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默默的分离

1890 年夏季,柴可夫斯基在伏罗洛夫斯克居住期间,除完成了歌剧《黑桃皇后》的配器外,还创作了一首弦乐六重奏《回忆佛罗伦萨》。这首乐曲可由两把小提琴、两把中提琴、两把大提琴演奏。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写弦乐六重奏曲,是为彼得堡四重奏协会创作的。这首曲子他写得很快,只用两个星期就完成了草稿。

8 月下旬,柴可夫斯基来到卡明卡探望亚历山德拉。因妹妹病重,家中充满了忧郁气氛,昔日欢乐、温暖的卡明卡已无处寻觅,柴可夫斯基感到失落怅然。

随后,柴可夫斯基去了第比利斯,和阿纳托里夫妇一起生活了一些日子。第比利斯优美的风光常常使他想起威尼斯。这里四季常青,繁花似锦,街道热闹繁华,到处显得生机盎然。第比利斯的音乐家们的盛情也使柴可夫斯基感动。为了欢迎他,在歌剧院举行了音乐会,演出的都是他的作品,作曲家也亲自指挥了一些乐曲。到处是喝彩、欢呼和鲜花,他感到由衷的喜悦。

天有不测风云。10 月 4 日,就在这充满喜悦,一片光明的时日,来自梅克夫人的一封信有如晴天霹雳把柴可夫斯基惊呆了。这是一封充满悲凉调子的来信。信中说,由于遇到了麻烦,她面临破产,她觉得非常遗憾,从此以后不得不停止对柴可夫斯基的资助。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您有时还能想起我。”这最后一句话也等于告诉柴可夫斯基,他们之间的通信也就此终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柴可夫斯基感到震惊。他对梅克夫人面临的处境深感焦虑不安,立即写了回信。首先让梅克夫人不要为他担心,虽然停止资助,不可能完全不影响他的物质生活,但这种影响绝不严重。而让他担心的是梅克夫人失去了财产以后该怎样生活。事实也是如此,当时柴可夫斯基自己的经济收入已比过去大大增加。他的创作稿费和演出收入,加上国家每年给他的津贴,足够他的生活开销,甚至他还经常把许多钱花在别人身上。他对自己的亲人、朋友、学生都非常慷慨,时常给予无私的援助。对梅克夫人停止资助,他并不太在意。他感到不快的是“希望您有时还能想起我”这句话。他在信中说:“难道你以为我只能在用你的钱的时候才记起你吗?难道我能够把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忘记一秒钟吗?一点不夸张的说,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有了你的友谊和同情,我一定会发了疯而且已经毁灭。你所给

我的钱是一个安全的锚。由此你把我将尽的力气积聚起来,然后使我再度走上音乐之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将来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我头脑中产生的每个想法都是和你联在一起的。”

梅克夫人作出的近乎绝交的表示,使柴可夫斯基困惑不解,他急于知道梅克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柴可夫斯基从第比利斯回到莫斯科后打听到,梅克夫人的经济并没有真正破产。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想,难道梅克夫人是想以此作为摆脱他的借口吗?她究竟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断然的方式终止他们的友谊呢?柴可夫斯基写信给梅克夫人的女婿巴胡尔斯基,想弄清究竟。

巴胡尔斯基 1877 年继柯代克之后在梅克夫人家中当音乐师。他是毕业于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手,钢琴也弹得很好。作为柴可夫斯基的学生,他对自己的老师一向十分尊敬。巴胡尔斯基人很聪明,对自己能有机会在梅克夫人家中工作十分满意。他享有很好的工作条件。他有最好的乐器可以使用, 也有许多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还能经常陪伴梅克夫人在国外四处周游。他乐于为梅克夫人做一切委托他做的事。逐渐,他成为梅克夫人的别人不可替代的好助手。1882 年以后巴胡尔斯基爱上了梅克夫人的女儿尤里娅·卡尔洛夫娜,1889 年俩人结了婚。过去,曾有段时间,应梅克夫人的请求,柴可夫斯基教巴胡尔斯基学作曲。柴可夫斯基认为他在作曲方面没有多大才气,柴可夫斯基曾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巴胡尔斯基本人和梅克夫人,被梅克夫人的儿子尼古拉·卡尔洛维奇劝阻了。尼古拉说,梅克夫人听了会生气的。巴胡尔斯基也深知自己水平的确不太高,并没有由于柴可夫斯基对他看低而嫉恨不满。作为梅克夫人的女婿,他并不希望做任何对柴可夫斯基不利的事。

梅克夫人和柴可夫斯基终止通信后,自 1890 年 10 月至 1891 年 6 月,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柴可夫斯基曾好几次通过巴胡尔斯基了解到有关梅克夫人的情况。他写信对巴胡尔斯基说,梅克夫人的金钱资助可以停止,但希望他们之间通信不要终止。巴胡尔斯基回信告诉他说,梅克夫人写信已不可能, 她并没有生气,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变化。柴可夫斯基知道她的这种态度后, 更加感到屈辱。他想,难道 13 年来他们的友谊只是由于钱吗?难道梅克夫人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乐趣而付给他钱吗?现在没有了乐趣,就不再付钱,一切就都结束,也就不写信了。柴可夫斯基苦苦地进行反思,他把梅克夫人的所有信件一一重新读过,他感到自己完全崩溃了。1891 年 6 月,他给巴胡尔斯基写了一封情绪激昂的信,诉说和发泄心中的不满。他说,使他受打击的不是梅克夫人不写信,而是梅克夫人对他完全失去了兴趣。发生这样的事, 使他对人,包括像梅克夫人在内的好人,对整个世界失去了希望。由于知道梅克夫人健康状况很差,又不能把自己的烦恼告诉她,不愿意使她悲伤,所以柴可夫斯基请巴胡尔斯基不要向梅克夫人提及他写此信一事,同时也请求巴胡尔斯基不必复信。但巴胡尔斯基还是复了信。他的信很简短,他再次说明梅克夫人不给柴可夫斯基写信确因疾病缠身,心力交瘁。不过,巴胡尔斯基又写道:“如果你依旧再次写信,可能会感动梅克夫人,说不定你们的关系还能恢复。”然而,柴可夫斯基没有再写信,也许是由于不相信巴胡尔斯基的话,也许更重要的是因为收到巴胡尔斯基的信后,他觉得进一步受了打击和伤害。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挚友竟以这样的方式离他而去,这种打击让他不堪忍受。这个打击和伤害一直重重地压在柴可夫斯基的心头。

在柴可夫斯基看来,梅克夫人断然终止了与他的交往是不可思议的,是

难以接受的,而梅克夫人的境况又是如何呢?是什么因素促使她做这种残酷的决定呢?也许事情由来已久。

1881 年,梅克夫人在经济方面遇到过一次大麻烦。当时她被告知应偿还丈夫生前留下的一大笔债务,关于这笔债务梅克夫人过去完全不知道。通过变卖房产,经一番周旋之后,她总算熬过了那次危机。她曾把那次危机的情形如实告诉了柴可夫斯基,同时安慰他说,这丝毫不影响对他的资助,因为与她在危机中上百万的经济损失相比,给柴可夫斯基的那几千卢布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梅克夫人对柴可夫斯基的资助是心甘情愿而又慷慨、主动的。就是在她刚刚度过危机以后,1881 年 10 月,当她得知柴可夫斯基纯粹为了挣钱的目的为尤尔根松编写音乐出版物一事后,她给柴可夫斯基寄去了超过规定数额的钱,以便让柴可夫斯基能够从那些消耗他精力的、无意义的事情中摆脱出来。柴可夫斯基收到这些钱后写信对她说:“请不要忘记,由于四年来您的帮助,在物质条件方面我已达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水平。我的钱不仅够用,而且很多,很多,这些钱大大超过了我的实际需要。”也许柴可夫斯基的这个声明,使梅克夫人后来作出停止资助的决定?

梅克夫人的经济境况进一步好转,她甚至后来在法国南部还买了别墅。然而,没有多久,又开始出现了不利的局面。政府对私有铁路的控制加上铁路部门管理人员的营私舞弊,使梅克夫人经常处在紧张状态。她的经济情况很难保持平衡。这一情况直接影响到她的身体健康。她的肺结核病越来越重了,右手也开始僵化,只能用左手推着才可以写字,所以她自己已不能亲手写信。1889—1890 年,这一两年她又出现了很严重的神经系统的毛病,过去她的耳朵听力就差,现在几乎完全听不见了。

使梅克夫人感到最沉重的是她心爱的大儿子乌拉吉米尔久病不愈以后去世。母亲的良知使她感到深深的愧疚。她觉得这所有的不幸都是对她的惩罚。回顾自己的一生,梅克夫人觉得她只顾了自己,与柴可夫斯基的友谊几乎占去了她全部的时间和心力,对家和孩子却很少照顾。她对自己说:“这是我的罪,我应该赎罪。”她本是个无神论者,而现在她却全身心的投靠了宗教, 她每天做长长的祈祷,她接受了宗教所规定的那些仪式。

80 年代以后,柴可夫斯基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开始赢得国内外广泛的认可。音乐创作、指挥演出以及音乐界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使柴可夫斯基总是很忙碌。这些变化在不知不觉之中影响到他和梅克夫人之间的关系。他给梅克夫人的信不免带上写流水账的色彩,他写得更多的是客观外界的事情,写他所参加的一些活动的情况,而少了像往日那样的内心剖白和思想情感的交流。敏感的梅克夫人逐渐感觉到在这些信中某种东西正在消失。她已经意识到,处于创作巅峰状态的柴可夫斯基,除了忙于作曲和指挥音乐会,他还有应接不暇的社交,他的生活圈子已大大扩展,而她在柴可夫斯基生活中的地位已不像过去那么重要。生活在孤独中的梅克夫人,永远需要一个专门陪伴她,甚至属于她的灵魂。她不愿意柴可夫斯基有半点勉强,她想让他轻松。梅克夫人以为他能平静地对待她的离去。至于钱,固然她的支持对柴可夫斯基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没有了她的帮助,不会对柴可夫斯基有太大的影响,他有足够的财力供自己开销。在梅克夫人的性格中不乏坚决、果断。她这样想了,她也这样做了。她希望柴可夫斯基能懂得她。

柴可夫斯基没有懂。他更多感受到的是伤害和委屈。人的心有时会脆弱得如薄纸一张,自尊心不仅可以为寻求理解设置障碍,更可以使曲解变成真

理。失去了梅克夫人的友谊,柴可夫斯基陷入了难言的苦痛和绝望之中。 巧合的是,1891 年 8 月,柴可夫斯基发现,梅克夫人赠送给他的那个镶

有贞德像和阿婆罗女神像的表被窃。友情失落了,爱的信物也不翼而飞。1893 年,有一次柴可夫斯基知道梅克夫人的儿媳安娜·里沃夫娜(即柴

可夫斯基的外甥女)要到国外去看望梅克夫人。柴可夫斯基约见了安娜。在莫斯科普列奇斯琴斯克林荫道上的梅克夫人的一所住宅的饮茶室里,柴可夫斯基和外甥女做了一次倾心谈话。柴可夫斯基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告诉了她, 并让她转告梅克夫人。安娜知道了舅舅心底的悲哀,对他抱有深深的同情。

安娜·里沃夫娜来到梅克夫人的寓所,看望病中的婆母。

那是一个黄昏,梅克夫人躺卧在沙发上,安娜坐在她的身边,向婆母细细诉说了柴可夫斯基所感受的一切。梅克夫人的眼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时她的肺病已非常严重,她的喉咙已经失声,只能沙沙低语:“我知道,他不再需要我了,我也再给不了他什么了,我不愿意让我们的通信只对我一个人是快乐,而对他变成负担,我没有权利只要自己的快乐。如果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他还需要我,为什么他不再写信了呢?要知道他是做过这种许诺的。的确,我不再给他物质方面的帮助了,但这难道有什么意义吗?”一切都结束了。通讯断绝,爱已远去,心各西东。曾经燃烧过的崇高真

挚的情感留下了温馨难忘的回忆。梅克夫人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的最后一封信会给柴可夫斯基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她始终在等待,她觉得她的爱友还会写信来。然而,柴可夫斯基没有写。梅克夫人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写信。他们就这样分手了。所有的回忆和期待,所有的委屈和哀怨,所有的爱和恨都只属于他们各自的自己了。

但,世人认为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友谊是长存的。梅克夫人与柴可夫斯基之间的高洁诚挚的情谊早已溶进伟大作曲家不朽的音乐之中。梅克夫人在柴可夫斯基的生活和创作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她拯救了柴可夫斯基的生命,为了俄罗斯,也为了全世界。如果说“拯救”一词有点过分的话, 那么起码是梅克夫人使柴可夫斯基得以避开日常生活繁忙的琐事,使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到自己所喜爱的音乐创作事业中去。这就足以使人们感谢她。感谢她对伟大作曲家的无限仁爱和宽宏,感谢她的慷慨和奉献。人们不仅“有时还能想起”她,而是永远纪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