 21 日发动政变,光绪皇帝被囚禁,慈禧重掌大权,维新派人士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康、梁在英、日使馆帮助下亡命日本,而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康广仁、杨深秀六位维新派大臣,被杀害于北京菜市口⋯⋯”

龚荫荪说到这里,满面忧愤,沉吟片刻,又说:“这六位大臣,被人称为‘六君子’,其中谭嗣同尤为令人钦佩。他在维新派中是最激进的,出身豪门,生于北京,游历甚广,胸襟开阔,学识渊博。光绪二十二年,他由湖南赴京,结识了梁启超,著有《仁学》一书,无情批判封建制度和传统道德, 主张冲破封建主义的一切罗网。变法失败,他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当时,他本可以在外国使馆保护下离开京城避难,可是,他不走,他是束手待毙的。他对劝他离开的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有之请自嗣同始。’在狱中,他视死如归,题诗壁上, 诗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龚荫荪神色黯然,对这首诗略作解释后,不禁赞道:“诗, 写得气壮山河,惊天动地。啊——,9 月 26 日这天,临刑前,谭嗣同对聚于刑场周围的民众和官员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而后仰天大笑,引颈就戮,观者莫不下泪⋯⋯”说至此,龚荫荪已是悲咽难言,恩来也热泪在流。

“谭嗣同⋯⋯”恩来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幕,”龚荫荪挣脱悲抑,“后人不应

忘记‘百日维新’,不应忘记为变法而取义成仁的‘六君子’。”他感慨系之地说,“‘戊戌变法’过去十年了,世道在变,人也在变,当年主张变法的康、梁却落伍了。但是,时势造英雄,如今,我泱泱中国出了个英雄孙中山⋯⋯”

“孙中山?”恩来不禁插道。 “对,孙中山,字逸仙,五年前,他组建了‘同盟会’,提出了‘驱除

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倘照此办理,中国就有出头之日了。”说着,他拍了一下恩来的肩,“你更要记住孙中山这个名字, 这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表舅,你见过孙中山吗?” “几年前,我去日本,曾有一次机会见他,后因故未能如愿。” “如果再有机会,你能带我见他吗?” “这⋯⋯”龚荫荪笑笑,“我想,等你长大了,照着他的主张去做,总

有一天,你这愿望是会实现的。” “是么?”恩来显得很高兴,“表舅,今天,你说的这些话,比什么都

中听。”

“你渐渐长大了,这些道理应当知道,”龚荫荪说,“而功课则要精益求精,在这两方面注意奋发砥砺,前途将未可限量。”

表舅的勉励,使他如沐春风,深深地记在心中。

时间过得飞快,周家宅院墙上的藤萝已由枯变青,漫长的严冬,悄然不觉中衍变为风和日丽的春日。塾馆迟迟没开学,弄不清个中原因。恩来终日和两个弟弟在一块,日子过得忧乐参半。他既要设法维持生计,又要温课, 还得教弟弟读书认字,他感到有块看不见的乌云罩在自己头上。

蒋妈见他心境不好,几天后,带了三兄弟去自己家玩。

蒋妈的家,在淮安南门黄孝子坊西施巷头,这里已是农村。一家四口, 住三间茅屋,靠蒋伯捕鱼、缝纫为生,粗茶淡饭,勉勉强强过得去。在这里, 恩来结识了蒋家两个孩子,由隔阂而变得亲近。他还见到了牲畜家禽和蔬菜瓜果,获得了一些春种秋收的知识,村民的淳朴和乡村的野趣,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蒋家隔壁是个“舂米坊”,那石碓一上一下的动作和舂米时“咚咚”的带有节奏的撞击声,使恩来感到好奇,他想看个究竟。

眼前,一块椭圆形青石上端凿了个洞,用绳索绑在一根长长的圆木一端, 正对着埋在地下的一个石臼,里面盛着黄灿灿的稻谷。圆木中段偏后搁在一个支点上,人踏着圆木的一头,脚一上一下,一松一踩,青石不断撞击着石臼里的稻谷。舂米的蒋伯,不时停下用手在石臼里翻弄一下,渐渐地,稻谷脱了皮,取出后倒进竹筛,边筛边晃,扬去砻糠,白花花的大米就出来了⋯⋯ 看着石碓有节奏的跳动,恩来憋不住了。少顷,石臼里又倒进稻谷,他瞟了蒋伯一眼,便凑到蒋伯身边,伸出脚,合着节拍也一上一下踩了起来。踩了一会儿,额上脸上便沁出热汗,而快活的笑声,却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飞扬。

在乡下的日子,恩来也没忘一个做哥哥的责任。从“舂米坊”出来,见

恩寿正蹲在蒋家门口捏泥巴,半截煮熟的玉米丢在一边,上面沾了泥,他怔了怔,忙拾起玉米。他真想克恩寿一顿,可弟弟毕竟太小,他于心不忍,只说:“恩寿,昨天我教的那首诗记得吗?”

“记得,”恩寿一扬头,背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对,对,”恩来赞许道,“我背这首诗时刚 5 岁,娘教的。可懂得它的意思却是在这里:那是家搬到淮阴的前夕,娘带我来玩,有一回吃饭时, 我嫌饭里有稗子,便连同米饭一块儿挑弃在桌上。娘见了直叹气,说:‘你这孩子,不知米来之不易啊!’她随即拾起,剔除稗子后,放进嘴里。吃完饭,我把碗一放就完事了。可是,娘舀了一勺汤在碗里漾了又漾,连同剩下的饭粒一起喝了。这天晚上,她又让蒋伯告诉我稻米由种到收的经过,最后对我说:‘恩来,见你把饭粒丢了,娘心里不好受,《朱子家训》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你要记住,要爱惜粮食。’⋯⋯”“哥,我懂了。”7 岁的恩寿拾起那半截玉米,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吃。

恩来被弟弟惹笑了,旋又说:“这是不好浪费的,可是,得再蒸一下才能吃。”

恩寿摸了摸头,瞅着哥哥傻笑起来。

在蒋家,恩来和两个弟弟过得很开心,蒋伯蒋妈宠他们,疼他们,蒋家两个孩子大文和小妹又处处顺着他们。因此,尽管是粗茶淡饭,青菜萝卜, 在他们,吃起来,却是那样有滋有味。当然,蒋妈也尽其可能改变膳食,最好吃的便是蒲菜荤烩。

蒲菜,乃蒲草的根,其味甘甜清香,长在城西北之勺湖。勺湖方圆 200 多亩,风景秀美,一边毗邻运河,一边紧挨城墙。建于唐代的文通塔近在咫尺,四角风铃丁当作响,撩人遐思。勺湖之畔是长满青草的滩地和沼泽地, 有野鸭、鸟雀,或贴着湖面低翔,或直窜蓝天高飞。恩来不止一次到过这儿, 但跟着蒋妈来摘蒲菜,却是另一番情趣。蒋妈不让他下水,他只好站在岸上, 见蒋妈涉在齐膝深的湖里,把蒲叶浸在水中的部分摘下,那简直像纤细的玉管,又白又嫩,不到一个时辰,已装满一竹篮。

回到西施巷,蒋妈又用清水把蒲菜洗了一遍,见肉汤已出味,这才将蒲菜放进去,又加了佐料烩制,不一会儿,成了。开饭啦,恩来尝了尝,鲜美爽口。

“真解馋。”恩来不禁赞道。

听了这话,蒋妈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她又夹着肉和蒲菜放进恩来、恩溥和恩寿碗里。

“蒲菜虽不名贵,可它还有个故事哩!”蒋伯见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 也想凑个趣,“相传梁红玉从前守卫淮安时,被金兵围困,四郊的粮食运不进去,只得在城内寻找野菜充饥。不意有人发现在文通塔前马食蒲草,人何不一试呢?结果竟然香甜可口,部卒以此果腹,与金兵周旋,直到击退入侵之敌。于是,蒲菜落了个‘抗金菜’的美名。”

“梁红玉就住北辰坊,不远,”大文说,“恩来,去过没有?” “没有。可是,我听娘说过梁红玉击鼓抗金兵的故事。”恩来说。“哥,北辰坊我知道,”恩傅叉着腰说,“赶明儿我带你去。” 一顿饭吃得个个心满意足,兴味无穷。

半个月后,蒋妈又领着三个小兄弟回到驸马巷。

一天午后,恩来正站在院里花圃边观赏一盆名为“金缕衣”的菊花,忽然听到大街上闹哄哄一片,乘两个弟弟不在身边,他赶紧溜出门,跑到驸马巷口,只见一支长长的队伍喊着口号由东向西急速前进,里面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短打的,市农工商各界人士都有,一个个脸上都很激愤。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顾看,倏地,他眼睛一亮,游行队伍里那撩着瓦灰绸面夹袍, 振臂领呼口号的人,不正是表舅吗?他追上去喊道:“表舅——”没有回应, 他的声音被喧嚣激昂的声浪淹没了,他又往前跑了几步,却被街旁愈聚愈多的人堵住了。他踮脚张望着,无巧不巧,他看到了邹先生剪了辫子的瘦长身影。

“邹先生,邹先生!”恩来连连喊着,邹先生像是听见了,侧转了一下头,可视线被挤挤搡搡的人群挡住了,他没停步,一径向前。“老伯,发生了什么事?”恩来问身边一位装束寒素的市民。

“捐啊,税啊,老百姓活不下去,官逼民反啦!” “那⋯⋯他们去哪里?” “去县衙,抗捐、抗税、抗租,”老伯说,“这声势多年不见了,孩子,

人太多,要挤出人命的,你可不能去,回家吧!” 又待了一会儿,恩来才离开巷口回去。

一连好几天,“官逼民反”这几个字总萦绕在他头脑里,他想弄个明白, 便来到龚家。

塾馆冷寂,一无生气,屋角已结了蛛网,站在虚掩的槅扇前,他感到无比的落寞。

“恩来,”龚荫荪走过来摸着他的头,“蒙馆不开课了。” “为什么?”他十分惊诧。

“邹先生已不在淮安了。” “那天游行我还看到他的,”恩来将信将疑,“他到哪里去了?” “下江南啦,”龚荫荪说,“过几天我也要离开这里⋯⋯” “表舅,”恩来像失去依恃,有点急,“你们都去做什么?” “你还记得孙中山这名字吗?”

“记得,记得。” “邹先生和我都要去找他,跟着他去干恢复中华、驱除鞑虏这惊天动地

的伟业!”

“噢。”恩来似有领悟,“表舅,那天,你在游行队伍里领喊口号,后来又去县衙,这些,也是孙中山叫干的吗?”

“怎么,你也看到我了?”龚荫荪说,“孙中山要谋划全国的事,哪能管得那样细?朝廷腐败,社会黑暗,官逼民反,斯为天理。”“你何时走?” 恩来仰望着表舅,“能带我去吗?我也要见孙中山。”

龚荫荪看着恩来依恋、真挚的双眸,相信他的话不是说着玩的,可是, 他才 11 岁,带上他,四处辗转且多风险,怎么可能?再说,又怎么向远在关外的贻能交代?

“表舅,带我去吧!” “孩子,想过没有,假如你走了,两个弟弟怎么办?”龚荫荪婉言开导,

“有你跟弟弟在一块,你爹千里之外也放心,否则,谁心里都不好受。” “这样说,只要爹不回来,我是永远出不去了⋯⋯”恩来埋着头,声音

愈说愈低。

“我看这样吧,”龚荫荪劝慰道,“我去了南方之后,如有落脚之处, 找个好学堂,我会考虑接你出去的。”

“表舅,你这话是真的?” “当然。”龚荫荪口气很肯定,“你要有耐心,要等待机会。”

表舅终于走了,日子依然一天天悠悠地转着,志茹告诉他,表舅有信来, 总记挂他,可一次也没提到接他出去的事,是表舅没有落脚之处,还是已把这事忘了呢?他寻思不出一个说法。

第二年开春,龚家遭到一场厄运,不得不由淮安迁往淮阴,托庇于万府。恩来不谙内情,也不便探问,只觉得在那些日子里,龚家笼罩着凄冷的气氛, 走得也很慌张。

那天,他去码头送别,表舅不在,姨外婆咳个不停,似受了风寒,舅妈把他拉在身边,张了几次口,像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最后,却没说出来,只喊了声“乖乖⋯⋯”便搂着他,泪水直流。

船,渐渐远去,他的心空空荡荡,童年有过的最后一点欢乐,仿佛也被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不知不觉又来到南门大街的龚宅,兽头门环已上了锁, 他推了一下,从闪开的门缝里,看到通往塾馆的小径上散落着一些破旧的衣物,有一只麻雀在孤零零地寻找食物,院落里死一般沉寂。这一切,恍如隔世之感,他再也不能进去了,难道人的命运就这样不可捉摸吗?

恩来在门前徘徊良久,夕阳已抹上龚宅檐角,他省悟到该回驸马巷了, 那儿有八叔八婶,有两个弟弟,还有他熟稔的院落、房间和书籍⋯⋯想到这里,他加快了步伐。

也就在年前,恩来开始给四伯父贻赓写信。贻赓原是清末贡生,曾于江、浙任县衙幕僚,办理钱款事项,为了生计,还充漕运总督衙门暨江北提督衙门文案(文书),两年前去了奉天(沈阳),在府衙当俸饷科科员,后任衙门度支司主稿(秘书科长)至今。在恩来心目中,他的长辈叔伯弟兄中, 四伯父贻赓是最有本事的。十一叔——嗣父贻淦已去世;八叔贻奎瘫痪;父亲贻能,也不能说他不关心儿子,可是,对儿子的未来,他几乎提不出任何办法。恩来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四伯父身上。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信,诉说家里的境况,申述自己外出读书的愿望,而四伯父总是予他以宽慰和鼓励,这使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淮安,远走高飞的。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

宣统二年三月,文渠边杨柳轻拂,院内,迎春花已灿然绽放。这天,三堂伯父贻谦来了。

贻谦是老五房的,其岳父是钱能训。钱氏曾任奉天右参赞、顺天府尹, 因这层关系,几年前,贻谦去了奉天铁岭县税务局任职。在奉天,见到贻赓时,贻赓对他说,贻能的三个孩子在老家没个着落,大孩子恩来天资聪颖, 可以造就。去年年底他到湖北赈捐,贻赓托他北返时往淮安,把恩来带往奉天。

恩来先前未见过贻谦,贻谦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化解了他最初的拘谨, 伯伯、侄儿聊了起来。

“恩来,想读书吗?” “天天想⋯⋯”恩来刚开口,眼圈就红了。

“想到外边去吗?” “更想啦!”恩来说,“我给四伯父写过几封信,三伯父,你到过奉天

吗?见没见到四伯父?他提到我的信吗⋯⋯” “四伯父让你去奉天,我这次就是来接你的。” “真的?”恩来惊喜万分,“三伯父,我⋯⋯”他说不下去了,深深地

向贻谦鞠了个躬。 “还有个好消息哩,”贻谦说,“恩来,你父亲不久前也到了铁岭,这

样,你们父子可以见面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刹那间,忧伤、烦恼和痛苦一扫而光,恩

来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压抑他、束缚他多少年的庭院,他就要像白云和鸽子那样自由翱翔了。

可是,离家的日子愈是迫近,他对旧家却愈是难舍。那几天,贻谦堂伯父带着他走进八叔八婶房间,商量他们走后恩溥、恩寿的生活、读书安排, 清理尚未偿还的债务,整理北上需带的衣物。他从嗣母遗物中特地找出她写的诗札,小心翼翼包好,放在手提箱底⋯⋯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恩来独自到了东门外周家坟地,在过继父母坟前三鞠躬,又栽了一株柳树,默立良久,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恩来是非走不可了,蒋妈比谁都难过。她和恩来情同母子,整整 12 年, 除了恩来去宝应个把月,他们可说是没离开过,现在恩来真的要走了,她的心像被摘去似的,这一走,哪年哪月才能见面?她甚至觉得没指望了。可是, 她又想,恩来已 12 岁了,这次是四伯父让去的,并由堂伯父带着走,到了那边又能见到他父亲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呢?男孩子,尤其是恩来这样天分高、有志气的男孩子,是要成大事的,可是,在淮安这个旮旯里,又能有多大出息?去吧,让他远走高飞吧!

“蒋妈,”恩来走到她面前,“我就要走了⋯⋯”谁知话没说完,蒋妈呜咽哭出声来。恩来眼里也噙满了泪水,他强抑住自己,往下说,“你 12 年的养育之恩,我也难以报答,至今还欠你的债(佣金)。这个家,你也是知道的,我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值钱东西,只有把屋里那张床和两张椅子用来抵债,你就搬回去用吧!”“不要,”蒋妈拭着泪,“还是留着,我用不上⋯⋯”

“蒋妈,你一定要搬回去,要不,我走了,也于心难安。” “我的乖乖,”蒋妈揽过恩来搂着,“你的心我懂,我,我收下。” “蒋妈,”恩来声音发涩,“周家多亏了你呀,天底下也难找到你这样

的好人。”

“孩子,只要你在外面没病没灾,好生读书,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我⋯⋯”蒋妈哽噎着,“我也就没白疼你啊!”

走的一天说到就到。

西门外码头上,八婶、恩硕、恩溥、恩寿,还有蒋妈和她的儿子大文都来送行了。千言万语,说不尽道不完,堂伯父已招呼恩来上船。这是一艘十余丈长的官船,专在运河上作长途客运的。

不一会儿,起锚、收缆,船儿渐渐离岸,送别的话语和难舍的哭声依稀可闻,恩来站在船尾,不停地朝岸上的人挥手。

他的眼前,镇淮楼、文通塔,那巍峨的雄姿已愈来愈远,他带着无比的惆怅,无限的眷恋走了。

这一走,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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