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处世语录

处世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功夫,善处世者,无不注重学习儒家的正身修身思想。在这方面,古人给我们留下了宝贵而丰富的遗产,比如《小窗幽记》、《菜根谭》、《围炉夜话》、《增广贤文》等。

这些关于修养、人生、处世的语录世集,在对浇漓世风批判的同时,阐释了深刻的含义,透露出哲人的光辉。它们是儒道真理的结晶,是万古不易的教人传世之道,也是旷古稀世的奇珍宝训,对于人的正心修身,养性育德,有不可思议的潜移默化的力量。

涵养心性的《小窗幽记》

明清时期,江南有一个著名的鱼米之乡,叫做华亭。在华亭的东北部,有一个泖桥村,村名以古桥“泖桥”而得名。明嘉靖时的1558年12月14日这一天,泖桥村有一个孩子出生了,他的父母给他起名叫陈继儒。

陈继儒天资聪颖,4岁即知字学,研习苏轼和米芾的墨宝。5岁其父陈濂石膝上授书,即能成诵。6岁入小学。9岁从塾师周云汀,受艺文熏陶。10岁时,“毛诗、书、义”已皆通达。13岁,始习时艺,旁及“五经”、子、史。16岁,知识已相当渊博。

陈继儒21岁参加童子试,华亭邑侯奇大为赏识,取他为第一,入县学。当朝首辅徐阶,亲为延见,陈继儒因讲时习之学,徐阶叹服不止。后来参加科考,以第七名的成绩取得乡试资格。

1580年,陈继儒因家里经济窘困,就馆于王翼明家,与唐文恪、董其昌、力学宪、何士端等切磋艺文。25岁赴南京科考,不第,后来再次科考不第,遂视功名为嚼蜡。

由于科举不第,陈继儒重新审视、规划自己人生之路,最终决定放弃仕途,走向归隐。在29岁那年,他以惊人之举,来到小昆山,像东晋时的文学大师陶渊明那样,过起了隐居生活。这是对传统价值观进行反叛和颠覆,与仕途决裂。

一般说来,选择做隐士的人或是官场失意,或是故国已亡,就选择了隐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继续保有一方故土。但陈继儒甚至没有进入官场就选择了永远退出,而且还是在意气风发的年纪。

事实上,考试对陈继儒来说,可以说是在儒家观念下的一种“他我”行为。在一种集体意识支配下,陈继儒同其他士子一样想通过科举获得功名,实现人生价值。但科场多次失利,使其对科考这一行为产生反思与怀疑,并失去信心,遂视功名为镜中之花。又因父母年迈家庭贫困等原因,故隐居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种“自我”行为,其绝进取之路,求快意自适的思想和心态。

明清之际,小昆山林木翳然。陈继儒结茅于小昆山之阳,他性格随和,善于处世,因深得“圆融”之妙,故能处理好与达官显贵之关系,其先后曾就馆于沈太仆、杨继礼、徐阶、王士骐、项扈虚等家。

陈继儒又因文采出众,也时常为人代笔,收润笔之资。同时又有好友慷慨馈赠山田,故得以构亭筑园,终日以诗文书画自娱其间。在声名隆盛之后,又编书刻书,行情看好,其家境也逐渐殷实起来。就这样,他在小昆山整整隐居了20年。

陈继儒虽归隐,却并非四根清静、放弃社会责任。其归隐是一种朝市之隐,“吾隐市,人迹之市;隐山,人迹之山。”归隐后,他依然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特别有关地方旱潦转输等事,其往往慷慨上书官府,洋洋千言,委曲条辨,切中肯綮,当事者常常为之动容,最后按其意愿付诸实施。陈继儒也由此被冠以“山中宰相”之名。

陈继儒作为一代山人之首,其仕隐生活及心态颇具典型意义。他曾经和陶渊明一样,在破残的家园里喝过闷酒,欣赏过了苍凉的秋景。秋景虽然多了一股苍凉,多了一点野性,但他看到了满地金黄。这种金黄是他用自己的艰辛、苦难创作出来的精神财富与文化成果,《小窗幽记》就是他的文化成果之一。

原来,陈继儒虽远居在山林之中,却渐渐发现自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闲逸了,即使能眼不见心不烦官场上的纷争,但平常人的苦难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陈继儒想,自己的一身才华无处展示,即使不能强求世人都舍弃功名利禄,但著书立说教人处世之道的精力还是有的。于是,他回到书房中,将平日里消遣用的书画随手移开,开始撰写。

在书稿将成之日,陈继儒想到自己总是从书房中的窗户内窥到外面的风光景色,院中的落英缤纷,就也想让读这部书的人能和自己一样,可以借着这小小的一扇窗看清一些人世纠纷,因此将此书取名为《小窗幽记》。

《小窗幽记》分为醒、情、峭、灵、素、景、韵、奇、绮、豪、法、倩12集,内容主要阐明涵养心性及处世之道,表现了隐逸文人淡泊名利,乐处山林的陶然超脱之情。其文字清雅,格调超拔,论事析理,独中肯綮,为明代清言的代表作之一。

作为一个隐士,陈继儒最关心也最想要强调的事情,就是要让世人从喜爱名利的沼泽中能脱身出来,劝他们放下名利和争端,求得内心的一片安宁。他在《小窗幽记》里说:

贫贱之人,一无所有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临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临命终时,带一恋字。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

意思是说,贫穷低贱的人因为一无所有,面对死亡时反而会觉得解脱;应有尽有的富贵者却会在临终前对财富依依不舍。因厌倦而带来的解脱感使人不惧死亡,因贪恋而带来的依依不舍反而会使人虚弱。

陈继儒在《集醒篇》中曾经这样慨叹:饮了中山人狄希酿造的酒,可以一醉千日。如今世人迷于俗情世务,终日追逐声色名利,可说没有一日不在醉乡。

好名的人醉于朝廷官位,好利的人醉于民间财富,豪富的人则醉于妙声、美色、高车、名马。如何才能获得一剂清凉的药,使人人服下获得清醒呢?

饮了中山酒,要醉上千日,千日之后,还有醒时。而能使世人昏昏逐逐,一生犹不醒的,无非是以名利作曲、以声色为水,所酿出来的欲望之酒。

这种酒初饮时心已昏醉,不知身在何处。再饮之后因渴而求,求而愈渴,渴而愈求,终至一生性命与之,而不复醒。此时若问“心在何处?”心已失落在名利声色之中;若问“身在何处?”身已追逐幻影而不止歇。

中山酒只能醉人千日,千日之中不能自主;欲望之酒可以醉人一生,一生之中不能自主,但世上很多为此至死而不醒的人。

酒醉的人,只要给他喝下“醒酒汤”就能清醒,然而,在名利声色中沉醉的人,要如何唤醒他呢?有什么样的清凉剂能唤醒心的迷醉?

也许只有清醒人留下的清醒语吧!在醉梦中做的事都是纷乱的、幻影的事,只有醒来才能做一些真实的事,因此,“醒”是第一要务,惟有醒了,生命才可贵,天地宇宙才真实。

陈继儒隐居山中之后,迎接过很多自称为名士的来访者。有的人是真心想与他相结交,有的人则是心怀愤懑想与他一吐为快,实际上内心仍然沉醉在功名之中;还有的人,则是为了沽名钓誉,见见他讨个话头罢了。

陈继儒在山中清闲惯了,因此,在来访的人中谁是心静而志同道合的隐士,谁是愤世嫉俗满腔怒火的粗人,谁是只求虚名的市井之徒,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由此,陈继儒分享了自己的这个识人经验:

淡泊清静的操守,必须在声色富贵的场合中才试得出来。镇静安定的志节,要在纷纷扰扰的闹境中考验过,才是真工夫。

莲花被人视为纯洁的象征,是因为它出污泥而不染。一个人心境的淡泊也是如此,真正的恬淡不是未经历过世事的空白,而是经历任何声色豪富的境遇,都能不着于心。

有的人在贫穷中守得住,在富贵中却守不住;有的人在富贵中守得住,在贫穷中却守不住。能够淡泊,就是不贪浓艳之境,而这淡泊之心,有的是从修养中得来,也有的是天性如此。

“定”代表着心如止水般的不动摇。世间五光十色足以诱动心志的事物实在太多,而身处尘世能不动摇的又有几人?大多数人在名利中动摇,在身心的利害中动摇。

常人认为泰山是不动摇的,但泰山崩于前,却不能不动摇。动摇的人是受环境的牵动,环境要他向东,他便不能向西。不动摇的人是不为环境所动的,反之,环境将以他为轴心而转动。在紊乱的环境中能保持安定的心境,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

在陈继儒的来访者中,那些深受虚名困扰、不知该如何取舍的人也有不少,他们哀叹着自己的际遇,抱怨着命运的不公,想要集君子的诸多美德于一身却不知从何做起,想建功立业却又郁郁不得志,想乐善好施却从不被报以恩情。

陈继儒在这些看似苦恼的哀叹中,看到的却又是他认为在官场中最可怕的一点,即求报偿。自古以来,圣贤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为善的原则就是不能要回报。

做善事却想要被报答,为政清廉却想要受嘉奖,乐于助人是为了赢得好名声,这样的心态和不为善的人一样,是不纯净也不仁义的。君子的仁发于本心,不求回馈;君子的善德是为自己修身,不是为求别人感激: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给予他人恩惠,不如报答他人的恩德来得厚道。邀取好的名声,不如逃避名声来得自适。故意违背常情以自命清高,不如坦直做人来得真实。

因此示他人恩惠以取悦对方称为“市恩”,有买卖的意思,“市恩”大部分是怀有目的的,或者是安抚,或者是冀望有所回报,这和买卖并无不同,恩中既无情义,也不足以令人感谢。

但是,无论是“市恩”,或是出于诚意的恩惠,总以回报为上。一个人一生承受自他人的恩德不在少数,报之犹恐未及,哪里还能再图他人的恩惠呢?所以,“市恩”不如报德为厚,而最大的报德则在于以德报之,并非在于报惠。

由于《小窗幽记》的作者工书善画,与董其昌齐名,其文读来颇有风致。整部书除了能让人清新美文外,于处世修身,砥砺操守或有启发,与明代洪应明的《菜根谭》和清代王永彬的《围炉夜话》一起并称“处世三大奇书”。

全书始于“醒”,终于“倩”,虽混迹尘中,却高视物外;在对浇漓世风的批判中,透露出哲人式的冷隽,其格言玲珑剔透,短小精美,促人警醒,益人心智。它自问世以来,不胫而走,其蕴藏的文化魅力,正越来越被国人所认识。

[旁注]

华亭 上海松江地区的曾用名。从秦汉到元代,上海这块土地一直名为“华亭”,治所在今松江区。松江,秦时建镇、唐时置县、元时升府、明清时为全国纺织业中心,东南一大都会,江南著名的鱼米之乡,别称有云间、茸城、谷水等。

米芾 自署姓名米或为芊,芾或为黻,北宋书法家、画家,书画理论家。米芾天资高迈、人物萧散,好洁成癖,书画自成一家。能画枯木竹石,时出新意,又能画山水,创为水墨云山墨戏,烟云掩映,平淡天真,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

三十而立 《论语·为政》中孔子对于自己在30岁时所达到人生状态的自我评价。“立”不是指成家立业,而是在对社会和自己都有比较明确的认识和理解的基础上的一种自觉的或者是有相对觉解的意识,一种自我人格独立的意识。

小昆山 位于松江西北境内,距城区约10千米。小昆山有5000多年人类文明史,现有两处新石器时代古文化遗址,是上海历史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人称“先有小昆山,后有松江城,再有上海滩”。小昆山为著名西晋文学家陆机、陆云的故乡,《小窗幽记》作者陈继儒曾在此隐居20年。

徐阶 (1503年~1583年),字子升,号少湖,明松江府华亭县人。明代名相,嘉靖朝后期至隆庆朝初年任内阁首辅。徐阶的整个政治生涯中的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斗倒了权势熏天的严嵩。去世后赠太子太师衔,谥号文贞。著有《世经堂集》、《少湖文集》等。

王士骐 字冏伯。明代太仓人。1582年江南乡试解元,后来登进士,与睢州袁可立、云间董其昌同科。授兵部主事,任至礼部员外郎,有政绩。后署吏部郎中。著作《晋史》《四侯传》,《醉花庵诗选》5卷。赠太仆寺少卿。《明史》中有传附。

狄希 《搜神记》中所记载的古代酿酒师之一。据说狄希会酿造一种“千日酒”,喝了这种酒会醉上千日,曾有人因为喝了狄希没有酿造完的千日酒而昏睡了一千天后才醒来,期间差点被其家人误认为已经过世。

陶渊明 (约365年~427年),又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人,即现在的江西省九江市。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诗人、文学家、辞赋家、散文家。曾辞官隐居。田园生活是陶渊明诗的主要题材,相关作品有《归园田居》、《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等。

名士 “名士”一词,源于我国古代魏晋时期,泛指有名的人。魏晋名士是我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种很独特的文化现象。魏晋名士蔑视礼法,狂放不羁,如嵇康、阮籍、王导、谢安等,他们强调精神自由,展现出了个性的可爱。

隐士 特指才华横溢却又不愿做官,隐居山林的知识分子。隐士是我国特有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特殊群体,核心内涵就是指宁肯隐居也不做官的人。我国隐士之风最盛行是在魏晋时期,这和当时道家崇高自然的思想影响有关,也和当时的形势有关。

董其昌 (1555年~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曾居松江。明代书画家。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后谥文敏。擅画山水,师法董源、巨然、黄公望、倪瓒,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青绿设色古朴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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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四大家”本有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陈继儒之说,一说沈、文、董、陈为“吴派四大家”,而沈、文、仇原只是被称为“吴门四家”。唐仇成就的影响却远逊董其昌,董其昌在当时和后世左右了山水画坛的主流发展,陈继儒是董的朋友和同道,其成就并不在董其昌之下,有些成就甚至在董其昌之上。

内阁要臣太仓王锡爵招陈继儒与其子王衡读书。文坛领袖“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亦雅重陈继儒。三吴名士欲争陈继续为师友,一时名声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