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谭鑫培

谭鑫培,名金福,以字行,因堂号“英秀”,又以英秀称之。湖北省江夏县人,生于清道光二十七年三月初九日(1847 年 4 月 23 日)。父谭志道, 演老旦兼老生,擅长演悲剧人物,调门高而嗓音尖,观众给他起个外号叫“叫天儿”。谭鑫培艺名“小叫天”,即沿父而起。

谭鑫培从小就跟他父亲学艺。咸丰年间,他随父来到天津,后入京东金奎班习武生。他练功勤奋刻苦,白天黑夜,从不间断,练就一身好功夫。四年业满出科后,仍回天津随父卖艺。同治三年(1864),谭鑫培想在大地面露头角,到北京搭广和成班演戏。然而,他在戏班里受排挤,只能演个小配角,还要受气。谭鑫培气愤不过,于是离开广和成,到京东加入跑码头的“粥班”,在遵化、蓟县、平谷一带的乡镇演出。他担任武生主要演员,有时也串演老生戏或武丑戏。谭鑫培在粥班演出期间,仍然坚持勤学苦练,毫不放松。所谓粥班,是由班主用若干担粮食做本钱,招收一些演员为他们演戏赚钱的戏班。粥班没有固定待遇,收入很少,伙食很差,业务不好时只能喝粥, 演出地点也不固定,流动性很大,经常奔波于乡镇间,生活很艰苦。但是, 粥班的演出生活,使谭鑫培得到更多的舞台实践,拓宽了戏路,使艺术根基更加深厚,对后来的艺术发展有重要影响。在粥班几年后,谭鑫培又回北京, 搭永胜奎班演戏。但不多久,由于成年发育变声而倒嗓,在一次演出时嗓音竟然哑得唱不出来。不得已只好离开北京城,到京东粥班演武行糊口。后来经人介绍,又到一个富商家为其看家护院。即使遭受这样大的挫折,谭鑫培也没有因而灰心丧气,仍然不断地练功、喊嗓,使嗓音逐渐恢复好转。

同治九年(1870),谭鑫培已 20 多岁,因父亲的关系,回京入程长庚主持的三庆班,仍演武生。如《金钱豹》的孙悟空,《神州擂》的王永,《恶虎村》的黄天霸,《黄鹤楼》的赵云,《挑滑车》的高宠等。有时也演《五人义》的周文元、《三岔口》的刘利华一类的武丑戏。沈容圃所绘《同光十三绝》中的谭鑫培,即是他饰《恶虎村》的黄天霸。这时,他的嗓音已经变得清亮,遂武生、老生相间演唱。由于他多年搭三庆班,对程长庚的艺术很专心学习,尤其是注意程的四声的运用和行腔吐字的功夫。又因为其父和老生“三杰”之一的余三胜是同乡至交,他得以拜余为师,吸收余的汉调西皮的特长,以圆润流利取胜。谭鑫培表演艺术的精进,受到了程长庚的重视。程认为他的脸庞瘦削而口大,演武生扮相不好看,不如改演武老生,挂上髯口既能掩去瑕疵,使面容改观,又可以施展武功,加上甜润柔美的嗓音,当会受到观众的欢迎。谭鑫培于是兼演武老生,如《定军山》的黄忠、《战太平》的花云、《阳平关》的赵云、《战长沙》的关羽(红生)等,都获得很好的演出效果;间也演一些文老生戏,如《伐东吴》、《状元谱》、《御碑亭》等。光绪五年(1879),谭鑫培首次到上海演出,常演武生戏。在上海, 他向老生孙春恒学艺。孙春恒一反当时盛行的程长庚等沉雄激昂的唱法,创造了清灵低柔的老生新腔。谭鑫培很受启发,就吸收了孙的唱法。翌年回京, 仍在三庆班演戏。

光绪八年(1882)后,谭鑫培渐以演老生戏著名。这时他搭四喜班,与著名老生孙菊仙互唱大轴。十三年(1887),谭鑫培开始自己挑班,与花脸刘永春合组同春班。十六年(1890),被选入升平署为“民籍教习”。当时

慈禧太后恣意享乐,沉溺声歌,除在专设的演戏机构升平署中,让专职演戏太监经常演出外,还不断从民间戏班中挑选一些名角入署演出。谭鑫培在宫廷中演戏,以其艺术精湛,受到慈禧太后的赏识,赐四品服。他虽被选入署, 但主要的演出活动还在民间戏班。谭鑫培由于出色的表演艺术,自创新声, 独成一派,人称“谭腔”,与并时的四喜班的孙菊仙、春台班的汪桂芬鼎足而立,被称为“老生后三杰”,或“后三鼎甲”。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戏园被焚毁。此后,孙菊仙携家移居上海,汪桂芬因遭凌辱受刺激,精神抑郁苦闷,笃信佛教,时演时辍,谭鑫培在北京京剧舞台上独享盛名。据《伶史》记述:“凡王公大臣荐绅先生每有喜庆必招谭,谭不至举座不欢也。膏梁纨袴弦歌相娱,不学谭则无以鸣高也。贩夫走卒抽暇聚谈, 不知叫天则无以夸于侪辈也。青楼歌伎以喉侑觞,不摩谭不足以引宾客欢也。他如大家闺秀、学校士子,亦能私相揣拟,低声而歌。”因而有“有书皆作垿(一作‘有匾皆为垿’),无腔不学谭”的谚语。王垿是晚清著名书法家。他的书法和谭鑫培的唱腔同时流行天下。当时,谭鑫培的《当锏卖马》秦琼、

《李陵碑》杨继业的唱腔脍炙人口,在社会上广为流行,在京城街头巷尾时常能听到在唱“店主东⋯⋯”、“叹杨家⋯⋯”。有人写诗描绘说:“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作者意在讽刺清朝王公贵族面对着帝国主义的侵略,仍然沉湎于声色狗马,不管家国兴亡,但也反映谭鑫培的影响之大。

谭鑫培是继程长庚之后在京剧老生行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京剧老生分为“安工”、“衰派”、“靠把”三种,“安工”以唱为主,“衰派”讲究做工,“靠把”则重武功。虽余三胜、张二奎等前辈名角也有所不工,而谭鑫培文武全才,能兼三长,打破了老生行当的界限。他能演的戏很多,常演的老生戏如《空城计》的孔明、《捉放曹》的陈宫、《击鼓骂曹》的祢衡、《洪羊洞》的杨延昭、《四郎探母》的杨延辉、《珠帘寨》的李克用、《武家坡》的薛平贵、《琼林宴》的范仲禹、《搜孤救孤》的程婴、《状元谱》的陈伯愚、《乌龙院》的宋江、《打渔杀家》的萧恩、《清风亭》的张元秀、《南天门》的曹福、《当锏卖马》的秦琼、《李陵碑》的杨继业、《定军山》的黄忠、《战太平》的花云等。谭鑫培在艺术上之所以有很高成就,是由于他能不拘一格,博采众长,又融会以自己创造的结果。他有扎实的文武功底, 在老生表演艺术上集中了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王九龄、卢胜奎、孙春恒、冯瑞祥等各家之长,“同一唱工,《碰碑》则学三胜,《乌盆》则学九龄。同一做派,《状元谱》则学长庚,《桑园寄子》则学三胜。同一靠把,

《定军山》则学三胜,《镇潭州》则学长庚。不特此,《天雷报》拟周长山, 而身段汰其冗拙;《空城计》仿卢台子(胜奎),而声韵较为悠扬”④。他不固步自封,京剧其他行当如青衣、老旦、花脸的唱腔,以至昆曲、梆子、大鼓、单弦的某些特长,都加以吸收运用。谭鑫培博采众长,不是生吞活剥, 七拼八凑,而是按照京剧艺术的规律加以融会贯通,经过自己的创造,成为浑然一体的艺术风格。在他之前的“老三杰”,虽然都有高度的演唱技巧, 然而唱腔比较平板,旋律性不强。经过谭鑫培的广泛吸收,大胆创新,唱腔比以前复杂多变、旋律性加强。他用“云遮月”的嗓音,声调悠扬婉转,长于抒情,独拘一格,与程长庚的“脑后音”同为难能可贵。

④ 赵炳麟:《赵柏岩集·柏岩文存》卷 4。

在丰富和发展京剧剧目方面,谭鑫培也作出了贡献。他不仅继承了前辈老生演员的一些拿手好戏,还通过自己的创造,丰富和发展了京剧老生的传统剧目。如《珠帘寨》的李克用原是花脸扮演,经谭鑫培改为老生后,成为老生的传统剧目;《南阳关》、《战太平》等剧原来都是不受重视的“开场戏”,谭鑫培演唱后丰富了唱腔和表演,成为谭派的看家戏;《搜孤救孤》、

《当锏卖马》的主角原分别是公孙杵臼和店家,经谭鑫培的改编,程婴、秦琼成为主角。

谭鑫培声甜腔美,技艺高超,但他不卖弄,而是仔细体会剧情,分析人物性格,从唱、做、念、打中表达出剧中人当时的思想感情,深入地刻划人物,“装谁象谁”,“演孔明有儒者气,演黄忠有老将风。《胭脂褶》之白槐居然公门老吏,《五人义》之周文元恰是市井顽民。流品迥殊,各具神似。由其平日于各色人等之举止语言无不细心体察,刻意揣摩,故其扮演登场能随时变态,移步换形”①。他的唱不仅唱声,而且唱情,用唱腔来表达人物的感情。例如《当锏卖马》中秦琼的“店主东⋯⋯”、《空城计》中孔明的“我本是⋯⋯”和《捉放曹》中陈宫的“听他言⋯⋯”,三段唱都是西皮慢板, 板式、腔调大致相同,由于能从人物的特定情景出发,不仅唱腔各异,而且表达了秦琼的沉郁、孔明的镇静、陈宫的愤懑等不同的思想感情。同样是四平调,在《乌龙院》里唱得纡曲缓慢,表现了宋江平静悠闲的心情;在《清风亭》里就唱得紧凑朴直,表现了张元秀忧伤抑郁的情调。谭鑫培既重唱腔, 也讲究念白和做工,用细致的表情、身段动作来刻划人物性格,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如演《李陵碑》的杨继业,当看到李陵碑,念碑上四句诗时,一句比一句强烈,念到末句“卸甲又丢盔”,随着念的节奏,身子一抖铠甲卸脱,头一甩头盔抛出,把杨继业激动的情绪表现得很逼真。演《空城计》的孔明,“三报”一场,通过脸部表情、身段动作和念白,有层次地表现了身处险境的孔明的忧虑、悔恨、惊叹而又镇静的复杂矛盾心情。谭鑫培早年曾演武生,武功根底坚实,在一些戏里的独特表演技巧运用自如。如《南天门》的甩罗帽、《问樵闹府》踢鞋、《四郎探母》的“吊毛”以及《当锏卖马》的耍锏、《翠屏山》的舞刀等,都有独到的功力,内外行交口赞颂。由于他高度的艺术成就,因而驰名南北,获“伶界大王”的称号。

光绪三十一年(1905),谭鑫培的《定军山》由北京丰泰照相馆创办人任景丰为之摄制成电影。这是中国人自己摄制的第一部电影。

1912 年中华民国建立后,谭鑫培任正乐育化会会长。他虽然年事已高, 仍然没有离开舞台。这年冬天,他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到上海,在新新舞台演出 1 个月。谭鑫培晚年仍坚持练功,艺术造诣更臻于炉火纯青。但是,这样一位有卓越成就的表演艺术家,晚境却迭遭坎坷。他曾因得罪袁世凯的爪牙,竟被禁演累月。1917 年 4 月,北京的军阀政客为了欢宴桂系军阀陆荣廷, 指名要谭鑫培为他们演戏,当时他正患病,实在不能上台,便婉言谢绝。但是,军阀们始终不准,强行逼迫他抱病演出了《洪羊洞》。谭鑫培为他们演完了这场戏,劳累加上气忿,病势日益沉重,不到 1 个月光景,于 5 月 10

日溘然长逝,时年 71 岁。

谭鑫培是一位继往开来、自成体系的京剧艺术大师。他把京剧老生艺术提高到一个全面发展的新阶段,成为流传很广、影响最大的一个流派。除子

① 陈彦衡:《旧剧丛谈》。

谭小培、孙谭富英、婿王又宸以谭派老生名外,继起的余派(叔岩)、言派

(菊朋)、高派(庆奎)、马派(连良)、麒派(周信芳艺名麒麟童)、杨派(宝森),都与谭派有直接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