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与燕子窝

——童年生活拾零

沈虎根

我从小爱鸟。不但爱鸟,还懂得怎样爱鸟,懂得最要紧的是不去伤害它。我爱鸟,是从燕子开始的。燕子实在太可爱了:娇小、轻盈;扁平、三角形的小嘴,发出叽叽叽、叽叽叽的叫声,虽轻微,却悦耳。春风中,它们敏捷快速地飞翔,羽毛上映出亮丽的微绿色光泽,它们剪刀形的尾羽如同在精心地裁剪着春天的图案。

我和燕子交上朋友,要从我家的屋子说起。我家的屋又高又明亮,最能招引燕子们来做窝。我家穷得没有一分土地,靠父亲在农忙季节替人做零工、农闲时候收废旧做小贩,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然而我家的屋子却高出同村别的人家,中间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靠天井的堂屋里铺着地板,傍外装着一排玻璃窗——这样的屋,在 50 多年前,算是很气派的了。这屋来得很奇巧。我的家乡余杭县长子村一带世代流行着一种拳术叫“小红拳”,是很“厉害” 的,传到我父亲一代,他成了村上最有名的拳师。每逢过年前后,总有一批人在晒谷地上呛喝着练拳,大冷天一个个赤着膊练得汗水淋淋的。父亲收的徒弟都是种田人,但后来,其中的一个做了老板,又有一个做了土匪头。当老板的姓高,当土匪头的绰号叫“送命王”。有一天,“送命王”绑了高老板的票,高老板拿不出索要的钱,真要“送命”了,高的家属请父亲帮忙, 父亲打抱不平,冒死前去交涉,“送命王”说:“看在从前有过一段师徒关系的份上,卖这一次面子,以后若再来坏我好事,休怪我手枪不认人!”高老板人财无损地被放回家了。高老板问父亲需要什么帮助,父亲说祖上传下来的屋快倒了,想借点钱修修。高老板送了加倍的钱,于是父亲就改变了原来的维修计划,翻造了这全村最显气派的屋子。从此就年年引来燕子到高高的板壁上做窝。

有一年春天,我们突然惊喜地发觉有一对燕子从高空穿过天井,越过窗户,在高壁处叽叽唧唧地吐了一些花白点子的湿泥,然后一起飞走,过了一阵又回来在板壁上吐一些花白点子。我和姐姐情不自禁地拿了竹竿、扫帚, 要把燕子打下来玩,我还站到桌上去挥舞着手中的竹竿。

“别打,别打,燕子在做窝,不能伤害的!”正逢父亲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连忙阻止我们的行动。接着父亲坐了下来说了燕子的种种好处, 说了很多很多。

“做人从小要学善,不能欺侮弱小,更不能伤害无辜。”父亲最后说, “对于人世间无害的、有益的小生灵,不但不能伤害,还应该爱护它们,成全它们的好

事 。 ” “阿爸,听说燕子爱到富人家做窝,看不起穷人,我家屋子好,错把我

家当富人家啦。”姐姐毕竟比我懂得多,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 “不是的。”父亲连连摇头笑着说:“燕子做窝要选择壁挺梁高的屋子

——这是为了不被人捕捉,还要求屋子光线明亮、空气畅通、环境清洁、主人友善。如果屋子低矮、黑洞洞、空气不通、布满灰尘,或者主人对它们不友善,燕子是不会光顾的。这样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不能说它们看不起穷人。”

父亲还说,有善良愿望的人家,都是欢迎燕子来做窝的。屋里多一些有

益的小动物也就增添了活气,减少了人的寂寞,还带来一种祥和、平安的感觉——如果哪户人家是危房,或有燃火源,或有毒蛇,你请它也请不来呢。接着父亲讲到有一年,入侵的日军在附

近打仗,炮火连天,这里所有的燕子都逃得无影无踪。所以,燕子可算是安居的吉祥物呢。

父亲早年在宁波的京剧戏班子里帮过忙、学过戏,养成了一个用满手抹胡子的习惯。只要他说到得意处,就会侧开分掌心顺着鼻尖一直抹到胸口为止。这一回,虽然远没有满脸长须,他还是做了一个“满手抹长胡子”的动作,他那蓄瓦式平顶头的国字脸上,尽管被苦难的岁月雕刻了那么多的皱纹, 却是满脸乐呵呵的喜悦。我们似懂非懂朦朦胧胧地,把父亲的慈祥与燕子的可爱联系在一起了。

父亲最后带着我们,找来一块硬纸板,登梯替刚开始建筑的燕窝做了个垫座,这样,既能加固燕窝的结构,又可防止燕屎掉下来弄脏了人和地面。我们把来安家的燕子当成好朋友,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建成半碗形的

窝,再是雄的飞出去觅食,雌的在窝里孵蛋;看着伸出 6 个光秃秃闭着眼却

能闻声张嘴的幼燕的小脑袋;看着 6 只小燕子长齐漂亮的羽翅随着它们的爸

爸妈妈飞出窝去⋯⋯后来,我们发现这对燕子又有了第二窝儿女,共是 4 只。等到这第二窝幼燕长大会飞,已经快到霜冻的日子,于是它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了我家,照父亲的说法是为了避冬,飞到最南的南方,也就是没有冬天的南方去安家了。从此,我不但懂得了爱鸟,还懂得了怎样爱鸟。父亲说过的“做人不能欺侮弱小,更不能伤害无辜”的话,影响了我以后的做人。现在父亲去世快 20 年了,但我越来越确信,他对于燕子的善良、勤劳、勇敢的赞美,就是他自己做人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