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城上

⊙聂鑫森

青灰色,青灰色,凝重的青灰色⋯⋯ 我沉缓地走在八达岭的长城上。

北方秋天的早晨,雄劲的风带着袭人的清寒,呼啸着滚过长城的城墙、垛口、城台,掀起一个一个无形的波浪。我感觉得到那波浪也是青灰色的。青灰色的波浪顺着蜿蜒在群山间的长城,追逐着,拥挤着,碰撞着,我的身心感受到一种力的震撼。

18 年前我到过这儿,一晃眼,由青年而至中年,似乎是一瞬间。细细想来,又仿佛经历过几个世纪。红卫兵,上山下乡,考上大学历史系,尔后留校研究秦汉史⋯⋯从历史走向现实,从现实又走向历史。下巴上的胡茬子, 渐渐地密了硬了,为人子,然后为人父。人生也有重复的时候,我不是又来了长城吗?

秦汉史的讨论会,真够热闹的。可我,会上会下,眼前总是抹着一片凝重的青灰色,拨也拨不开,很稠很稠的。我才悟出我从江南来到京都,为的是再去拜谒一番青灰色的长城,那青灰色的条石、方砖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已经很久很久了。

专车把我们送到长城下时,天才刚刚亮,青灰色的天宇和长城融在一起, 像一个梦。穿过券门,踏着粗重的石阶,攀向城头时,那声音很清亮,我才知道我是走在长城上了。当年戍卒顶着凛寒,穿着笨重的铁灰色的铠甲,持戈巡视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天下第一个皇帝,竟然构想了这么一个伟大的工程,征集了百万劳动大军来完成它。于是,一页青灰色的历史写成了,留给世世代代来读,而秦始皇的王朝不到 20 年就崩溃了。只有这长城还在,尽管凌厉的风沙、冰雪不停地打磨它,它变得粗糙了,但更古朴了。我用手抚摸着垛口和城台打毛了的棱角,感触到时间的流淌以及历史的厚重。

泪水悄悄地濡湿了睫毛,我感到一种负疚,我寻找着昨天的我。

⋯⋯朔风呼号着,大片大片的雪落下来。真冷。

我们红卫兵团,从天安门广场欢腾的潮水中挤出来,步行串连来到了八达岭。战旗衬着我们的黄军衣和挎包,充满一种创造历史的自豪。我们极目远眺,天那样小,地那样窄,连长城也在我们的脚下了。我领头吟哦着:“⋯⋯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在一个垛口,我用小刀刻下“红卫兵帅小林到此”。刀刃在青灰色的砖上撞击着,“咯咯”地响,每刻一下,长城也似乎动了一下。一个淡红色的火花,在青灰的色调上闪出,又熄灭了,像一颗星。

几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老军人,笔直地站在一个垛口前,然后缓缓地摘下军帽,极目远方,久久地伫立,如一尊雕像。遒劲的风吹拂他满头银发,发梢间有金石之声传来。他眼角的余光,分明凝聚在我的手上。手感受到一种热力,痉挛了一下。

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我似乎猜到了,又似乎没有猜到。我畏怯地匆忙地刻完了最后一笔。我说不出是什么震撼了我⋯⋯青灰色⋯⋯青灰色⋯⋯

18 年过去了,长城的整体印象依然存在,但是我的名字是刻在哪一个垛口,却忘记了。因此,我需要寻找。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铁青着脸,匆匆忙忙地奔了进来,从老羊皮大衣里掏出几本线装书,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然后把自己埋进沙发里,浑浊的泪顺着脸往下流。“完了,完了,图书馆的藏书全完了。我偷偷地带回了这几本书⋯⋯”

爸爸,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次行动,兵团的负责人通知了我,我没有去。可我没有告诉您。从您的瞳孔里,我看见了那飞腾的火光,那火光,个人的力量是扑不灭的。我心里说。

他忽然抹去泪水,狠狠地盯住了我。爸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终于没有说。

半夜,我听见书房里有轻轻的吟哦声,那是爸爸的声音:“饮马长城窟, 天寒伤马骨⋯⋯”我眼前猛地兀立起一道青灰色的城墙,还有依山而筑的险峻的关隘。那声音,低沉凄凉,和那一片青灰色交织在一起,浓浓地涂在我的心上⋯⋯

是这个垛口吧?没有。每个垛口都是一个样儿,青灰色的,棱角打磨得又粗硬又光洁,严峻得叫人心折。

一群年轻的姑娘,围在一个垛口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伸出细嫩的手,想去抚摸青灰色的青砖,战战兢兢的,指尖还没有触近,又慌忙缩回。她们太年轻了,才十七八岁吧,她们是不懂得长城的,因为长城太古老了。孟姜女懂得长城,她的恸哭,曾感动过长城,于是长城裂开一段, 让她看见了为修长城而死的丈夫。

北地的风,“哗啦啦”翻卷着我的衣襟。我的眼睛在青灰色的历史上巡视着。远处的山头矗立着一个烽燧。烽燧又叫烽火台,白天燃烟叫做燧,夜晚点火叫做烽。那时候,举一烟鸣一炮,表示来敌一百人左右,万敌前来, 举五烟鸣五炮⋯⋯可那一场灾难来时,烽火台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去举烟鸣炮,因为并无外敌来犯。那位站在朔风里的老军人,眼里的忧虑和愤怒, 我是许多年后才懂得的。他面对远处的烽燧,烽燧也正视着他;他不正是一座烽燧吗!

⋯⋯细雨如烟的清明节,我从乡下回到城里休假。市中心的烈士塔周围, 已经陆陆续续地摆满了如雪的花圈。一位同学告诉我,那儿已经被“监视” 上了。

夜色如磐。父亲用大白纸写好了一首挽诗:“无边细雨兆民泪,杜鹃啼血伤心词。长城欲毁大星殒,犹待群山奋飞时。”他颤颤地站起来,要亲自贴到烈士塔上去。

爸爸,我去吧,您老了。

我觉得我猛然间长大了。是的,我长大了。

我悄悄地摸到烈士塔,从口袋里掏出折好的纸和浆糊瓶,迅速地将挽诗贴到塔身上。风吹过来,卷起了一个角。谁站到了我身边?是一位警察。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但随即又镇定下来。我们对视着,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但看不清脸庞。他没有作声,只是走上前,轻轻地用手把卷起的纸角抚平,然后,走了,走到深深的夜色中去了。

“长城欲毁⋯⋯”又是长城!我的心颤栗起来。我想起了刻在长城上的姓名。那些无名的工匠留下过姓名吗?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在群山间腾飞不已的长城。山是生铁似的冷峻,它是长城的一部分,还是长城是它的一部分?反正,谁面对这群山拱托的长城, 都会感到渺小。长城是永恒的,它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时空概念。秦皇汉武曾经显赫一时,但终究已成过去。只有长城还在,它博大深厚,个人只是小小的纤尘。

我必须找到我刻写的名字,然后刮掉它。刮掉我的无知,让羞惭的心稍稍得到一点慰藉。我的名字不配刻在长城上,长城是历史,我算得了什么。一个垛口,又一个垛口。仿佛我也融入了这一片青灰色,我在青灰色里

辨认着,寻找着。

一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掏出小刀在刻字,又是“到此一游”。真想去制止他,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是也刻过字吗?我是虔诚地刻,他是随意地刻,区别就在这儿。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当他懂得长城以后。不远处, 一群美院的学生在画速写,正面、侧面、背面,长城从任何角度都可以作为人生的背景。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一种被长城的气势征服后的亢奋。

我走着。

终于记起来了,我刻名字的地方,离这个方形的城台不远。那么,沿着一个一个的垛口仔细地寻找吧。

终于找到了,是这个垛口。在青灰的底色上,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小” 字,其余的已经剥蚀了。塞外的风沙和冰霜,该是多么的具有力度,该是何等的无情。18 年,6370 个日夜,已经把我的名字从长城上抹去了。我用手在上面来回触摸着,发出很涩的“沙沙”声,冰凉冰凉的。

还用得着用刀子去刮吗?

我的心一阵轻松,随即又沉重起来。

阳光下,出现了一个军人的背影,他站在高高的城台上,正极目远方的烽燧。秋空横过一行大雁,那是一个大写的“人”字。

是当年那个老军人吗?或许,是一个年轻的战士,衬着长城的青灰色, 成了一个庄严的象征。

让我融入这青灰色吧,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