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凌交响诗

⊙乐 拓

早就听说,塞上的黄河流凌是一大奇观,今春亲目睹见之后,方才真正领略到了它磅礴的气势。它是一幅壮美的风情画;是大自然在大河上导演的一幕活剧;是解冻的黄河用解冻的冰块,在猛烈地冲撞中演奏的一曲流凌交响乐章。

啊!多么雄伟的黄河,多么雄伟的黄河流凌哟!

我去黄河时,黄河还没有解冻,滔滔的河水还屈尊于一片冰川底下。我踩着河上的冰往前走,一直走到洪水时期汹涌澎湃的中流上。这里冷风飕飕, 冰雪连天,寒气逼人,如果没有新竣工的黄河大桥和河岸上修木船的船工陪衬,我真疑心,是不是走进了北极圈里?

节令已是暮春,此时的江南早已苍苍翠翠、花团锦簇,恐怕连单薄的春衫也穿不住了吧?而我们塞上,塞上的黄河,却依然被重冰封锁,我真想伏身叩问黄河:还要几度春风才能把你从梦中唤醒?几多春汛才能把你冰封的大门启开?

黄河沉默着,垂首不语。

一对天鹅,伸着长颈,像帆一样,低低地贴近河面飞了过去。一群鸿雁, 排着队,像征远归来的士兵,显得疲劳不堪,却依旧秩序井然地从空掠过。它们边飞边叫,如同在向大河呼唤:“咕嗄,咕嗄!——喝呀,喝呀!”

满河都是冰凌,到哪里去寻水呢?

岸上有人喊我:“喂!快回来吧,冰酥了!不能往里走了!”

我不理会,继续朝前走。我记得没有桥时,汽车都是“踏冰过河”,我一个空手人,还能把冰踩塌?那人急了,忙不迭地把几句爬山歌撂过来。

七九河开——河不开, 八九雁来——雁不来。春分一过黄河烂,

白鹅一叫黄河开①。

应着歌声,我走回岸上,只见唤我的是一位鬓须雪白、脸膛紫红的老船工。他不停地抡斧修船,对我说:“春分往后的冰,就和秋分往后的树叶一样,败了,不顶事了。常言说‘河开一时’雁和白鹅都飞回来了,说不定立马就会流凌。”

他仰起头,抖着白须自语地说:“我得赶紧把船修好,等河一开,好去打个河鱼下酒哩。”

“砰砰”的抡斧声,震颤着河谷,冰河上下,越发地显得空空荡荡,没有遮拦。

正午时候,我突然觉着背上皮衣里热烘烘的,腿上的棉裤也格外沉重。东风阵阵,从河下往上吹,轻悠悠的,连空气也变得柔和、温馥。沿堤而上, 见河边港叉的冰凌全都炸开了,形成一个个美丽的、线条规则的几何图形。

① 白鹅,是内蒙西部区农民对天鹅的俗称。

点点水珠从炸开的冰缝中渗出,滚在冰上,犹如露珠儿滚动在荷叶上。“河开一时”的俗话,兴许今日真要应验了。

我顺堤走近大桥头,登上一座土坡。举目展视,见黄河好似一条洁白的哈达,飘飘洒洒,一直飘入天地相接的大漠里。稍近处,有一架冰山横卧在大河当央。冰青如黛,水烟袅袅,仿佛是烟雾中的一片琼楼玉阁。冰山脚下, 有一池水亮子,飞过去的天鹅、大雁、无数的水鸭子,一古脑拥挤在水亮子里饮水、滑行、游弋。人常说水亮子是黄河的眼,如今“眼睛”睁开,大河总该翻身“起床”了吧?

阳光闪闪,冰河上反映出串串光环。似乎有幢幢人马,影影绰绰地在雾蒙蒙的冰山上晃动。突然,不知谁吐了一口热气,水亮子迅速地变大、拉长, 不停地往下游冲来。此时,天地相接的大漠深处,隆隆地扬起一阵鼓,响起一阵雷,冰河庄严宣布:开冻了!

起初,那水亮子变成了一条细流涓涓的小河。冰块随水飘动,有的冰被压进水里,有的冰被叠堆在两厢。这使人会想起原野上耕出的第一道犁沟。那叠堆的冰块并非全都是白色。有浅黄,有绛紫,有深蓝,有翠绿,有墨黑, 有水红。真是琳琅满目,晶莹剔透。河水在奔流,冰块在堆高。有的被挤下水,有的又从水中冲起来。似乎它们不是“冷若冰霜”的无情之物,它们是欢快的,有生命的。它们好像在欢庆冰河的解冻,浮游着,冲撞着,为春日的新生而狂欢。记得电视上有过一组纪录海豚的镜头:南太平洋,无数的海豚在追逐,嬉戏,搏游海浪,在水中沉浮,做出各种优美动人的姿态。—— 这翻动的、开河的冰块,不是和嬉戏的海豚一个样吗?

冰川上的犁沟在扩大,叠堆的冰块拥挤着,构成一条冰块“夹道”。 “咕冬——咕冬”。冰块被挤进水里,又从下往上撞击,声浪沉浊,宛

如一曲原始的定音鼓:“嘎巴——嘎巴”,是巨大的冰川在炸裂,像乐队里猛然击响的铜钹:“光当——光当”,是体大如牛的冰块在翻身:“轰隆—

—轰隆”,是两块实力相当的冰砣在斗架。那声音像热烈的小军鼓,像嘹亮的小铜号,有时低沉喑哑,使人好像听到了一阵低沉的木管,哀怨的大提琴⋯⋯它们一会儿单音演奏,一会儿混声交响,跌宕起伏,错落有致。这分明是一支实力雄厚的交响乐队,在演奏着绵绵不绝的交响乐章!

莫非这已是全曲的高潮?不,涌流的冰凌告诉我,这不过是流凌的先遣队,是一小股攻势凌厉的侦察兵,是全乐章的序曲。序曲之后,冰封的大河才一节连着一节地解开,全曲的主题才得以渐次展现。

看吧!那条犁开的“夹道”里,冲过来多少冰呀!它们争先恐后,挤挤扛扛,蜂拥着朝前迅跑。天鹅、水鸭、鸿雁,有的翻飞追逐,有的调皮地伏在冰块上,“嘎嘎”乱叫。

冲过来了!最先冲过来的,是一股彻骨冰冷的凉气⋯⋯ 冲过来了!凉气之后,溅起了一沫冰碴水花⋯⋯

第一批冲过来的冰,撞击冰层,搞得粉身碎骨,跌进了乌黑的河水里。紧接着第二批冰块又补充上去。反复中,冰川才被打开。这使我很容易地联想到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他们不就是这样吗,为了拼杀出一条新路,不惜自己流血牺牲。

经受过漫长严冬的封锁,饱尝过风霜雨雪的袭击,河上的冰川变得异常顽强,轻易不肯闪开一道缝隙。然而毕竟是春天来了,又有那么多“先驱者” 的冲杀,狭长的“夹道”在加宽、伸长,终于在中流上凿通了一道河。叠堆

在两厢的冰块,有的被冲流到下游,开拓新的河道去了,有的被层层堆起来, 形成“冰插”。“唿隆隆”,一股急流呼啸而至,把“冰插”推放到河岸的沙滩上。巨大的冰块,横横竖坚,躺满一地,活像是一群鲸鱼,冲上海滩, 进行集体自杀。

这正是塞上黄河流凌时的独特之处。松花江、乌苏里江,以及我国北方的许多江河,年年春天都有流凌。但它们的流速迟缓,解冻的冰块只能是缓缓而下。唯独黄河,它激荡、猛烈、湍急,开河的冰也就分外有力,流凌的气势便更加壮观。

我的前头,蹲着两位农民,正在趣味横生地观看流凌。他们吸着烟,指点着被河浪冲到岸上的冰块,点头评论。

一个说:“推到岸上这点冰,算不得什么,有一年黄河武开①,把一块比房子大的冰推上了岸,当年三伏天,那块冰还没有消完。”

另一个接着说:“能推上岸就好。单怕是冰块插满河槽,顺着河堤生硬往下挤;有一年,一场流凌,把河堤往后挤退了三尺!”

第一个农民听罢,并不觉得他在夸张,反而凑趣说道:“挤退几尺河堤怕甚?全怕是把堤岸挤崩了口。冰河一出岸,连淹带砸,没救!能逼得黄河改流更道⋯⋯”

这些近乎神话的奇谈,叫我惊讶。再看看横卧在岸边沙滩上自杀的“鲸鱼”,真叫人惊恐不安。黄河,母亲般的大河,平时你温存善良,浇灌着良田沃野,哺育着中华儿女。可是你又暴躁、易怒,力大无穷,任何障碍也不可能阻挡你的前进。

先遣的冰在不停地朝前冲锋,大桥上游的冰河全被凿通了。一场叹为观止的流凌图画,兴许到此就要曲终意尽。我长吁一口气;不料就在我吁气的时候,一架冰山,山崩地裂般地涌涌而下!

原来,隐约在上游的那座冰山,脱岸了。

那冰山中间隆起,两端与岸口平齐,像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行动起来大地颤抖,冷气逼人。蹲在我前头聊天的那两位农民,看见它,连忙丢掉烟蒂,肃然起身往后退走。我也跟着他们,爬向坡顶高处。

据说,浮动的冰,就和知识渊博的人一样,含而不露。它们要把百分之七十的体积,潜伏在水下。果真如此的话,这块脱岸而来的冰,该是个多么巨大的庞然大物哟!英国电影《冰海沉船》,写的就是皇家巨轮“泰坦尼亚” 号在北大西洋触冰山下沉的故事,那是一场举世罕见、骇人听闻的悲剧,有两千多人丧生!眼下的这座冰山,威风凛凛直逼大桥,会惹出乱子来吗?

冰山巍巍,傲慢地顺河滑行;大桥高高,桥上车辆往返如梭。有人行至桥中,故意停下,倚栏眺望。过去黄河上没有桥,每到开河流凌时节,岸口的浮桥拆除,轮渡停摆,两岸交通猝然断绝!人们面对黄河,只能发出“隔河千里”的哀叹!那时有谁敢设想,能站在流凌的河面上,观赏流凌的景色呢?

冰山渐渐地靠近桥体,它似乎非常小心地,临近桥体时还略微把脚步放慢。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冰山如狼似虎地对着桥墩扑去!体长八百一十公尺的大桥,也微微随之抖动了一下,不过,立即又平静下来。

① 按开河前的气候,冰河解冻分文开、武开两种。文开文静,节节顺流而下。武开猛烈,冰川横流,甚至硬逼着黄河改道。

冰山太庞大了,无法通过桥孔;桥墩太坚固了,冰山不可能将它动摇。两下相持,就在相持中,桥上游的河水涨高,甚至旋转倒流!冰山接连好几次地去冲撞桥墩,发出一阵阵粗锯子锯木头的鼓噪声,“吱吱——啦啦”, “吱吱——啦啦”!正像是乐曲中平行的七和弦,发出一串串极不协调的音阶,听了叫人烦躁,意乱,毛骨悚然!

冰山从河里探起了头,蛮横地顺着桥墩往上爬,就好像一条直立而起的眼镜蛇,风浪急急,冰川铮铮,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嘭嘭”声,像一个大汉拍门呼叫:“快开,快开,让我过去!”这阵势不由得叫我想起《命运交响曲》的开篇,正是一只大手在拍击着命运的门户:嘭嘭嘭!嘭嘭嘭⋯⋯

大桥坚如磐石,冰山性急狂躁。就在它狂躁地冲撞桥门的时候,桥墩上用特制的合金钢刀,也利用冰山自身的压力,暗暗地把冰山裁成三截。猖狂一时的冰山被肢解了,只好服帖地各自顺着桥孔,漂流而下。

不一会儿,黄河下游里传来了一阵隆隆的大炮声。那是一排真正的榴弹炮在轰击,下游黄灌渠的入口,为防止冰块筑坝,每年开河时都要进行炮轰。有时候还用飞机投弹轰炸,那又是另一番开河流凌的景象啊!

冰山过后,我松了一口气,两位农民也舒心地回到桥上。他俩点头赞赏, 顺桥而过,回村去了。不知道他们回村之后,又将怎样向人讲述这一幅“冰山过桥”的奇特景色?

太阳偏向西天,晚霞映红大地,也给冰河涂了一层胭脂颜色。我也走上大桥,仰望着从西天滚滚而来的满河冰团。夕阳下,那冰块有的像一串串明丽的河灯;有的像一簇簇怒放的鲜花,有的像情侣,交颈相依,絮絮而谈; 有的像猛狮,怒吼着扑上去,压到另一个冰团上。它们在晚霞染红的河水里漂流,有的在漂流中结成伴。汇合成新的家族,有的在奔流中逐渐溶化、分解,化作一汪清水。那声响,是在喁喁私语,是在嘤嘤啜泣。是的,那些有精灵的冰是会哭的;因为冰的消溶,也就是冰的死亡。

大桥下游是一个回水湾,从桥孔穿过的冰块大都又在回水湾里绕个圈子再汇入到中流上。那情形酷似闹市中心绕转盘而行的车队,大桥正是中心广场上的交通岗。它尽责地、始终如一地指挥着车队有条不紊地运行。

假如黄河流凌真是一首交响诗,是一幅壮美的音乐图画,那么看到此处也该曲终而意尽了。不料,夕阳里偏又响起一支曲子。循声觅去,见下游回水湾里荡着一叶扁舟。船儿在喧哗的冰凌中,忽上忽下,忽高忽低,活像一弯初二三的新月牙。划船人稳住桨,撒开乌黑的旋网,网起了两条红尾巴鲤鱼。划船人得意地唱着《爬山歌》:

打鱼的划划渡口船,

哥哥撒网小妹妹把船扳。满河的冰凌碴碴打转转, 为眊妹妹哥呀我闯险滩。

认出来了,打鱼的人正是清早在岸口上唤我的白发长者。没想到他真的在开河时下水打鱼,做了个冰河里的“弄潮儿”,他一生中在这样的冰河里闯过了多少险风恶浪!而今大桥通车了,不用他摆渡了,而他却依然眷恋不舍地在大桥底下破冰划船,撒网捕鱼,正如他当年破冰争渡一样。可是,老艄公,您要多加小心,今晚有了鲤鱼下酒,千万可别喝醉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