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行侠的小说形象
在小说中大量描写豪侠义士,这一传统也是唐人传奇建立起来的。豪侠义士是唐人传奇中充满生命力和道德感的形象。他们仗义行侠,鄙弃财禄,必要时可置生死于度外,重名节,讲信用,以生得壮烈、死得磊落为自豪。
《聊斋志异》的主角是“狂生”、狐女,而他们大都具有侠的风采。或昂扬乐观,倜傥卓异,乐于在狐鬼的天地里一发豪兴,比如《章阿端》中的“卫辉戚生”;或恩怨分明,言必信,行必果。比如《大力将军》中的查伊璜、吴六一,《田七郎》中的田七郎,或矢志复仇,“利与害非所计及也”。
女侠的复仇尤其惊心动魄,商三官亲自杀了害死父亲的仇人。细侯为了回到满生的身边,甚至手刃了“抱中儿”,就是她和那个偏娶她的“龌龊商”所生的孩子。
《聊斋志异》无疑是对唐人传奇的发扬光大,但《聊斋志异》豪侠题材的魅力,绝不仅仅在于它沿着唐人传奇的轨迹平稳运行。
蒲松龄是一个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作家,所谓历史意识,就是他不仅了解自己的时代,也了解文学的传统,在时代和传统的双重背景下,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应该从背景中浮出来。
蒲松龄是实现了他的创新目的。他笔下的豪侠题材尽管是传统的,但他借以表达的对理想的生命形态的向往之情却是新鲜的。
如果说《商三官》、《伍秋月》、《窦氏》、《向杲》、《席方平》等作品中的刚烈顽强,不屈不挠地介入社会人生冲突的豪侠具有较多继承的意味,那么,《青凤》、《陆判》、《章阿端》、《小谢》、《秦生》中纵逸不羁、自然纯朴、富于浪漫情怀和少年壮志的豪侠则更多创新的色彩。
《聊斋志异》描写了大量生性不羁的“狂生”。在恐怖的狐鬼世界里,在令人“口噤闭而不言”的阴森气氛中,他们反倒兴致淋漓,情绪热烈。如卷1《狐嫁女》中的殷天官,文中这样描写他:
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
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
这种摧枯拉朽的气概,这种意气雄放的生命形态,所体现的正是侠的精神。
如《青凤》中的耿去病、《陆判》中的朱尔旦、《捉鬼射孤》中的李著明、《胡四相公》中的“莱芜张虚一”、《章阿端》中的“卫辉戒生”等,也都是这类豪放自纵,性情不羁的狂生。
荒亭空宅,杂草蓊郁,鬼鸣狐啸,怪异迭现,而这些狂生却能无所芥蒂地进入其中,他们欣赏着其中的怪异,以其面对怪异的坦然风度征服了狐鬼。结果,情节的进展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狐鬼世界的恐怖阴森往往只是“鄙琐者自怪之耳”,实际上倒是光风霁月、富于诗意的。而且看殷天官进入那座“常见怪异”、“蓬蒿浙满”的“故家之第”后的情形:
(天官)坐良久,更兄少异……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粹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
问:“谁也?”
答:“不识。”
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侧傥,或不叱怪。”
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令在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
公起,曳之曰:“不如今夕嘉礼,惭无以贺。”
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
公喜,应之。
殷天官处变不惊,以安闲镇静的风度面对突发事件,群狐非但不与天官为难,还矜持不已地奉之为座上宾,说明豪迈的人生气概是可以改变我们生活的色调的。
《小谢》、《陆判》等篇所展开的也是类似的令人回味不置的情景。陶望三与小谢、秋容的患难与共的爱情,陆判与朱尔旦的友谊等。
这正如清代评点家所说:
妖固由人兴山……今狐之言曰:‘相公倜傥,或不叱怪。’可知狐本不为怪,特鄙琐者自怪之耳。以倜傥之人,孤且尊之敬之,况能养浩然之气者哉!
蒲松龄以此表达出他的一片情愫,对于不羁的狂生来说,没有什么是真正可怕的,恰恰是在“鄙琐者”所不敢涉足的生活领域内,他们可以大有作为。这里,狂生的无所疑惧的豪情与英雄的积极奋发的人生态度无疑是相通的。
在《聊斋志异》中,狂生的不羁风度还时常和酒联系在一起。
一是这是因为“狂”作为一种豪放自纵、富于激情,富于胆略的性格,在生活中常常衍化成奔放、洒脱的状态,因而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汉代郦食其谒见刘邦时自称“高阳酒淀”,即意在表明自己气度不凡。唐代诗人李白《少年行》这样写游侠的生活:“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入酒肆,意在豪饮自不必饶舌。
二是由于“狂”总是与耿直,方正、浪漫情调密切相关,一旦在社会生活中碰壁,便情不自禁地在艺术的天地里追求自由、放达的境界,即使处于顺境,也不妨壮思腾飞,欲揽明川,借酒力超越凡近。
蒲松龄是深知个重因缘的人,所以对酒亢满下亲切之感。他在诗中一再写到饮酒的豪兴,把这作为生命力的一种爆发,郁闷和失意,全部消解干其中,而憧憬和展望,也在放歌纵饮的节拍中得以自然流露。
蒲松龄这种与酒相依为命的情感,清代评点家但明伦体会到了。《聊斋志异》卷1《考城隍》“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句下,但评说:“至有花有酒二语,亦自写其胸襟尔。”
在蒲松龄笔下,那些他所欣赏的狂生,无不有着极高的酒兴。如卷1《娇娜》中,孔生与公子下帷攻读,相约5天一饮。《孤嫁女》中,殷天官贸然闯入狐的天地,参与的一项重要活动即是饮酒。《青凤》对狂放不羁的耿去病的处理也是喝酒。卷2《陆判》生性豪放的朱尔旦与陆判每聚必饮。卷7《郭秀才》由饮酒引出一片飘逸不凡的意趣。卷10《神女》写米生因孟浪举动,竟得与神女缔结良缘。
从这种情节安排也可感受到蒲松龄对饮酒的激赏之情。这在《聊斋志异》卷5《秦生》尤饶韵昧,文中写道:
莱州秦生,制药酒,误投毒味,未忍倾弃,封而置之。积年余,夜适思饮,而允所得酒。息忆所藏。启封嗅之,芳烈喷溢,肠痒涎流,不可制止。取盏将尝,妻苦功谆。生笑曰:“快饮而死,胜于馋渴而死多矣。”一盏既尽,例瓶再斟。妻覆其瓶,满屋流溢。土大地而十饮之。少时,腹痛口噤,中夜而卒。
清代学者冯镇峦在“忽忆所藏”下批道:“较舍命食河豚者稍觉韵致。”又在“中夜而卒”下批道:“拼将一死消馋渴,殁去犹堪作酒仙。”
冯镇峦是看出了蒲松龄的创作是忘我的。如果变个角度,把酒换成另外的饮品或食品,那么秦生的所作所为,其韵致就要大打折扣了。唯其是酒,唯因传统文化赋予了酒以特殊的蕴含,秦生的举止才令读者会心一笑。
蒲松龄对饮酒的欣赏,其实是对一种气魄的欣赏,是对浪漫情怀和少年壮志的欣赏。卷2《酒友》中的车生是个颇多豪侠气檄的男子汉,他每夜不喝酒就不能睡觉,所以床头“樽常不空”。后来竟因此而与狐成了“酒友”。
一夜车生睡醒,翻身的时候,感觉旁边有东西卧着,一摸,毛茸茸的像是猫但是比猫大,车生点灯一看原来是个狐狸,喝醉了在自己旁边睡着了。车生看看自己的酒瓶,已经空了,知道是狐喝掉了,忍不住笑道:“此我酒友也。”
然后车生给狐狸盖上自己的衣服抱着它睡了。
这是多么坦荡的胸襟,在人际交往中不含一丝机心,这是豪侠精神的题中应有之意,属于“豪放不羁”的范畴。从不含机心、真率旷达的角度看,《黄英》更加传神。
本篇有个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醉陶、黄英之弟陶生在一次大醉之后,恢复原形,卧地化为菊,“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
这个意象来源于对晋代诗人陶渊明的理解。据南朝梁时期文学家萧统的《陶渊明传》中记录,陶渊明对酒和菊花别具深情,任彭泽令时,文中写道:
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
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
由此可见菊花和酒在陶渊明生活中的位置。而它们与陶渊明的直率、旷达是联系在一起。小说中的黄英、陶三郎姊弟是作为陶渊明的后代出场的。他们身上,自然地秉承着乃祖气质。
黄英的丈夫马于才,安贫乐道,耿介清高,虽然在对待财富一事上略显迂腐,但在人际交往中则充分表现出不含机心的旷达风度。比如,他在知晓黄英的菊精身份后,不仅无丝毫疑忌,反而“益爱敬之”,所以能始终保持幸福的家庭,生一女,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与马子才形成对照。
但是,在《葛巾》中的常大用,癖好牡丹,却不够旷达。牡丹花精幻化的女子葛巾、玉版,在与常大用及其弟成婚后,感情和谐,家又日益富贵。遗憾的是,常大用机心太重,他根据种种疑点判断二女可能是“花妖”,于是多番试探。所以结局是悲剧性的,葛巾、王版痛感在猜疑中无法共同生活,遂离他而去。他们所生的儿子也化为虚无。
蒲松龄藉此表明了一点,就是“不含机心”者,与狐鬼精魅能融洽地生活,反之,则会受到惩罚,或结局难堪。“不含机心”是蒲松龄所向往的人性境界。就这一点而言,一些烂漫可爱的女子如婴宁、小谢、小翠、花姑子、房文淑,其重要性可与“狂生”相提并论。
返璞归真,没有尘俗的卑琐龌龊,无拘无束,一任性灵自由舒展,这些形象无疑是作家所向往的人性境界在艺术中的展现。蒲松龄在表现她们时,着力渲染其超尘拔俗的爽朗豪放,赋予作品浓郁的抒情意味。
总之,《聊斋志异》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造奇设幻,描绘鬼狐世界,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色,博采我国历代文言文短篇小说以及史传文学艺术精华,成为了我国文言短篇志怪小说的巅峰之作。
[旁注]
将军 我国古代的将军,既是高级武官的职位,也用于高级军政官员的称谓,又是军政官员的名誉职衔,甚至作为爵号使用等。春秋时期以卿统军,故称卿为将军,但非正式官名。至战国时代始为正式官名,而卿仍称将军,又置前后左右将军。汉置大将军、骠骑将军,位次丞相。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位次上卿。
刘邦 (公元前256年~公元前195年),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汉代开国皇帝,杰出的政治家、卓越的战略家和指挥家。他对我国的统一和强大有突出贡献。
李白 (701年~762年),唐代浪漫主义诗人,有“诗仙”之称,存世诗文千余篇,代表作有《蜀道难》、《将进酒》等诗篇,有《李太白集》传世。
但明伦 (1782年~1853年)。清代小说《聊斋志异》点评家,为我国著名的抗英民族英雄。授翰林院编修,历任御史、湖南省、浙江省乡试主考官和会试同孝官。但明伦文学造诣颇深,他的《自批聊斋》功夫独到,是文学史上的优秀之作,他被誉为屈指可数的《聊斋志异》评论家。
冯镇峦 (1760年~1830年),清代嘉庆后期曾在四川汉源做过学官,著有《晴云山房诗文集》、《晴云山房笔记》、《红椒山房笔记》、《片云诗话》、《黎雅诗话》、《读史随笔》等数十种,堪称宏富,并且评点过《聊斋志异》。
陶渊明 (约365年~427年)。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诗人、文学家、辞赋家、散文家。曾做过几年小官,后辞官回家,从此隐居,田园生活是陶渊明诗的主要题材,相关作品有《饮酒》、《归园田居》、《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和《归去来兮辞》等。
萧统 (501年~531年)。南朝梁时期文学家,梁武帝萧衍长子,母亲为萧衍的贵嫔丁令光,又称“丁贵嫔”。于502年11月被立为太子,然英年早逝,未及即位即于531年去世,死后谥号“昭明”,故后世又称“昭明太子”。主持编撰的《文选》,又称《昭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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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死了以后在阴间生活如何,多数的文学作品中写他们在那里受苦受难,十八层地狱是阴间常有的景象,可在《聊斋志异》里所构想的阴间,除了这样一些血腥的东西以外,还有另外一些游戏玩乐的场景,如在《鬼令》中众鬼在他事之余尚可以携三五侣而游宴,其宴中酒令也颇有趣,如展先生酒令“口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钟”。
鬼与鬼可以游宴,更多的是与阳世之人的快乐生活,如小说集中的众拉鬼秀才,来到阳世或是以文会友、或是饮宴我令,其生活潇洒快乐,无所羁绊让人想到更多的是我国古代的隐士与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