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缤纷的海外世界
《镜花缘》是清代继《红楼梦》之后的又一部奇书,它熔学术和文学于一炉,展现了一个奇异独特的艺术天地。其中,主人公唐敖海外游历的部分,极富特色,一直被认为是全书的精华。这些部分透过奇奇幻幻的描写,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海外世界。
这一海外世界并非作者凭空臆造,大都取材于古老的《山海经》和一些志怪小说。《山海经》的特异处,在于它用怪诞之文把地理博物、巫术神仙、奇禽怪兽、神话传说交织在一起。因为《山海经》并不注重叙事性,所以很少有完整的情节叙述,但它的影响极为深远,激发了后世许多文人的想象力,像《博物志》、《述异记》都显然受其启发。
《镜花缘》的特异之处则在于以《山海经》中记载的异国风物为引子,尽想象和发挥之能事,寄托理想,讽喻现实。譬如第九回中唐敖吃了一种青草后,说道:
闻得海外鹊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
这句话直接引自《山海经·南山经》:“南山经之首曰鹊山……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再如第十五回中唐敖诸人解救的人鱼,说道:
鱼鸣如儿啼,腹下四只长足,上身宛似妇人,下身仍是鱼形。
显然出自《山海经·北山经》:“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鱼帝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又如《镜花缘》中写唐敖看到一鸟,说道:
其形似鸦,身黑如墨,嘴白如玉,两只红足,头上斑斑点点,有许多花纹。
与《山海经·北山经》中关于精卫鸟的记载完全一致:“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
唐敖最终隐逸的地方“蓬莱山”也可在《山海经》中找到依据。如果《镜花缘》对于《山海经》中神话传说的运用仅限于此,那它就跳不出用典和考据的圈子,也就没有什么特色可言,作品就失去了其现实意义。
但是,作者的意图是要借学问驰骋想象,寄托理想,讽喻现实,因此它就不能拘泥于神话的原有面貌,而是要为己所用,赋予其新的内涵和社会意义。
根据《山海经》中提到的点滴国民特征,扩张幻想,渲染夸张。唐敖游历海外所经过的30余个国度,都是《山海经》中提及的,虽然“《山海经》所记海外各国,非异形即异秉”,但是作者在浓墨重彩描述“异形”的同时忽略了“异秉”的详细描述,致使《山海经》的故事性毕竟不强。
而《镜花缘》不仅从“异形”生发开去,更能抓住《山海经》中点滴的“异秉”特征,从我国固有的眼光以及当时社会现实出发,对于异国的风土人情进行一一审视,并作出自已褒贬取舍的评价和抉择。
《镜花缘》对其他国民从“异形”到“异秉”的发现,从浅层次的差别到较深层次的差别,是认识的深化过程,所以,使作品有自己的对于海外诸国的认识,更借描写“秉性”讥讽时世,表达了理想。例如《镜花缘》中惹得人们议论纷纷的君子国,《山海经·海外东经》写道:
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大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
《大荒东经》中也有写道:
有东口之山,有君子之国,其人衣冠带剑。
《镜花缘》抓住“好让不争”这一特征,充分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在君子国,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市上做买卖的,卖的要低价,买的却偏出高价,卖者一再降低,买者一再抬高。
这样的“好让不争”虽然有些反常,却是对当时社会上好争不让,缺少君子风度的一种反衬。
另外,作者通过这种调侃式的反传统理性的市场秩序,对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价值观念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如黑齿国,在《山海经·海外东经》中仅有“为人黑……为人黑首”的简要描述。
作者由其异乎寻常的“形”生发开来演绎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镜花缘》第五回中,黑齿国人不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映着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奇黑无比。
多九公对这个国度有很深的偏见,可是当他走进城去,却意外地发现国人礼节甚明,尤其是当他与两名黑女谈文的时候,又大为出丑,这才醒悟“以貌取人”的谬误。他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一路看来,只觉个个美貌无比,那种风流儒雅光景,倒像从这黑气中透出来的。细细看去,不但面上这股黑气万不可少,并且回想那些脂粉之流,反觉其丑。
以至多九公在两位黑女面前自称晚生,而且不但毫不委屈,并且心悦诚服。
以上两个国家是作者着力描写并寄寓理想的国度,故事都本源于《山海经》。但是作者并不固于《山海经》故事的局限,而是大胆以其为本,引用别书中的描述。例如大人国,作者就舍弃了《山海经》的源头说法,取《博物志》中记载的点滴特征,扩张想象,展开故事情节。
《山海经·大荒东经》和《海外东经》中有“大人国……为人大,坐而削船”的描写,而《博物志》这样描述:“大人之国,其人孕三十六年生,其儿则长大,能乘云而不能走。”
《镜花缘》抓住了“乘云”的特征,写出此国好人即使是乞丐,也足登彩云。如果是坏人,像那个头戴乌纱身穿圆领的官员,虽用红绫围着脚下,却掩盖不住脚下那种恶云的晦气色。
这一讽刺寄寓了作者的善恶自能明鉴的愿望,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以上都是作者着力描述的国度,对于在游历中起穿插作用的国度,作者往往由其简要生发开去,作一些漫画式的夸张。
如长臂国在《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有“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的记载,李汝珍笔下的长臂国则是因为该国人遇到钱财,该伸手时伸手,不该伸手时也伸手,久而久之,两臂就有两丈长了,在随意谈笑中讽刺了人性中贪婪的一面。
仅用其国名的含义演绎故事情节,借题发挥,无中生有。为了达到讥时讽世的目的,仅仅用古书中的记载是远远不够的,必然要加入自己的想象发挥,这样一来不仅构思奇幻,境界也宽泛了好多。
《镜花缘》中还有淑士国的故事。《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提到这个国家,仅仅一句话:“有国名淑士,颛顼之子。”
作者仅依据“淑士”两字,营造了一个城门石壁上镌着“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对联的国度。而国中人个个说话、做事都文绉绉、酸溜溜的,就连跑堂的也是“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
虽满嘴“之乎者也”,实际上目光短浅,志趣低下,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淑士城这种情形,令人难以接受,作者由此讽刺了以淑士自我标榜,实则被八股文扭曲了灵魂的知识分子可笑又可悲的精神境界。
白民国也是作者运用这种手法讽刺的一个国度。《山海经·海外西经》写道:“白民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千岁。”
《镜花缘》完全抛弃了这些白民国的表面特征,而是由“白民”两字生发开来,国民形象十分美好,“无老无少,个个面白如玉,唇似涂朱,再映着两道弯眉,一双俊目,莫不美貌异常”,白民国的环境也是一片洁白。
而其国民却徒有其表,才是作者写作的目的和重点。如白民国一位私塾先生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读成“切吾切,以反人之切”。
在《山海经》里,这些国度只是一个地理方位,叙述稍多的也不过是一个国民特征,而在《镜花缘》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奇异国度,奇异风情。它们虽然跟《山海经》有着渊源关系,却早已脱离单纯的猎奇色彩,而是揭露和讽刺了人情世态的种种丑恶现象,同时也描绘了作者的社会理想。
[旁注]
《述异记》 南朝梁时期著名文学家任昉编写。题材广泛,有神话传说、山川地理、古迹遗址、民间传说、历史掌故、奇禽珍卉等,内容相当庞杂。其中资料类的条目,与张华《博物志》相近,但比《博物志》资料丰富。都将历史上数种说法加以排列,再做取舍。
精卫 本名“女娃”。相传是太阳神炎帝的小女儿,后来驾小船到东海去玩,突然海上大浪,幼小的女娃来不及做法,就被海浪吞噬了。女娃的哀怨和不平化作一只精卫鸟。栖息在西方发鸠山上的森林里,然后开始它一天的工作,衔取一颗小石块,或是一段寸余长的树枝,投入当年溺水的海面上,发誓要把东海填平。
《博物志》 志怪小说集。西晋时期张华编撰,分类记载异境奇物、古代琐闻杂事及神仙方术等。内容多取材于古籍,有山川地理的知识,有历史人物的传说等,其中还保存了不少古代神话材料。如所记八月有人浮槎至天河见织女的传闻,是有关牛郎织女神话故事的原始资料。
乌纱 乌纱帽原是民间常见的一种便帽,官员头戴乌纱帽起源于东晋时期,但作为正式官服的一个组成部分,却始于隋代,兴盛于唐代,至宋代时加上了双翅,明代以后,乌纱帽才正式成为做官为宦的代名词。
八股文 也称“时文”、“制艺”、“制义”、“四书文”等,是明清两代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特殊文体。八股文专讲形式、没有内容,文章的每个段落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一定的限制,人们只是按照题目的字义敷衍成文。
私塾 我国古代家庭、宗教或者教师个人所设立的教学场所。它在2000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对于传播祖国文化,促进教育事业的发展,培养启蒙儿童,使学童在读书识理方面,起过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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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国是《镜花缘》中作者大力刻画的国度。女儿国的原始根据虽然也出自《山海经》,而内容却完全是李汝珍的创造,可以说与《山海经》没有多大关系。关于女儿国,《山海经·海外西经》写道:“女儿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镜花缘》中的女儿国并没有涉及这些情节,而是想象了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国以女为君,家以女为主,男子要受女子的支配,让男子来体验女子的生活。这是对于现实中男性社会的否定,寄托了对处于“男尊女卑”现实社会中女性由衷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