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将军好困惑

1931年夏,蔡廷锴率十九路军抵达江西兴国。自奉命从中原调往湖南醴陵、萍乡一带,集中参加对红军的“围剿”那天起,国民党这支部队就没有轻松过。这回蒋介石调他们到兴国县城,蔡廷锴似乎松了口气,恨不得马上栽在床上蒙头大睡,将一年多来所缺的觉统统补回来。哪知前脚进了县城,后脚顶头上司“剿总”右路集团军总司令陈铭枢就跟来,检阅部队,慰劳将士,而且又是庆功授奖,整整闹了三天,折腾得军部几个主官疲倦不堪。

蔡廷锴在这次“剿共”行动中染上的疟疾又犯了,全身上下忽冷忽热,头痛口干,四肢无力,动一动就像天旋地转。这天,他才服了几粒奎宁片儿躺下,梦境又将他带到几天前那场恶战中。蓦然,“啊”地惊叫一声,忽地坐起身来,只觉得前胸后背不住往下淌冷汗。

1930年2月,蒋光鼐和他奉蒋介石之命,率十九路军开到江西吉安和兴国等地,策应中央军主力部队张辉赞、公秉藩部进师苏区,“围剿”红军,结果是连吃败仗。首次进剿,师长张辉赞被共军擒了去;二次进剿蒋鼎文部一个旅被全歼;三次进剿,王金钰、蒋鼎文、毛炳文、上官云相、郝梦龄等部被红军打得溃不成军,将领们也都一个个如丧家之犬。就连那几个平日里被视为党国战将的,竟也毫不顾忌地穿上肮脏破烂的衣裤,化装成乞丐潜逃。这才侥幸保住了性命。就在几天前,总指挥蒋光鼐离开十九路军去上海养病了。结果蔡廷锴率领的部队在高兴墟与彭德怀的红三军遭遇。战斗持续三天三夜,异常激烈。仅十九路军就死伤三千多人。第六十师师长沈光汉及其部队实在顶不住了,没有得到军部允许就擅自撤退,使得全军防线动摇,蔡廷锴的警卫也让红军俘去,险些全军覆灭。更令蔡廷锴害怕的是:在突围中,有五、六百红军冲至离他仅二十余米的距离,并将他和几十个军部勤杂人员团团包围,呐喊着让他们“缴枪”投降。他不得不拔出手枪,上膛后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准备以自杀来尽忠党国。幸好当时援军赶到,经过一场恶战,才把他救出重围……

副官唐璋闻声推门进来,见蔡廷锴双眼发直,呆呆地坐在床上。试着轻声问道:“军座,有何吩咐吗?”

蔡廷锴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摆了摆手道:“去罢,去罢。没什么……”

唐副官出去了,可蔡廷锴也没了睡意。便接着想刚才的问题。不由得浑身起颤抖。想那死里逃生的高兴墟仅距这儿20公里,自言自语地说道:“去他妈,兴国县城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他猛地翻身下床,穿好军装,大声向门外喊道:“唐副官!”

唐璋副官“有”地一声进来,心里犯疑。刚刚军长打发自己出去,现在又突然唤他进来,而且军长面带难堪地注视着他,是不是自己有什么考虑不周而出了差错:“军座,我……”

“你,你马上以我的名义给蒋委员长发报,电文的内容嘛……”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口授道:“委座:赤匪惨败,虽无力与我军主力决战,而小股骚扰有余。为万全之计,请批准我军前往赣城休整补充……”

9月10日,十九路军三万余人从兴国出发向赣州转移,由于全军伤病员太多,行军速度十分迟缓。

今天是第9天,部队来到赣江江边,见天色已晚便就地宿营,准备翌日清晨渡江。

是夜,弹去军装上行程的尘埃,蔡廷锴拖着疲倦的双腿在临时指挥部里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子。几天来,部队途经之处,田无庄稼,村无人烟,满目凄凉,与早先他们经过这条路时的景象大相径庭。他蔡廷锴也是农家出身,自幼家境贫寒,一家十来口守着几亩地终日劳碌,生活艰难。这一年多来,他带兵与共军展开拉锯战,打来打去,终了还是让百姓遭殃,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这时,报务员接到一份军政部的急电,呈到他的面前。蔡廷锴接过一看,顿时惊愕万分。只见电文上写到:

昨夜及今晨,日寇侵犯我沈阳等地,此次突然事变,实出意外,中央决定以外交途径解决……

日军既然以武力侵略我国的土地,为何不用武力反击,却要用外交手段去解决呢?蔡廷锴百思不得其解,少年时,他就喜欢听别人谈古论今,而听的最多的,便是日本倭寇侵略台湾、高丽的事情。那清政府腐败之极,带兵的官不打仗,水师遇到日本战舰即刻逃之夭夭,甚至不打自沉兵船;两宫太后为保全自己而残杀义和团,割地赔款,签订不平等条约。日本人在朝鲜、台湾也横施淫威,占领区的人家夜晚睡觉不得关门,一家只准有一把菜刀,30岁以内的女人要去满足日军官兵的性需要……

“去他妈,国破家亡,还要我们在这里打共军,蒋介石与那两个短识的太后有什么不同?”蔡廷锴嘴里骂着,将电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他19岁投身军旅,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推翻清朝政府及铲除军阀的战斗中多次出生入死,功勋显赫。他性情极为刚烈,最看不起那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可鄙行径。闲时,他也翻看《水浒传》之类的侠义传奇。有回当他看到宋江被招安,向朝廷投降时,竟在一气之下把书撕了个粉碎。

如今,他不明白,沈阳等地有张学良的东北军稳守,怎么一夜间被日军占领?他让副官找来当日的报纸,摊在桌上,仔细地搜寻着关于东北战事的消息,突然暴怒地叫了起来:“你们都过来,过来看。丢那妈的,”指着上面一行醒目的标题,一字一句地念道;“东北军不抵抗,日寇占领沈阳”接着念其内容:“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闻枪声回探军情,当确知日军已在进攻北大营时,即向留在北平的东北边防军副司令张学良请示,张氏随即训令荣氏遵照指示‘不可与之反抗’。于是荣氏即传令驻扎在北大营的王以哲旅长……于是日军在东北军不抵抗的情况下,占领了沈阳……”

他越往下读越生气,读变成了骂:“张学良这个龟孙子,不抵抗,简直是卖国,千古罪人……”蓦地,丢开手中的报纸,抽出摆在桌上的一张地图。找到了东三省的位置,一拳砸在上面,叹气道:“七万五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瞬间就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之下,真乃我军人的耻辱……”转而下达命令:“参谋长,通知各部,明晨出发时先在本部门前空地集合,听候我发话。”

翌日,蔡廷锴骑在坐骑上,迎着初升的太阳,望着眼前整装待发的队伍,这支跟随他南征北战,曾是所向披靡的队伍,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兄弟们,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就在前天夜间和昨天早上,日军攻占了我沈阳北大营,进而侵吞了我们的东三省大部地区……”

将士们听到这里,“忽啦”地一下骚动起来。

蔡廷锴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下来的手势,接着说:“东北沦丧不是我军打不过日本,而是执行了张少帅不抵抗的命令……”

将士们愤怒了,一声接一声地扯着嗓门骂张学良是汉奸、卖国贼。

“兄弟们,北阀时期我们这支部队就被誉为‘铁军’,铁军就得有铁军的样儿。在国破家亡的关头,我们铁军也该有用武之地了……”蔡廷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七十八师副师长谭启秀是个急性子,扯着粗嗓门打断蔡廷锴的话:“军长,日本人都他妈的占了咱们的东三省了,下一步还不定又要侵占咱们什么地方呢。我们还在这里剿他娘的哪门子共军……”

谭副师长的话音未落,部队又炸开了锅。这时,只听得队伍里有人大声喊道:“军长,带我们北上抗日吧!”跟着有不少官兵随着应和起来。

“兄弟们,你们的心情我明白,我蔡某又何尝不想早日奔赴抗战前线呢?可我们是军人。军人就得服从统帅的命令。不过,我已经给蒋委员长和南京军政部发了急电,请求派我军北上,一旦指示来了,我们即刻去揍那狗日的日本,夺回我们的东三省。现在,我命令你们加快行进步伐,早日赶到赣州,抓紧时间休整,强化训练……”

赣州乃历史名城,位于江西赣南,城址三面环水,一面依山,景色如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故有“铁”城之说。想当年,蔡廷锴参加北伐,是粤军第一师四团团长陈铭枢麾下的一名连长。曾为攻打赣州城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是1922年5月,北伐军第一师进攻赣州,遇上了据守在这里的孙传芳的方本仁第九混成旅,该旅在北方素有劲旅之称。在距赣州十多里有黄八岭布防,构筑工事坚固。双方激战三天三夜,方旅顽强抵抗,一师伤亡严重。营长李时钦阵亡,师长梁鸿楷遂令各团挑选敢死队员,团长陈铭枢找来蔡廷锴传达师长的任命,由他率领一支百余人的敢死队。于是,队员们的各个身上缠满了炸药、手榴弹,集中进攻敌人防守较弱的一处,巧借夜幕掩护,突破方本仁混合旅的坚固防线……

当年的敢死队队长,如今的十九路军长又来了,可情形大不一样。当年的敢死队长是被赣城百姓敲锣打鼓迎进城的,而现在的街市却是一片冷冷清清、萧条凄凉的景象……

来到军指挥所,蔡廷锴给参谋处长下达了命令:“为抵御外敌,捍卫国土,各部拟严格按训练计划训练,限三个星期完成计划。”

南京政府的腐败,办事作风之拖拉,蔡廷锴早有领教。因此,对于请求北上抗日的电报迟迟未得回复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遵照他的指令,十九路军官兵一方面耐心地等着南京的复电,另一方面积极练兵。全军拉到赣州城郊,展开了模拟对日作战演习。蔡廷锴几次亲临演习场典评总结演习的经验教训,介绍“九·一八”事变后局势的发展情况和全国各界的抗日呼声,使得十九路军官兵的士气大振。

这个时期,国民党内部也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由于排除异己的思想指导,蒋介石假设宴请,扣押自己的政敌胡汉民,并将他软禁于南京汤山,逼胡辞职。蒋与胡的斗争迅速波及蔓延并转化为国民党内部两大派系的斗争。早有篡权野心的汪精卫趁机拉拢了一部分人分离南京政府,在广州另立国民党中央,并联合两广各派系,组成第二次反蒋同盟。9月初,两广军阀出兵北上讨供拥护蒋介石的部队,爆发了宁粤战争。各地方军阀也处在对战状态,伺机反蒋,从而使得南京朝野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

“九·一八”事变的炮声,激起了全国人民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怒潮,9月19日南京方面的李石曾、张继、吴铁城等通电汪精卫,要求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停战议和,共渡困难,粤方回电有意有条件议和。

受南京政府之托,在粤军中享有威望的陈铭枢出面去广州斡旋,临行草书一封,派人送给蔡廷锴。蔡廷锴展开看上面写到:

困难日亟,全国统一对外。现中央派枢为代表,即日南下,与粤当局面商团结大计……

看罢,蔡廷锴大喜,心想陈铭枢如今是南京政府的钦差大臣,言行必定代表国民政府,由此看来,不会再与红军作战了,那么允许十九路军北上抗日之日也为时不远了。于是,他立刻召集团以上军官,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

又过了一周时间,不知何故南京方面的批复仍不见踪影。这出奇的宁静使十九路军的官兵们不安起来。

是日傍晚,秋雨霏霏。蔡廷锴一个人呆在“官邸”里很是无聊,随手拿起前日去城外通天岩佛寺敬香时主持送他的一本佛经,翻阅几页,觉得书中文理深奥费解,便丢在一边。两脚离开地面,双臂垫着头躺在了行军铺上。他想静静地躺一会儿。仔细一算,十九路军自南下进入江西已一年,可人生又能有多少个一年?在这一年当中,除在这里十余天安静悠闲外,其余的时间,无时无刻不是在枪林弹雨中熬煎。这种中国人与中国人相互残杀的战争,恰恰是在日寇长驱直入侵占我东三省的时候,在我沿海地区骚扰,被占领区的同胞倍受凌辱的时候。

“嗒嗒嗒”,一阵年轻女人的高跟鞋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军部的保健医生罗曼,专门负责军级将官的健康保健工作。罗曼是沈阳人,辽宁医学院毕业。人长的眉清目秀,高挑个儿,配上合体的美式军服,又平添了几分姿色。在十九路军中,她是个独具媚力的主儿,据蔡廷锴所知,她是去年夏天从东北入关的。在这以前,沈阳的日本浪人、和尚、军人和商人就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侮辱中国百姓。见到哪家的姑娘漂亮就会夜间破门而入,有时大白天的,年轻的姑娘、媳妇在街上也逃脱不了这些人的纠缠。这些情况同样使当时在医学院就读的罗曼感到没有安全感,所以一毕业,她就来到南京国民党政府教育部要求分配,结果被派到军政部当保健医生。可她哪里料到,那里的达官贵人们见她姿色卓越,又是黄花依旧,总是设法打她的坏主意。罗曼看透了那些官僚及纨绔子弟们的用心。一方面为了逃避纠缠,另一方面为亲自参加收复自己家乡的战斗而坚决要求归到野战军队,于是几天前被派到十九路军蔡廷锴的麾下。

从下午起,罗曼就发现蔡廷锴的脸色不太好,想必是又犯了疟疾,这会儿来是为他测量体温的。

“军长,你不舒服?量下体温好吗?”

“不量。”

“为什么?”

“我没病!”

“可是……”

蔡廷锴将脸色一沉,瞪了她一眼:“可是什么?你马上走开。以后没有叫你,就不许进来!”

罗曼觉得十分委屈,一扭脸跑到门口,忽然想起药箱没拿,镇静了一下,转回头来取药箱。

蔡廷锴也发现自己刚才对这美人儿过于粗暴,便起身坐在床沿上对她说道:“你东北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

“嗯。”罗曼对蔡突然缓和语气一惊,没敢抬头地应了一声。

“你的爸爸、妈妈呢?”

“父亲早逝了。还有母亲、弟弟。”

“最近有他们的消息吗?”

她抬头望了一眼蔡廷锴,微微地摇了摇头,两只眼睛流露出哀怨的神情。

这时,唐副官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军座,陈铭枢总司令电。”

蔡廷锴“腾”地弹起来,“念!”

唐副官知道军长一直在等着这封电报,没多说什么就念了起来:

蔡廷锴将军:

吾赴粤已返南京,一切尚好。中央将任兄为京沪卫戍司令,你部拟调京沪卫戍……

听到这里,站在一边的罗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禁不住脱口问道:“军长,咱们军不去东北打日本人了吗?”

蔡廷锴颓然地又坐到了行军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