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束缚的理想生活
谈鬼是《聊斋志异》的显著特色,500篇小说中,谈及鬼的就有100多篇。
“喜人谈鬼”的蒲松龄在不知不觉中为我们构造了一个从地上挪入地下,从无序升入有序的现实人间。对这个幽冥世界,无论蒲松龄还是读者都寄寓了无限的憧憬和真诚的热望,而故事中的人或鬼,也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这世界的亲切和温暖。
《聊斋志异》百余篇鬼小说是鬼魂信仰文化的艺术再现。在民俗生活中,人们往往按照现有的生活生存状况想象死后的世界。如相信死后的灵魂如生前一样有一个居处,或坟墓或冥府,而且可以夜间出来拜访生人等。作为鬼魂信仰的具象,《聊斋志异》的鬼小说体现了这一民俗文化的特征。
《聊斋志异》中诸鬼大多有自己的活动场所。孤魂野鬼大多住在自己的墓里,如聂小倩就住在上有鸟巢的大白杨树下的坟墓里。也有聚居的鬼村落,甚至如阳间村落一样有名可查,如《巧娘》中傅廉为华三姑传书至“秦女村”。
村落中的鬼魂们各有自己的住宅,《公孙九娘》中的莱阳生甥女就同一媪居住在两椽茅舍子里。但更多的鬼魂死后直奔地府。在《连城》中乔大年一恸而绝,魂魄出窍,遥望南北一路,行人连续如蚁。这“如蚁”的鬼魂都是去阴曹报到的,而连城的鬼魂只能坐在角落,更可见鬼魂聚集之众。
作者藉凭这丰厚的鬼魂信仰文化,顺笔写来,在故事的构思叙述是可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自然而然地为读者所接受。在当时,百姓们不仅以书信支持作者的写作,而且欣然击节道:“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
这反映了蒲氏所处时代的民俗心态,人们对死亡的态度不是恐惧,而是向往。这种生死观几乎成为一种共识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由于对鬼魂信仰的这种下意识的继承和发扬,人们在心理上接受了一种极限的突破,即肉体的生命结束了,精神的生命依然存在。在阳间住不下去了,可以换个地方,转到地下去过日子。
《湘裙》中晏仲醉酒途中遇已死故友梁生,双方都不觉伤感、突兀。而对生死的认识和选择持旷达、务实态度的莫过于祝翁。祝翁年50余岁病逝,忽然复活呼媪同去,说道:“转念抛汝一付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生趣,不如从我去。”
在鬼魂信仰中,人们往往把死人的灵魂想象成为活跃而强有力的实体,认为他同生前一样保留着活力并增加了无穷的力量。正是出于对灵魂的这种生活能力的自信心,才使得《聊斋志异》鬼小说中的许多鬼魂在阴间阳界穿梭自如,而且由于免去了生前种种的物质羁绊,生活得比在世时更幸福,更有生趣。
对自然生命的否定和对精神生命的追求使人超越了现实时空的限制,拓展了生存的空间,延续了生存的时间。当然,在客观上也为蒲松龄的“鬼话”提供了一个自由表现的舞台,为进一步表现他的人伦、人情、人文观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在《聊斋志异》中,鬼界也如人界,有治人者阶层,也有治于人者社会。后者,即众多的无权无势的平头“百鬼”们。在《聊斋志异》中大致有4条出路。
一是死后在地下安居乐业。娶妻生子,贩南货北,接着阳间的日子继续过下去;二是投胎转世。为自己的灵魂寻求一个好所在,并借以改变生前的生存方式,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价值追求;三是因积善施德升为鬼仙鬼吏,上升为统治阶层;四是因德行败坏被冥律惩罚永世不得脱身,甚至魂飞魄散。
相比于挣扎在各种异化力量压迫之下的世俗民生,芸芸众鬼们在那幽冥世界的生活似乎更自在更温馨。在移居九泉之后,鬼魂们可以免却征赋、徭役之苦。因为冥间的一切苦差使都是留给阳间那些品行有亏、行为不轨的无赖小人去干的。
像掏奈河、涤狱厕等,苦役都由鬼使来阳界勾魂充作。阎王对地下居民似乎并不相扰。他们可以做自己的小买卖,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如《酒狂》中贾氏,在阴间买酒,而且小有声望,甚至与勾魂使者东灵颇有交情,是一个颇有心计的鬼民。
又如《湘裙》中晏伯死后可以在地下娶妾生子,而且阿大赴市,阿小随母探亲,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样的鬼民生活,一切模式内容均与阳世无异,却免去了许多苛捐杂役,像成名那样为了一只蟋蟀而逼死儿子,辛酸艰难从此可以摆脱掉了。日常用度可以仰赖生人化纸而得,不用为缺少银钱犯愁。如《公孙九娘》中莱阳生甥女言:“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
相对于对物质的薄求,鬼魂们更看重精神的满足。这里所说的精神满足,既有个人价值、道德修养的完满实现,又有人伦人情的和谐相处。
在《聊斋志异》中,那些走上转世复活之路的鬼魂大多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之情。如《莲香》中狐女莲香为了能够托生为人,不惜毁弃自己的多年道行。把死亡看做实现爱情理想的跳板,因此说:
子乐生,我自乐死耳。如有缘,十年后可复见。
这里“乐死”实际上也是“乐生”,希望通过死亡改变自己的现存方式,蜕化为人。同篇中的鬼女李氏与桑生相爱,因阴气太重,几乎害了情郎。在生死攸关之际领悟到人鬼异路,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怅恨。
为此“每见生人则羡之”,得以附体而生。不论是复活还是转世,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爱情的实现。
对生长于深闺之中的古代女子而言,爱情是最难得、最宝贵的,对爱情的渴望与执著往往使她们不避死亡的威胁。像连城、范十一娘等人,都是为了爱情不惜死一回的女子。但她们的复活才是爱情追求得以实现的最终契机。这样的例子还有《小谢秋容》、《鲁公女》等。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揭示了封建时代男女人生价值的不同认知方式。在《聊斋志异》中,“知己之感”表现得特别突出。
在女子,表现为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在男子,尤其是那些淹蹇仕途的读书人,则更多地表现为把知己的承认看做自己个体价值被认知的标尺、砝码,许多人为此生死相随。如《连城》中的乔生,为报连城的知己之恩,竟然身殉之,而且说道:“仆乐死不愿生矣。”
又如《时生》中的叶生,魂随知己丁乘鹤多年,竟领乡荐而忘死,直至见到堂前棺木,才扑地死去。也即最终认识到理想的幻灭,价值的不可实现,才真正死去。
显然,这些士子文人在当时社会中的心理负荷是相当沉重的。他人的承认,社会的认可是他们个体价值得以实现的标志。但现实中依靠科举成名的途径是狭窄而拥挤的,许多人甚至在这羊肠小道上颠沛一生也不能实现其个体价值。蒲松龄便是其中酸苦的一员。
在《聊斋志异》中,还有许多落魄文人的鬼魂混迹人间科场,期待科举成名的故事。《司文郎》中的宋生,之所以不愿魂归冥府,乃在于想看到王生金榜题名,他甚至不惜推迟冥中任用的殊荣等待着。然而王生的败北令他失望至极。
《于去恶》中30年一巡阴曹的张桓侯大受于去恶的爱戴,就是阳世的蒲松龄也翘首以待,他们对于科举制并不反感,更没有否定的意识,只不过从改良的意愿出发,希望换个文官整顿一下秩序而已。
这些死而犹生的鬼魂们,骨子里信仰的是儒家的入世、进取的思想,精神上不灭的是儒家的执著与热情。
在《聊斋志异》中,还有许多“鬼话”是写轮回因果,报应不爽的。这类小说似乎充满说教与训诫的味道,细细品味,方可体会出文字背后的热情与希望。
在鬼魂信仰中,死亡并不具有否定意义,而是个体生命取得再生。但人在再生之前会有准备与酝酿的阶段,这也就是《聊斋志异》中普遍出现的冥审、冥判。这种心灵的审判并非蒲松龄的创造,而是一种原始信仰的积淀,原始的鬼魂信仰里渗透着道德观念。
人们的品德修养被看做一项精神内容与精神生命共存亡。人们的意识深层普遍存在着人死后要受到冥府审判,其中罪过深重的人就被定罪去受苦,只有正直的人才能到达极乐世界的观念。
蒲公信笔写来,读者放眼观去,之所以毫无造作之痕和接受上的困难,正由此无意识作用的结果。
在《聊斋志异》中,冥审被描写成一个人从一种生命形式到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转折点。鬼魂们到达冥府后,阎罗王就稽查其生平所作所为,行善积德的投生一个好所在,来世有个好出身,或升作魁仙鬼吏。
作恶的,酌情按律处罚。如《三生》中的刘孝廉,因生前所行不善先后被罚作马、犬、蛇,历三世才将罪孽赎满,至第四世复投入胎,为刘孝廉。又如《王兰》中的无赖贺才,因日事酗赌死不知改被罚窜铁围山。
而积善施德的往往有好报。例如《水莽草》中,祝生宁愿为鬼,而且百计为其他误食水莽草者驱鬼,终于感动天帝,册封他为“四渎牧龙君”,升为鬼仙。
《布客》中布客本来已名列死籍,因他曾出资建桥方便行人,结果就可延寿命了。在《聊斋志异》中,勿以恶小而为之,勿因善小而不为的告诫屡次提出。
[旁注]
地府 在我国大量的古代神话和道教典籍中都有阴曹地府的记载。中国人把世界万物都分为两极,即阴阳学说,凡天地万物,死后其灵魂都在被黑白二常拘到阴界。活人在阳间,死人在阴间,阳间一个世界,阴间一个世界。这也是我国古代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投胎 是佛教用语。佛教认为,灵性是不灭的,故有前世,今世和来世。一切众生因无明故,在六道四生中轮回。投胎即是指一切生灵死后或死后经过一段时间后,这些灵魂会找到一个新的载体,组成一个新的生命。
魂飞魄散 在我国古代传说中,人死后还有魂魄存留,但魂魄并不是不死的,在某种特定条件下,例如遭到天谴,就会死亡,魂魄的死亡就称为“魂飞魄散”。
妾 主要指一夫多妻制结构中,地位低于正妻的女性配偶。妾是我国旧时一夫多妻制下的产物。同时,妾也作为女子对自己的谦称。
道行 佛学名词。道行是说的对天地自然,也就是对天道的领悟,是“炼虚合道”的程度,它影响着修真者的心境、作风和处事态度,是修真最本质的追求,是修真自始至终都不应改变的目标。凭借道行可以施展大神通,而且道行的高低决定着神通的大小。
阎罗王 简称“阎王”,又叫“阎摩罗王”、“阎魔王”等。传说他能判决人生前之罪,加以赏罚。阎罗王的职责是统领阴间的诸神,审判人生前的行为并给予相应的惩罚。在佛教中,阎王信仰有很多各自不同但互相联系的说法,如“平等王”、“双王”等。
孝廉 汉武帝时设立的察举考试,以任用官员的一种科目,孝廉是“孝顺亲长、廉能正直”的意思。后代,“孝廉”这个称呼,也变成明朝清时期对举人的雅称。
鬼仙 又称“灵鬼”,是道教五仙,即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之一。所谓鬼仙,是指人修炼到死后,它的灵魂没有消失,而是能够长久通灵而存在于鬼道的世界中。阴中超脱,神像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轮回,又难返蓬瀛。终无所归,止于投胎就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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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聊斋志异》中,还有关于地府中的官职是如何选拔的。在第一回就说明了地府的官职也是要通过考试得到。因为他们可是地府之中的“父母官”,处理的是阴间和阳世鬼与鬼之间、鬼与人之间、甚至是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纠纷,所以在人员选拔上就必须要格外的慎重,否则“苛政猛于虎”,为祸就太为惨烈了。
一般的程序是,首先是选取阳世间有修为、积阴德的“乡绅仁子”,让他们进行竞争性的考试,合格以后才可以充任“城隍”或是其他的职位。阴间的考试也是很严肃的一件事,就像科举考试的殿试一般,要阎王亲自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