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土抗战决不退

蔡廷锴听到赵春林讲述到这里不禁问道:“既然日本特务着重精力对付的是王亚樵和安昌浩,他们为何还要威胁、恐吓我和蒋光鼐总指挥呢?”

赵春林一笑:“将军率十九路军进驻淞沪以后,对日本政府的计划及特务的活动无形中增添了威慑力。先前的‘九·一八’事变,十九路军又在赣南誓师练兵,自然惊动了本党内部的亲日势力及日本奸细。这些信息立即传到日本特务机关总部。您到达上海之后,十九路军对上海的反日运动表现积极,并组建了‘西南国民义勇军’,准备北上支援马占山。您的这些举动必然会使田中隆吉和川岛芳子感到压力很大。日本内阁给他们的训令就是破坏抗日的各种组织及活动。如今,东北抗日义勇军队伍的壮大,使日军无法迅速实现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向中国南部推进的计划。若是再从上海去一支训练有素的抗日义勇军,无疑会给东北的日军带去更大的阻力,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田中隆吉、川岛芳子很可能已将过去的以对付王亚樵和安昌浩为主转向对付你们十九路国民高级将领们为主了。蔡将军,谨防身后有暗箭哟……”

天气放晴,积雪开始融化,气温很低。但在龙华上海工商总会内却暖气融融。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衣着飘逸。为欢送义勇军北上,上海的工商界人士设佳肴宴请义勇军的旅以上军官们。开怀畅饮之后,又由十几位漂亮的舞女伴着,在优雅的乐曲中翩翩起舞。蔡廷锴向来不喜欢舞场上如痴如醉的欢颜气氛,一个人闲坐在一边,呷了口高脚杯中的白兰地,心里想着与陈铭枢和何应钦的会晤。

那是五天前的早晨,他还没有起床,就接到行政院代院长、淞沪卫戍司令陈铭枢的电话,约他即去陈在上海的公馆,有要事相商。蔡廷锴觉得事情蹊跷,便迅速前往。陈总司令备好早餐,邀他同席饮用。陈当时说:“近两日来,有外国人传出消息,日寇有向我上海骚扰的企图,三友实业社之事,他们向市政府提出严重抗议,但南京尚未具体向其答复。即内容答复书二、三日内可放出。”

提出三友实业社一事,戴戟先前已对蔡廷锴讲过。社址位于沪东引翔乡的三友实业社,是我国织造公司一家颇具规模的工作,“九·一八”后组织了工人义勇军,提倡国货,抵制日货。因此,日本人对其恨之入骨。为了报复,田中隆吉和川岛芳子先是指使五名日本间谍扮成和尚装醉酒于三友实业社门前,与在那儿张贴抗日标语的工人发生冲突。

“去他妈,日本人分明是故意挑起事端。”蔡廷锴将手中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继而又道:“陈部长,我已与蒋总指挥和戴司令通过气儿,令本部官兵时刻提高警惕,注意事态发展。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万一敌人向我军进犯,我军将如何动作?”说完,双眼盯着陈毫不放松。

陈铭枢用餐巾抹了抹嘴,起身走到窗前,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句说道:“毫不客气,武力反击!”

“政府有关抵抗决心怎样?您是中央委员,亦会知道得更清楚些。”

“那得看国际形势对谁有利,方可断定……不过我以为,作为军人,应负起保国卫民之责才是。”

“是,陈部长。”蔡廷锴倏地站起来:“如果说别人不了解我蔡廷锴,那么您还不了解我吗,我一定不会令老长官失望的。”

“嗯,这就让我放心了。”

时隔两天,也是清晨,蔡廷锴接到南京长途电话,得知军政部长何应钦将于当日中午到沪,届时将召见,进行重要谈话。午后,蔡按时来到浙江省主席张静江公馆,拜见何应钦。一进门,见何应钦与张静江在客厅内谈笑风生,十分亲密,蔡便不作声,暗自打量起这位曾与蒋介石有过生死之交的何部长来。

那是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以后,明确提出国民党反帝、反封的任务及国共合作的方针,成立了黄浦军校,以培养和建立革命武装,蒋介石为校长。时逢陈炯明叛变后占据惠州潮汕兴梅一带,企图大举进攻广州。广西的沈鸿英残部在北洋军伐的帮助下,死灰复燃,连续攻占了平乐、贺县、八步等地,又有再进军梧州、小北江与陈炯明联手对付革命政权的势头。为了粉碎陈、沈的企图,孙中山下令东征。蒋介石率领的黄埔军校教导军团出师,便与陈炯明部下的林虎部队遭遇。林虎率领浩荡人马,突然包围了蒋介石的指挥部。何应钦率教导第一团奋勇抵抗,与林部相持不下,双方伤亡惨重。陈又调援军支援林虎,一时间战场优势倒向了林虎。何应钦眼看抵挡不住,蒋介石见状泪流满面,对何说:“你要想法坚持,挽回颓势。否则一切都完了!”何也流了泪:“既然非拼即死,那么我就上去了!”说完,抓过一挺机枪,跃出阵地,亲自督战自己的部队反冲锋,竟然奇迹般地击溃了势不可挡的林军,杀出一条血路,护送蒋介石死里逃生。

蔡廷锴也参加过东征,是东征大军粤军主力第一师的二团一营长,蒋、何的这段经历那时他就听说过。同时还听说过何与蒋也有过不愉快的时候。

那是在北伐时期,蒋介石以为上海准备一切就绪,便兴冲冲由日本回到了上海。果然,汪精卫、冯玉祥、阎锡山通电拥戴他。可是,偏偏何应钦没有。直至蒋入京登基的前一天,还没有何的拥戴电。盛怒之下,蒋把何的第一军长给撤了。调他去当总司令参谋长之前,还让人捎话给何:“去告诉何应钦,不要打错主意。当初白崇禧逼我,如果他说一句话,我何至于下台。他怕白崇禧,难道就不怕蒋中正吗?他要知道,而且必须知道,没有我蒋中正,决不会有何应钦!”

何应钦正与张静江谈得兴奋,忽见蔡廷锴已站在客厅门前,便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道:“来来,贤初兄弟。认识认识张主席。”

碍于何应钦的面子,蔡廷锴主动上前与张寒暄。因两天前在杜月笙家中有过一次较量。双方都有些尴尬之感。

谈话很快进入正题。何应钦谈到上海与日本人的纠纷问题时说:“现在国力未充,百般均无准备,日敌虽有压迫,政府均拟以外交途径解决。上海的敌方无理要求,要求十九路军撤退30公里,政府本应拒绝。但为保存国力起见,不得已忍辱负重,拟令你军于最短时间撤防南翔以西地区,重新布防。望兄遵照中央意旨,积极办理。”

提起日方要求十九路军撤退30公里一事,蔡廷锴就冒火。那是两天前他浏览报纸时,一则消息突然吸引住他:

日本总领事村井仓松向上海市长吴铁城提出:除要求解决上海抗日团外,为了保护日本侨民的生命安全,要十九路军撤退30公里……

读到这里,蔡廷锴一下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大骂道:“丢那妈,欺人太甚。我军据守自己的国地,与那日本人有何相干?真是岂有此理!”来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听筒接通了上海市长办公室的电话,对方正是吴铁城本人。

蔡廷锴道:“吴市长,今晨报刊载的日本领事的五项要求是否确有此事?”

“有的。”吴回答道。

“其中一项要求我军撤退30公里有何理由?”

“没什么理由。”

“市长是否答应此项要求?”

“我怎能答应日方这种无理要求呢?贤初兄,我已将此事上报南京,想南京政府也不会答应。请放心才是。”

回忆起两天前与陈部长、吴市长的谈话,令人鼓舞。却如今听了何应钦这一席话,蔡廷锴震惊万分。他真不敢相信堂堂国民政府竟是如此向日军卑躬屈膝。按往常,他准得发一通火,拒绝执行命令。可今天他压住心中直往上冲的火苗道:“何部长,我军自到淞沪以来,军风军纪颇佳。对住在租界的人士均守文明。在沪的中外人士尚无不满意之表示,且驻地均系我国土,也不接近日寇地区,要我撤退,纯属无理。尚政府要撤,也不可限于敌方这要求。最好调我军离开京沪北上,我当绝对服从。”

何应钦一脸难色:“贤初,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鄙人也是受用于人哪……”

自从与何应钦谈话无结果以来,蔡廷锴一连几日饭不香,睡不安。想当年他18岁从军,出生入死,为的就是让中国挺起腰板,扬眉吐气。没想到今天受此窝囊气。所以自上海工商界今天这场盛会开始,他就没露过一丝笑容。

这时,上海市商界主席王小舒见蔡独自一人闲坐着,便挽着一年轻女士,来到他身边。

“蔡将军,为何一人坐着?”王小舒坐到桌边的一张椅子上说:“莫非又是在考虑义勇军北上的事宜?松弛一下嘛!”

蔡廷锴没回答,瞄了一眼姓王的。见随他一起来的女士还站着,便欠起身说道:“小姐请坐。”

女士微微一笑,在椅上坐下。

“舞会哪有坐着之理?蔡将军,何不请倪小姐跳上一曲?”王小舒拍了拍蔡的肩头道。

蔡廷锴虽为那女子优雅风范所吸引,但因自己一向不善舞场应酬,便勉强笑了笑道:“王主席不知,恕我对此娱乐缺乏研究。实属门外汉呀!”

“这不要紧,倪小姐乃是上海滩上出了名的舞后,只要和她跳上两圈,门外汉就成了门内汉罗!哈、哈、哈、哈。”王小舒真不愧是交际场上的老手。

倪小姐一直没说话,但她的一双杏眼始终没有离开蔡廷锴的脸庞。嘴角挂着微笑,细嫩白净的肤色,合身雍贵的旗袍。再加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活脱脱一个羞花闭月的美人儿。

蔡廷锴感到自己的脸在这位女士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变得火烫。他听说过她。她叫倪小倩,是上海有名的交际花,经常出入于阔佬和军政要员的府邸,哪儿有舞会她就在哪儿出现。其出色的活动能力,使她与南京的一些国民党要员关系密切。蔡不愿得罪倪小倩,可又没胆量与倪双双对对地下舞池。便推托道:“对不起,倪小姐,我实在是有些疲劳……”

“不要为难,蔡将军。”倪小倩轻声柔语地吐了一句,边向他靠近边继续道:“刚才在宴会上我就注意到将军没吃什么东西,猜想将军一定是在为国事筹划担忧。可是担忧归担忧,你的身体也该注意呀。既然将军不想跳舞,那我邀您去宴厅里吃点洋点怎样?”

“是的,蔡将军。你可不要辜负上海人民对您的一份情意啊。”王在一旁应和着,似乎非要促成蔡和倪的交往。

“可是,可是我并不……饿……”蔡廷锴已是词穷句竭。

“嗯……”倪小傅在座位上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细腰,又朝蔡廷锴凑近了许多,轻柔细语道:“那就算是陪我去吃好吗?”

一股幽幽的香气从她的发际飘来,他不能再拒绝了,况且他也早想离开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好吧,”他两手摊开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站起身来。

倪小倩趁势用手勾住了他的右臂。王小舒见状溜到一边,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翌日晨,蔡廷锴起晚了些,醒时觉得头有点儿痛,想必是昨儿的酒喝多了些。待他吃完早饭,更衣准备前往军部时,王小舒与杜月笙来到他的公寓门前。

蔡廷锴让进了两位,王、杜两人声言是专程前来问候。闲聊几句,杜月笙忽然问道:“蔡将军昨晚兴致如何?”

蔡廷锴一时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含糊其辞道:“挺好,挺好。有劳二位的盛情,昨晚早走了些时候,没来得及与二位辞谢,失礼、失礼。”

“哪里,哪里。贵军素来军纪严明,革命有功。尤其是来到上海颇受人民爱戴。贵军将士也能体谅上海人民。因此,我们才想……”

“民以食为天,军以民为本。这是我军应该遵守的。”蔡廷锴抢先说道。

“所以,我们想……”杜月笙吞吞吐吐。

蔡廷锴有些迷惑,不知这两位不速之客有何打算,便说:“请二位照直说。”

王小舒鼓了鼓勇气,咽了咽口水道:“贵军长能体念政府的苦心。遵命撤退上海驻军,以求息事宁人,保存上海数百万人生命财产,同仁等无胜钦佩,我二位除代表上海民众致谢外,并预祝军长北上杀敌成功。”

蔡廷锴苦笑一下,心想:这个时候真是各自打各自的算盘珠儿。就在何应钦与他会见的前两天,也是他们两个登门请他到杜月笙家里一聚,谁知张静江也在那里。蔡十分清楚张静江与蒋介石的关系。

1921年初,张静江为了讨好蒋介石,曾将自己的女儿的同学陈洁茹介绍给蒋介石做情人,并鼓动蒋疏远原配夫人毛氏和妾姚氏,与陈结婚。后来,蒋介石与陈洁茹结婚,他做了蒋、陈的证婚人。蒋介石对他有情,他也死心为蒋介石效力。

这当儿话属多话,先是入宴。一阵行酒令,大家都多喝了几杯,趁着酒兴,张静江也先把十九路军赞美了一番。转而说道:“上海日军处处寻衅,如果贵军不善于应付,中日之战火有一触即发之势。望您体谅中央……”他觉得说露了嘴,又忙补充道:“最好撤退到后方南翔一带,以免与日军冲突。”

“不!”蔡廷锴打断了他的话,睁着两只充血的眼睛盯着张静江,“上海是我国领土,十九路军守卫国土实属天经地义。那日本小鬼子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况且那龟孙儿敢来犯我,我军定将给其以迎头痛击。”蔡继续盯住张静江,心里猜想,他这个蒋介石的心腹还要说些什么。

“这个,上海是华洋杂居处,繁华之区万一开战,损失不堪设想,倘能撤退嘛,我可报告……”

蔡廷锴心里暗暗骂道:妈的,你小子想到蒋介石那儿领赏,没门儿!于是,借酒劲儿大声说道:“上海是中国的领土,十九路是中国的军队,且有权有责守卫国土,与日本帝国主义毫无关系。今天可以在此告诉诸位,本军长拿定了主意,并与本军蒋光鼐总指挥、淞沪警备司令部戴戟司令官有共识,决意在此力挫日军锐气,长我中国人志气。我想各位都是中国人,还望各位给予多方面的支持。”说完,蔡廷锴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饮而尽。这一举动弄得张静江目瞪口呆,模样十分狼狈。

今日蔡廷锴不想再出现那天的难堪场面。并也隐约感到,淞沪并非是他和十九路军能够继续呆下去的地方。想来想去,正想说多谢二位好意这类的客套话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蔡廷锴拿起听筒,是警备司令部的电话。只听得他对着听筒大声地问道:“什么?倪小姐怎么了?昨晚被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