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

在火车上

李建树

车厢里的人是多得不能再多了,以至给金明的第一个感觉是:全中国的男女老少都出来旅行啦!汗酸味烟味酒味差一点没将她熏倒。白色的窗帘在哪?柔和的台灯在哪?电影电视上一切有关男女主人公乘火车的镜头全是假的!金明上车时右手提着的手提箱被拥挤的人群挤住了,她恰恰凭借着这股乱劲儿才挤上了车厢。手酸得不行,汗水将内衣紧紧地吸附在前胸后背上, 没有座位,没有可以容人站立的空档。不争气的眼泪毫不知耻地流着,流着。

可这是到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去呀!

去年秋天,她写了一篇作文参加某小学生杂志的征文比赛,获奖了,杂志社邀请她去北戴河参加夏令营。

收到通知后,爸爸妈妈就如何走法的问题讨论了 3 天 3 夜,一共提出了

3 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由爸爸或妈妈或爸爸妈妈陪同前去;第二个方案是自家贴点钱乘飞机或坐卧铺到北京,再转车去北戴河;第三个方案是⋯⋯最好自家有一架直升飞机,让金明在阳台上登机直飞北戴河。第一个方案因爸爸妈妈各自要为暑期教研活动讲课(他们都是大学教师呢)而告吹;第二个方案因还是要在北京转车而显得没有多少优越性,况且飞机票、卧铺票也不好买;第三个方案最理想,但纯属她爸的无稽之谈,以至被妈妈斥之为“大放厥词”。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金明。这个小姑娘正被这一趟富有诗意的旅行深深陶醉着,巴不得立刻离开父母登上火车,她是宁可去爬冰卧雪也听不得半句啰嗦了。她说:“别杞人忧天啦,我自己走,自己走!天塌不下来的!”她把最后的那个“的”字发成拖长了的“di——”以充分显示自己的决心和对父母这种操心过度的蔑视。

爸爸是男人,心胸毕竟宽广些,他思索了一会儿后终于表态支持女儿的这一决定,他说:“好啊好啊,我正想搞一次有关你独立生活能力的实验呢!”但妈妈当即反对,说:“书呆子,你发什么神经,怎么拿女儿的小命做实验呢?”爸爸不说话,只是乐⋯⋯

咣当一声,火车开了。随着列车的启动,站立着的人也有所松动。不时有举着茶杯的旅客挤来挤去,他们一边危言耸听地喊着:“开水!小心烫着! 劳驾让我过去!”一边高抬腿,见缝插针地往前拱。

“小姑娘,上哪?”有人问她。她把手提箱倒个手,挺不情愿地答:“北⋯⋯京。”不想那人却认起真来。说:“哟,到底上哪?那你可别在这里傻站着呀,我们都是短途的,挤进去,挨个儿问问,找一个最近到站的,站在旁边等着,懂了?”

她涨红着脸,向人家点点头。她也高抬腿,一步一步往里挨,她照那好心人的指点如法炮制:“同志,您在哪下车?”“北京。”“同志,您呢?” “你是派出所的?”“不,我想找座。”“找座?靠边儿‘稍息’去吧,都来问过 100 遍了。”因为闷热,因为挤,因为休息不好,人们心情烦躁,说

话像吃了枪药。她几次想哭,但都挺住,她几乎绝望了,她准备站 20 个小时。“喂,这位女⋯⋯同志,你过来。”有人向她招手,她朝他望去:这是

一个有一张不太好看的、长长的马脸的年轻人——也不太年轻了。“把手提箱给我,放这张座椅底下。这位打瞌睡的老大爷在南京下车,你在这儿站着,

别动。”

他显然是对女孩子感兴趣,献殷勤,这种人在小说里读到过,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把手提箱递了过去,把书包摘了下来,马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她只向他笑了笑,话是一句也不想说。马脸显然很高兴,很快地扫了她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犹疑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答:“金⋯⋯ 金明。”“哇,金铭,小演员哪!”马脸这一喊非同小可,附近的旅客便都轰动起来,吓得她赶紧声明:“不,我是金明,不是金铭。我是学生,到北戴河去参加夏令营的。”这同样令大家振奋,有人说:“北戴河?那可是个好地方,中央总在那里开会的。”

列车在减速,后来就完全停了下来。这是一个不太大的车站。小贩们像潮水似地涌了过来,其中有一个喊:“茶叶蛋!喷香火热的茶叶蛋!”金明饿了,她非常想吃茶叶蛋。她举着一张 10 元票,脑袋伸出车窗说:“喂,怎么买?”那个小贩一咧嘴,说“1 元钱两个,快!”她觉得贵,但终于禁不住肚子饿,说:“就来 5 个吧。”那个小贩就利索地从她手中接过钱,然后慢慢吞吞地数鸡蛋。“快一点,赤佬!”马脸向他大喝一声,脸上掠过一抹凶狠的表情,那表情虽稍纵即逝,但还是被金明捕捉到了——她忽然想起他像那个在电影里常演恶流氓的演员,真的,连说话声音都像,鼻音很重,有点腻味人。

然而就在这一刻,列车动了一下,然后就带着毫无商量余地的痛快劲儿轰隆隆地向前滑行,那个小贩举着她的 10 元钱,在原地高兴得哈哈笑。

金明的嘴巴噘起来了。 “出门要多带些吃的呀!”“那些路边小贩最狡猾了,我以前也上过一

次当。”⋯⋯车厢里的气氛空前活跃,连马脸也教训她道:“这可比不上在学校,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这是社会!”因为委屈,因为气愤, 因为刚才的那一发现,金明的感情突然间起了变化。她说:“学校怎么啦? 社会怎么啦?就送他 10 元钱,我愿意!”哈,除马脸撇嘴外谁都不吱声了—

—还是爸爸说得对,出门在外,不能太软了。

坐着,晃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20 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奇怪,以前在教室里坐 45 分钟怎么这么难过呢?

马脸没敢再教训她,只是尽力帮她做点什么事。她渐渐觉着他并不怎么坏,心里常涌起一丝感激之情,但她适时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心想着:到北京,分手的时候,道一声“谢谢”,说一声“再见”,就行啦!

在北京转车

站前广场好大!比体育场还大!把 A 市的小汽车全部集中起来也没有广场上的出租汽车多——到底是北京啊,气派。

马脸那家伙真有点神出鬼没,出站检票的时候,他好像装着与金明不认识,一晃就不见了,而当金明一人站在广场上发愣的时候,他却又出现在她面前,而且像老师考问学生似地问她:“你现在已站在北京的土地上了,我想知道,你第一件事是做啥?”金明怔了怔,说:“先去看看天安门呗。” 马脸有些不耐烦,说:“错了。第一件事应该是去寄存行李,然后去办中转签证,争取当日到北戴河,因为今天是报到的日子,站上有车接。看天安门么,夏令营结束回北京,肯定有集体活动。”“是这样?”“你说呢?”金明使劲点了点头,表示佩服。马脸便也不说话,一阵风似地领她办完这些事, 一看表,离开车只有一小时了。

“现在应该干什么了?”马脸简直不容她有喘息的时间,一环紧扣一环地考问她。金明这回好像有点主意了,挺自信地答道:“现在,我应该去买两个面包,一瓶可乐,然后提取行李,到候车室去排队上车。”马脸笑了笑, 又撸一把脸,说:“差不离,可以打 90 分。”金明不服,问道:“咦,这还

有漏洞?怎么给我扣了 10 分呢?”马脸这回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你爸妈难道没交待过?出门上路之前,应该轻装净手。你说你刚才拉了哪一步棋?”金明恍然大悟:“噢,对了,还得上厕所呀。”说完,俩人都乐了。

他送她上车。

车子就要开了,金明忽然感到内疚:这个不太好看的马脸青年,自己原先一直对他存有戒心,甚至没有选定一个合适的称呼,这回就要分别了,能不说一句感谢话吗?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伸出小手与他握了握,说了句: “叔叔,谢谢您啦!”

凯旋

半个月后,金明平安地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从车站到家里,一路上尽是金明的声音,她说了一路上种种的艰难困苦和危险经历以及她怎么学会了识别好人坏人的经验。总之,吹牛谁不会啊。吹完后她缠着爸妈要他们立即表态:“爸妈,怎么样,可以打几分?”“及格及格,咱们女儿好样的,今后一定能成栋梁!”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说。这一晚,金明睡得特别香甜。

唉,要是事情到此结束,那该是多么圆满!然而,一星期后金明怎么也没想到那位马脸青年竟会出现在她家的餐桌上。

“怎么,金家大小姐,不认识我啦?你看,因为我护送任务完成得特别出色,你爸妈正设宴款待我哩!”

嗨,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金明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