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之游
⊙杜渐坤
四年前的暮秋,我同一个十数人的参观团,浩浩荡荡,由广州出发。我们的目的,自然不是游富春江,而是瞻仰绍兴鲁迅先生的故居,作为对这位文化巨人的怀念。然而,巧得很,在绍兴游览山水名胜的时候,有一天,从一家书店里,我偶尔买得了一本新版的《郁达夫游记》,在绍兴收得一角灿烂秋色的心,于是又被抹上一笔冷绿的色彩了。并且由此一来,鲁迅先生与郁达夫先生那一段甚密的过从,也便时时涌上脑际,使我面对绍兴的山,就想到富春江的山,涉足绍兴的水,就想到富春江的水,看到绍兴的柏树枫叶, 富春江的柏树枫叶也便嗦嗦如在眼前了。因此,一到杭州,三天小住,趁同伴们都联翩的去亲近那艳妆浓抹的西子湖,征得领队同意,我便孤身一人, 来到了富阳。
富阳是郁达夫先生的故乡。富阳山水天下名,凡读过《郁达夫游记》的人,我想该是有过卧游之乐的。地当富春江和钱塘江交汇处,据说县治就因此地富庶开阳而名。富阳以下,沃野千里,大江平阔,那江就叫钱塘江了。富阳以上,江流千回百折,两岸群峰夹峙,江天一色,那江则是富春江。而我来到富阳,正是黄昏涴漫的时候。黄昏——他乡日暮,这神秘,这宁静, 这天地布下的迷幻的烟景,倘若来到情感丰富的读者眼底,引发出来的,该是多么澎湃的诗情!然而惭愧得很,我不会做诗,不能临风解怀,高喊出几句引人惊叹的激越的诗调。我只一味的踯躅搓手,浠嘘太息在这山之滨,水之湄。呵,我辜负了这黄金般的时刻了,我无法状写这大地赐我的烟景。我所能记录的,只是一些读者耳熟能详的事情。
登上滨临江边的鹳山吧,那山真像一只临流啄饮的鹳鸟呢!那么俏丽的样子,悄然涉足于水中。山上有春江第一楼,几角飞檐,藏在绿树丛中,据说那是郁达夫先生少年时代常来读书赏景的地方了。飞檐左近,一座小巧简朴的松均别墅,则是郁达夫长兄曼佗先生建来以供晚年居家颐养之所,但曼佗先生未到晚年,便死于日本汉奸暗杀的枪弹下了。他的血衣为当地人民收葬于鹳山之畔。点点白花,像是画家笔下漫不经意洒下的色点,洒在荒草萋萋的土坟头上,那是曼佗先生的衣冠冢。鹳山之巅,有亭翼然,俯瞰浩荡春江,那是“双烈亭”,是人们用以纪念郁达夫和曼佗烈士昆仲之所。亭上一匾,曰“双松挺秀”,则是现代另一文学大家茅盾先生所书。
在双烈亭下,我遇到了一位当地老人,我恭请老人坐下,我给老人敬上一支烟,然后,请他给我讲往事。
是抗日烽火连天的年代吧,身为法官的曼佗先生,把一名汉奸依法判处死刑,这件事被汉奸头子知道了,于是就写来一封恐吓信,内装一枚子弹。恐吓信上说:你不放人,我就派人打死你。但曼佗先生只是冷冷一笑,就挥笔写下遗书,并且从速处决了罪犯。
曼佗先生的遗书是这样写的么?——这些民族败类必须处决,为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我不怕死!
曼佗先生终于被暗杀了,他的热血洒在上海,洒在黄浦滩头。他是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利益而死的!
那么,达夫呢,他的弟弟达夫呢?却是死在抗日烽火即将熄灭的时刻,
死在异国他邦的苏门答腊!
达夫也是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利益而死的。尽管他的思想曾是那样地充满着矛盾,尽管他也有过苦闷、彷徨甚至动摇,不能同伟大的鲁迅先生相比, 但他终究走的是爱国之路。
他一生写下了大量的充满爱国热忱的作品,他是一位爱国主义的大作家,就是在被迫隐名埋姓流亡异邦的艰难岁月里,他也从未忘记过投身抗日救亡运动。
达夫死了,死在遥远的异邦,死在日寇宪兵暗杀的枪弹之下。鹳山之上, 也是没有他的葬骨的。
然而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人民怀念他,人民心中自有永不磨灭的丰碑高矗着。
在双烈亭下,我默默地握别了老人。我弯腰采撷(xié)一束无名的野花, 我把野花呈献于双烈亭下,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下山来。
这时暮色已重,富春江侧身隐入了无边的夜暗中,江上唯余渔火点点, 秋风瑟瑟。回望古风浓重的富阳市井,万家灯火亮了。
我沿着窄小清静的街巷走去,在灯火阑珊处,我访到了郁达夫先生的故居。
那是一座古老的普通人家的院落。一道高高的围墙,一扇石库门,锁住一院花草。但那花是什么花呢?是玫瑰?芍药?还是兰草?也许都是吧。月色太朦胧了,我看不清。众芳簇拥着一座小楼。
两个孩童拥到跟前来了,温文尔雅,把我引入厅堂,姑娘献茶,小子上楼报信。
我坐在藤椅上,一面品着香茗,一面环顾四壁,四壁皆是字画。
楼上响起了脚步声,主人下来了,是郁达夫先生之子。承他热情相告, 我于是知道:二楼靠西一间,便是达夫从前的居室了。在这里,达夫度过了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阅读了上千部古典文学著作。每当手倦抛书,达夫也曾凭窗远望,远望那排闼送春的山影波光。而在白色恐怖笼罩的日子里,达夫避祸家居,一腔愁肠,两眼彷徨,他那蹒跚的脚步,更是踏遍了富春江两岸的山山水水。
然而富春江,你美丽的山光水色,你众多的名胜古迹,曾是他火样的爱国热忱不至冷却的原因之一么?曾是他虽则苦闷、彷徨,然而终究不至沉沦埋没的原因之一么?
从达夫故居归来,天色变了。秋风凌厉起来,秋树瑟瑟摇晃,秋雨也沙沙的下了。
天亮了,风雨仍不肯止息。从旅馆的楼上往外一望,鹳山已寻不见,楼下的富春江,也只剩得哗哗的水响。
呵,你这讨厌的秋霖呵!
我的心变得铅样沉重起来了。
门开了,有人来,又是郁达夫先生的儿子,而且笑吟吟地,递过一把雨伞来了。
噔噔地走下楼来,在雨地里,撑开伞,很感激地谢过了对方,再望一眼鹳山。呵!我去了,出富阳,过桐庐,直上严濑滩头的钓鱼台,去找寻郁达夫先生当年的行踪。
汽车冲开风雨前进。天色愈亮了。富春江漂在漫天的迷茫中,隐隐约约
地,有如隔帘相望的一缕青纱。对岸的青山恰是这青纱卷起的余韵。
近边传来舟子的歌唱。我傍车窗向下一望,那渔舟就隐藏在岸边的柏树丛里。柏叶经了秋风,早已染得微红了,柏树的桠杈上挂着累累的金黄的豆荚,似在叙说浙西农村丰收的富足。
又是蓼(liǎo)花丛薮飘来了,白白的撒在雨幕之上。浅濑滩头,有水鸟点点,给这秋之风景平添了几许风韵。
渐渐地,恍惚谁在天幕上挥臂抹了水淋淋的茶焦色的一笔,远处一片楼房出现了。一问身边乘客,知是桐庐县城。
桐庐,你这古老的县治,你还记得郁达夫先生当年瘦削的样子么?你还记得他当年是怎样夜宿江边旅馆的楼头,并且趁着朦胧的月色,摸到渔梁渡口,叫来船,渡过江,爬上桐君山,去拜会桐君老人的幽居,欣赏江城奇幻的夜色么?
我来不及细想,我下车扑向县城,寻找桐君山。
雨中的桐君山的确静美极了,碧玉堆垒似地浮在富春江上。山上有松有竹,然而最多的是梧桐。梧桐苍劲挺拔,亭亭华盖。高树梢头,有古庙庄严, 白塔秀丽。
在桐君山上,我访到了一位旅游办的同志。他给我讲了许多当地的风俗人情,逸闻趣事,我由此知道,这山是以桐君老人而命名的。
老人须发飘飘,谁知何年何代,悄然而至了。他结庐梧桐树下,布衣芒鞋,蓑笠鹤锄,在山上采药炼丹,然后驾一叶扁舟,到市街为百姓治病,百姓送他钱财,他坚辞不受,问他姓名,他也缄口不言。百姓于是指梧桐而名他,以作永久的纪念。
这桐君老人是真有其人还是人们理想的化身呢?主人笑而不答,但我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
车出桐庐,天色傍午了。两岸的青山渐见逼仄,山下的稻田桑圃也渐窄起来了。芦花拥到路边,扫着车身嘭嘭作响。
富春江这时却变得调皮起来,仿佛捉迷藏的小姑娘,忽而回到我们车边, 忽而远远地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但见群山汹涌,芦苇乱扫。最后, 群峰避易,江流复出,气喘吁吁地,闪着明亮的眸子,跟车跑到七里垅。
在路人热情的指点下,我终于找到了去钓台的渡口,然而,不巧,天下雨,没游人,船工不肯送我上钓台。“行行好吧,”我说,“我是广州来的, 太远了,难得来一趟。”船工笑了。
小船离岸前进,我撑着雨伞,站在船头,观赏雨中江景。
万千的雨箭射向江波,水雾茫茫。偶尔有一只水鸟掠过水面,留下“哇
——”的一声长鸣。于是秋意愈浓了。迷茫的水雾浮起两岸青山,使人觉得山就在天外。
小船拐过山嘴,钓台出现了。黑苍苍的两个大石垒,高踞于大山之上, 下面云雾缭绕,仿佛九天之上的琼台。呵,这钓台,这高入云霄的大石垒, 也能钓鱼吗?我笑了。我不知道,东汉时代那位大名鼎鼎的严老先生隐居于此,打的什么主意,而且,我记起来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郁达夫先生在他那篇有名的《钓台的春昼》里,对这位干枯苍老得如同丝瓜筋似的严老先生的鬼魂,也是不表敬意的。
小船靠到埠头,有主人殷勤迎迓。他自称是当地退休的公社干部,主动领我上钓台。
石级盘曲而上,夹道有不知名的斑斑点点的野花。芭茅草窸窸嘿嘿,芭茅后面,松竹重重。
主人告诉我说:这位严老先生和刘秀原是同学,后来刘秀做了光武皇帝, 请他入朝做官,他却坚辞不受,跑到这里来隐居垂钓。但刘秀仍然不忘旧友, 派人给他送来御米御酒。钓台边上,有一方棋盘石,据说光武皇帝曾千里迢迢来和严老先生在此对弈。
坐台上,想着这位汉代隐者,身著羊皮长袍,饮着御赐美酒,垂钓山巅, 我再一次忍俊不禁地笑了。
主人见我哂笑,就指给我隔坳相望的另一座石垒说:“那是西台,是宋代爱国诗人谢翱羽哭祭文天祥的地方。”
哦,我记起来了,在宋末,是有一位名叫谢翱羽的爱国诗人的,我至今还能背诵他那篇有名的《登西台恸哭记》。他是福建人,向怀报国心。元朝行将灭宋的时候,文天祥率兵勤王,于是谢翱羽也散家财募乡兵数百跟从。第二年,文天祥率兵由福建转入江西,屡战失利,谢与文相失散于江西章水之湄。又一年,文兵败被俘,至元十六年,在燕京被害。谢为此常在梦中哭泣。又过三年,谢过姑苏,姑苏是文做过官的地方,于是触景伤怀,哭拜于姑苏山上的夫差台下。又四年,在越王台哭文天祥。五年,哭于西台之上。从此不再远去,死后就葬骨于对岸的严陵村了。
和严老先生相比,这谢翱羽的眼泪该是真诚的吧。他哭的是地方,哭得感人。抚着西台的绿苔苍石,遥想这些往事前尘,我也不觉黯然神伤了。
山后有斑鸠乱啼,村中雄鸡唱晚。时候不早了,我该下山了。
坐船上,钓台离我渐去。但西台仍然映在我心中,台上有一老者,跪拜而哭,击石而歌,四周云雾缭绕,高与天齐。我忽然觉得,那是谢翱羽,也是郁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