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片断

说起小时候,只有片断,没有故事。

黄亚洲

整个小时候,就是个大故事,故事的结局就是人长大了。故事里面所有的回忆,现今打捞起来,都是些说不出大名堂的片断。

虽是片断,也都是闪闪烁烁的,有光泽。据说人到很老的时候,也能记得清童年时代的零零碎碎,那就说明,这些烁烁有光的像萤火虫一样的童年片断,在岁月的长夜里,都是生命。

说到片断这个词,常会联想到一种黄澄澄、香香脆脆、掺和着黑芝麻、小手一抓一大把的东西。阿唷,那真是一种好东西。那东西是邻居赵伯伯家里的特产,墙门里五六户人家只有他有。赵伯伯是个有趣的光头,极和善, 见人就笑,偶尔看见院子树杈上落下一个飘来的风筝,也会像我们这些孩子一样激动得大声吼叫。我至今还记得墙外飞来的石头没有击中风筝而击中那颗光头的痛苦情景。

赵伯伯不会说纯粹的杭州话,他老家在诸暨,所

以常有土货,比如那种黄澄澄的极好吃的“片断”。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凑到他房里去,他也善解来意,每一回都小把小把地抓出来,抖在桌面上。我们边嚼边问这叫什么,他认认真真地说,啊呀,这叫啥都不晓得?这叫“狗不识”。

我二妹亚瑟那时候只有 3 岁,钻到赵伯伯房间讨吃“狗不识”最勤。我也算一个。大人们有时要干涉,说小孩子不能太嘴馋,我们就会惭愧地说“狗不识”实在太好吃了。大人们听了“狗不识”这个词也只是互相笑笑,不作解释,以至我许多年之后才明白“狗不识”就是炸番薯干。很奇怪当年“狗不识、狗不识”地

叫,怎么会那么顺溜,真是少年多懵懵。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搬了一回家,于是除了那颗精光的头,赵伯伯的面容便渐渐模糊了。小学五年级那年,怕是 1961 年吧,天灾人祸,生活一下子困难起来。那一天黄昏却是见到赵伯伯了,脑壳还是精光,脸更瘦了,是七拐八拐专门寻到我家来的。记得那天他见了我们这些孩子,只是过来摸摸头, 笑是笑不出来了,只顾着跟我妈妈说话叹气,说他早已离城回乡,眼下村庄里都在饿肚子。妈妈给了他几张很稀罕的粮票,又从厨房里搜出一小块咸鱼干给他。赵伯伯接了粮票,坚辞鱼干,连说“这就救了命了。”我看着妈妈为一块咸鱼干跟他打仗似地推来推去,心里很难受。我再也不敢提当年“狗不识”的笑话,虽然这年头我已经懂事不少。

一个钟头之后,妈妈出门,忽然惊讶地发现赵伯伯还在巷口苦苦徘徊。急问其故,才知道赵伯伯是想趁我家不注意时,再把那块咸鱼干偷偷送回我家厨房。他连连说,知道你们日子也难过,鱼干你们自家吃,有粮票就救了我全家的命了。妈妈最后一直把他推出巷口,嘱其赶快回乡,他才哭着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赵伯伯。后来也不知他一家如何了。妈妈也不明白他老家到底在诸暨哪个村庄。可是那个深褐色的有趣的光头,总在我童年的回忆里如葫芦一样沉沉浮浮,不会淹没。

我的童年是结束在一种茫然的思索之中的,不像现在的孩童那样总是一脸无忧无虑。我后来把文学写作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可能与这种过早的思索有关。

我有时候想,赵伯伯是个极质朴的农人,在他有

吃的时候,我们会软磨硬磨地向他讨吃“狗不识”,在他没吃的时候, 对于他和他一家的痛楚的内心,我们许多城里人,会不会真正地“狗不识” 呢?

赵伯伯当年大约 40 岁,现在也该 80 岁了。真希望赵伯伯的光脑袋不仅闪烁在我的童年片断里,也能真真切切地闪耀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很对不起,小朋友,这几页片断,读着,不大好笑。我这个大朋友呀, 在选择童年片断的时候,真也有点儿“狗不识”。

(黄亚洲,1949 年生于杭州,毕业于杭州大学。现任浙江省文联副主席, 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著有诗集、小说集。有 9 部电影剧作被搬上银幕,历史巨片《开天辟地》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儿童片《落河镇的

兄弟》获多项国际电影节奖。电视连续剧作品有《老

房子新房子》、《大男女小男女》、《情感热线》、《承诺》、《血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