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帅再背黑锅

1933年3月4日,日本侵略军攻占了热河省,全中国舆论大哗。由于张学良是热河保卫战的指挥,热河失陷,罪责难逃。他再次成为南京政府和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替罪羊。他的政治地位骤然下降,在国民中的声望、威信扫地。少帅又一次遭到举国上下的怨恨与谴责。

一时间,舆论界把“欺诈”、“生活放荡”、“花花公子”等种种丑恶言辞,一股脑地扣到张学良的头上。《中国评论家》杂志登载了致少帅的讽刺信,他被提名为诺贝尔和平奖金的候选人。著名作家林语堂则以张学良收集文物癖好羞辱说:“张学良,你干得真漂亮!你为我们丢失了祖国大片领土,当然你也为我们保护了许多国宝。”在上海,大华剧团排演了时事新剧《不爱江山爱美人》,挑选相貌酷似张学良的王久龙扮演男主角,影射张学良和赵四。

赵四小姐的卧房,并不像一般年轻贵妇那样,把卧室布置得花花绿绿、香气缭绕,使人一进去便眼饧骨软。也许是这两年军旅生涯的熏陶,赵四小姐并不欣赏林黛玉式的弱不禁风,而是努力追求柔中有刚,妩媚之中藏着英武之气!所以她最喜欢《红楼梦》中的探春,她的房间布置也让小虹仿照《红楼梦》中的描绘,像探春那样把三间屋子并不隔断,当地摆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也像探春一样堆着各种名人法贴,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筒内插的笔也如同树林一般。

晚上10点多钟,赵四伏在大案上正在书写一副对联,张学良从保定返了回来。赵四一见,兴奋得连笔都没顾得收好,便快步迎了过去。赵四一边帮他脱去斗篷,一边欢愉地问他保定会谈的情况,可是连问了十来句,张学良除却摇头叹息之外,竟是一言不发!赵四再细看他的表情,只见脸色抑郁、两目发直,赵四猜测此去保定会晤,一定是发生了重大变故!

回想昨天,酒宴开过之后,整晚张学良都是兴致极高。他滔滔不绝地向赵四讲述请缨抗战的设想,讲述宴会上将士的情绪,并由“狗牌”香烟讲述了一个“半副对联慑群魔”的故事。这是十九世纪末的事,当时八国联军对我国发动了疯狂的侵略战争,先后占领了天津、北京。腐败的清朝政府没有抵御能力,便决计屈膝求和。开会“议和”那天,某国的一位代表,想借此侮辱中国人民。于是,他在会前对清朝代表说:“对联,是贵国特有的一种文学形式。现在我出一联,你们如能对上,我给你们磕五个头,如对不上,你们也应如此。”没等清代表回答,他便脱口念出了上联:“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这幅上联,在“琵琶琴瑟”四字上面,共有八个“王”字,显然是用来指代八国联军,同时也借以炫耀征服者不可一世的狂妄。在场的其它帝国主义分子听了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狂笑。清政府的代表中,有的呆呆地发笑;有的虽然胸有不平,但无词可答;首席代表更是惶惑不安,头晕眼花。这时,只见代表团中一位年青的书记员投笔而起,铿锵答对:“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犯边”“魑魅魍魉”是传说中能害人的四种妖怪,联语不仅对仗工整,而且以蔑视的口吻严厉谴责了帝国主义象害人的“小鬼”一样,经常侵犯我国主权的罪行。其他代表听了,心里出了一口气,侵略者们听后,也个个愕然肃穆。那位挑衅的先生听了,瞠目结舌,不得已向北半蹲半跪地磕了一个头,引起哄堂大笑。

赵四桌上写的就是这副对联,这是张学良临走时叮嘱的,他准备请缨归来挂在军旅大帐中,一方面想以此来振奋民族精神、鼓舞士气,一方面则想劝告将士对付强敌日寇,应该有勇有谋。

赵四连着写了几副,本想请张学良回来挑选,可谁知张学良今晚归来不仅不闻不问,后来当赵四递送到他面前时,他竟也毫无兴味,无动于衷!赵四叫来副官,再细一打听,方知张学良到现在不光晚饭没吃,茶水竟也没喝一口。

赵四望望躺在床上,两眼痴呆的看着天花板的张学良,她心中很是担心、害怕。她悄悄地走出房间,找到了夫人于凤至。她们二人回到赵四的卧室,轻轻推开门,走进屋内,猛然发现张学良没有睡在床上,她们不禁心中一震!赵四急忙开亮电灯,这时才看到张学良根本没睡,他正身穿睡袍,独自站立窗前,手中握着一柄七星宝剑!

“汉卿——”于凤至招呼了一声。

张学良没有答应,也没有回身,他似乎正在凝神注视着窗外,可是赵四和于凤至都明显地感到他的双肩地激愤地抽动……又过了些时候,张学良猛地转过身来,举起宝剑,嗖地一声砍在了八仙桌上!桌子被削去了一角,桌上的茶具被哗啦啦震碎了一地……

张学良把剑一扔,悲愤莫名地大叫了一声:“我张学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说完,连跑了几步扑倒在床上,抱枕呜呜大哭起来。

于凤至和赵四一见这情景,惊恐得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所措,只能相对无言地陪坐在床旁的椅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学良方慢慢冷静下来,向她们讲述了今天去保定会晤蒋介石的经过。

张学良是早晨5时,按照约定时间乘专车前往保定的,随行的有顾问端纳以及东北大学代校长王卓然等人。由于头天晚上的誓师宴开得非常成功,所以张学良几乎一夜都沉浸在兴奋之中。今天早晨,天还没有放亮,他就翻身起床,让赵四给他挑选了一套最新的军服,并特意在腰间佩戴上这把七星宝剑,看上去是英姿飒爽、神采奕奕。张学良满怀希冀,本以为凭自己和蒋介石的私人情谊,凭他们缔结金兰的手足关系,蒋介石对于自己的引咎辞职,一定会百般劝慰,坚持挽留自己。那样的话,他要全面向蒋介石陈述自己对于抗战的设想,请求他批给些枪炮弹药,然后请缨出战,亲率刘多荃、王以哲等精锐部队,征战塞北,血拚日寇,以自己的鲜血彻底洗清“不抵抗将军”之耻辱!

专车在辽阔的华北田野上行驶,此时积雪已经消融,杨柳吐绿,麦苗青青,暖洋洋的春光射进来,使人感到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一路上,欣欣向荣的景色使得张学良更加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专车于上午9时准时抵达保定,他一问守军,蒋介石停在了石家庄,并没有按照约定时间来保定。怎么回事呢?

张学良跑到车站站长室,亲自打电话给石家庄。电话叫通了,但接电话的并不是蒋介石本人,而是陪同蒋介石一起来的宋子文。

张学良询问蒋委员长何时来保定晤见?宋子文在电话中避开了这一话题,而对张学良说:“蒋先生有一项重要意见,要我先来保定与你商谈。因为太重要,电话中不便谈。我马上就去,咱见面时再详细商量。”

张学良一听这话,心生疑窦。宋子文所说的“重要意见”是什么呢?蒋介石召我到保定来,却又不直接交谈,而派宋子文先来商量,既是结义兄弟,有什么大事不好直接交谈呢?……张学良放下电话,颇有些郁郁不乐。上车后的踌躇满志,一下子减少了几分。

端纳一见张学良面色沉阴,连忙问:“宋先生的电话怎么说?他们怎么还不来?”

张学良将宋子文电话的内容告诉他,端纳听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看来这里大有文章啊!”

张学良听端纳这么一说,兴致不由得又减了许多。

约十时左右,宋子文的专车到达保字。宋子文与张学良本来都是属于洋派的好朋友,他们年龄相仿,兴趣相投,所以平时见面总是打打闹闹,无话不谈的。可是这次,宋子文走下专车时,却是一脸严肃。张学良虽在专车内备好了水果茶点,可宋子文却坚持到他的车厢里去单独密谈。

密谈仅二三十分的光景,张学良便悒郁走下车来,只见他神情紧张,脸色冰冷,宛如一块冬天的生铁。王卓然一见,连忙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端纳也赶紧从沙发中站起来趋身向前询问。

张学良接过茶杯,可他激动得却半天打不开杯盖。后来好容易打开了,可他一口没喝却又盖上了。接着他重又打开盖上,盖上打开……这样无目的地往复了两三次,然后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蒋先生认为热河失守之后,我守土有责,受到全国民众的攻击。中央政府更是责无旁贷,他首当其冲。正如同两人乘一只小船,本应同舟共济,但是目前风浪太大,如先下去一人,可免同遭沉没;将来风平浪静,下船的人仍可上船。若是互守不舍,势必同归于尽,对自己对国家均没有好处……”

王卓然听到这,他举着茶杯喝水的手猛地一抖,滚热的茶水泼撒出来,烫在他手上,可他竟全然不觉,而是急切地询问张学良:“您、您怎么回答?”

“我还能怎么回答?当然是告诉宋子文,我下去喽!”张学良将这个尾音“喽”字拉得很长,连端纳这个对汉语半通不通的人,都听出了张学良的弦外之音。

端纳略略沉思了一下,他正欲再详细询问时,宋子文走了进来。他象卸掉了个大包袱似的,这次进来,显然轻松了好多。他告诉张学良,刚才给蒋介石打了电话,报告给他,张汉卿的态度很好,他服从委座的命令,请委员长速来见面。

下午四时,蒋介石的专车进入保定,并排停靠在张学良专车的右侧。这时,张学良的卫兵吹响了接官号,张学良也强力振作,戎装立正,行军礼恭迎蒋介石抵达。

车一停稳,张学良偕同宋子文立刻登上蒋介石的专车。对于蒋介石的回避不见,张学良心中委实有些不快,特别是宋子文转达的那番话更如兜头的一瓢冷水,浇得张学良心灰意冷。张学良对自己引咎下野,免去官职,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惋惜,因为自己“九·一八”的错误,加之热河的败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是自己守土有责,引咎辞职可说是罪有应得。但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如果这样失去兵权,何时才能洗雪“不抵抗将军”之耻辱呢?而且昨晚弟兄们还同仇敌忾,盼望自己请缨归来率师东征,如是自己这个“缨”连请都没有请,就灰溜溜地辞职下野,回去怎么向弟兄们交代呢?

鉴于上述心情,张学良本想借与蒋介石面谈的机会,再当面争取一下。可是蒋介石刚一落坐,不待张学良开口,便抢先对张学良说道:“汉卿,我接到你的辞职电报,知道你很有诚意。现在全国舆论沸腾,攻击我们两个人。我与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全国愤怒的浪潮,难免同遭灭顶!”蒋介石讲到这,本想端起茶碗呷口水,可他见张学良想要插话,于是赶紧放下茶杯,抢着说下去,“所以,我决定遵从你的意见,批准你辞职,将来等待机会,东山再起。子文告诉我,说你慷慨应允,这很好,很好哇!”

蒋介石一口气将这段话讲完,方如释重负似的停顿了一下,呷了口水。他见已把张学良冲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便把屁股下面的椅子朝张学良跟前挪了挪,趋下身去,做出一副亲切的姿态,接着说:“至于善后问题,一切可按照你的意见办理。另外,你如还有什么要求,可与子文商量,他可以代表我。”

蒋介石说到这里,以手托腮,两眼直盯着张学良,等待他的回答。事情已至这个程度了,张学良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于是,张学良慢慢站起来,说道:“我感谢委员长的苦心。学良身体不好,精神萎靡,东北丢失,早就想引咎辞职。这次热河之变,我更是责无旁贷。免去我的本兼各职,正可以申张纪律,振奋人心,对此学良无话可说。只是——”张学良这时朝蒋介石的座椅跨近了一步,头也昂了起来,“学良只是担心日军不久必将进攻华北,以遂其并吞整个中国之阴谋。委员长,“国联”列强各怀心事,决不可靠,委座您应考虑动员全国与日本宣战!目前,则应急调中央劲旅与东北军配合,反攻热河,以阻日军前进!……”张学良讲到对日宣战和自己对于抗战的设想时,不由得又激奋起来,慷慨陈辞!

蒋介石对张学良前面的话,听得十分入耳。他瘦削的脸上挂着微笑,一边听着,一边连连应道:“是的,是的。”但当张学良讲到“只是”时,蒋介石脸上的笑容便开始渐渐收敛了,伏下去倾听的身体也慢慢地抬起来。待讲到“对日宣战”时,蒋介石脸上则明显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并有意的看了下手表。

张学良一看这样,知道谈也没用,于是收住话头,略施一礼,退回自己的专车。

如此关系重大的决定,竟仅仅谈了十几分钟!

张学良回到自己的专车,侍卫给他送过来浓浓的一杯咖啡,他刚刚喝了一口,副官便匆匆跑过来报告:“蒋委员长偕同宋院长来了!”

张学良陡地一惊,前后还不到五分钟,他们又急着这来干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决定的过于仓促,有点回心转意?

张学良放下茶杯,带着又萌生的幻想迎出了车门。张学良又错了!蒋介石这次名义是“回拜”,可中心意思却是趁热打铁,让张学良次日即飞往上海,然后赶紧出洋治病,出洋的名义和手续,子文已经全部办妥了!

又是个仅仅十几分钟!

事后过了许久,张学良才悟出蒋介石这次匆匆“回拜”的用意。蒋介石开初的回避,是怕张学良不肯答应引咎辞职,因为很多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虽都口头上讲过辞职下野,可实际谁也不肯交出兵权。蒋介石见张学良痛快地答应下来之后,又担心夜长梦多,部下生变。张学良在东北军中威信极高,一旦将士喧闹起来,岂不又是下野不成了!如张学良不能下野,那就无人代己受过,自己也就无法断臂脱身了!蒋介石知道张学良是位重言诺之人,想趁他答应之机,快刀斩乱麻,趁势敲定下来,免得再生出其他变故。这便是蒋介石匆匆“回拜”的真谛,从此也可看出蒋介石的技高一筹,老谋深算。

蒋介石见张学良没有反对,便起身告辞,边走边挥动他那枯瘦的长手,连连说:“汉卿,再见吧,再见吧——!”……

于凤至素来贤良宽厚,听完张学良的讲述,并没有象张学良那样悲愤莫名,她拿起大理石桌案上的毛笔,一边抚弄着一边缓缓地劝慰说:“我看不带兵,出国走走也好。这些年,你南征北战的,也的确太累了!”

“那你建议全面开战的事,怎么决定呀?”赵四虽很理解于凤至的心情,可她却有自己更为关心的话题。

张学良把心中的郁闷倾吐出来之后,心情也平和了许多,他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我跟委员长、宋子文都谈了,可他们都以关系太大,留待中央从长计议为由,搪塞了过去。”

这时,赵四室内的落地座钟当当地响了三下,于凤至一看已是深夜三点了,想到张学良一天一夜没进饭食,此刻一定饥肠辘辘,她连忙站起来,想亲手去给张学良做点夜宵。

张学良一把拉住于凤至:“我不饿,大姐,你坐下。我愿多和你们聊聊,说出来心里痛快些!”

“你走后,谁来主持北平政务?”赵四依旧延续着她的思想。

“可能是黄郛。”

“怎么,是他?”赵四不胜惊讶。

“唉!宋子文私下告诉我,说蒋先生在对日关系上仍坚持以外交为主,所以想起用黄郛到北平来主持政务,专办对日外交。”张学良见赵四陷入沉思,于凤至也缄口不语,他停顿了一会儿,忽地嘴上浮起了一丝苦笑,“这使我想起一个笑话来,大姐、小妹,我来讲给你们听听。”

于凤至望了望张学良,虽知他是苦中作乐,但想这样总比郁悒不语强,于是装作很有兴致地往张学良跟前坐了坐。

“话说从前有一个财主,”张学良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款款说道,“一天夜里,家里闯进土匪来抢劫,并举刀要杀人。财主一见,跪地求饶,他一边叩头一边表示,要什么都行,就请饶他一命。土匪一眼看见财主的老婆长得很漂亮,就说:‘这样吧,我玩你的老婆,罚你跪在旁边叩头,头叩得好我就饶你的命。’财主连声答应。土匪奸污了他老婆,尽兴卷席而去。财主的老婆起身哭着骂财主:‘哪有你这样无耻的人!我被贼人作践,你应该拚命救我,怎么还在旁边跪着叩头?’说完,老婆呜呜啜泣。财主说:‘你别哭,你哪知我们还占了他便宜呢!’妇人哭着问:‘老婆被贼奸污,你有什么便宜好占呢?’财主说:‘当你们最紧张的时候,他顾不得看我,我少叩了很多头,岂不是占了便宜!’”

张学良讲完故事,嘴角上挂着冷笑说:“我看这位财主最好当外交部长,好与黄郛唱双簧!”

若是平时,听了这类故事,赵四早上就哈哈大笑起来,也许会笑得前仰后合。但是今天,尽管张学良讲得很可笑,赵四和于凤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相反,她们望着张学良那样作开心的样子,心里变得更加酸苦……

因为夜里睡得太迟,所以第二天直到上午九时,张学良才睡醒,他匆匆洗漱了一下,想赶紧到办公室去,因为还有许多善后事务需要交代。他穿好衣服,推开屋门,猛地大吃一惊,外面庭院中怎么黑压压的一片?他赶紧收住脚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时才看清了,原来都是人,都是东北军的将士!

这些将士围在门外,不知已等候多长时间了。他们一见少帅出来,刷地一下全都跪倒在地。前面是将级军官,后面依次是校级、尉级……

张学良一见这场面,他的心立时冬冬地跳起来,热血开始急剧地在血管中奔流,心头发热,眼睛发酸。不问也清楚,这准是为着辞职下野而来。他强抑制住眼泪,放眼望望大家,不管是头发花白的老将军,还是脸上刻有饱经战火皱纹的中年将领,或是脸上尚存有稚气的年轻军官,几乎每个人眼睛里都喷射着愤怒与不平,等待和渴望!

张学良连忙紧走了几步,趋身扶起了年长的白师长:“快,快请起来!大家都请起来——!”

年事已高的白师长并没有立即站起,而是趁势大声呼吁:“我等代表东北全军将士,恳请副司令收回辞电!”

白师长声若洪钟,他那因激动而略略颤动的声音在整个庭院中回响震荡!张学良感激地望着老将军,他还未及回答,跪在旁边的一位中年将领倏地站起了起来。这人叫王以哲,是张学良的心腹骁将,在少壮派军官中极有威信。只见他奋臂一挥,声震屋瓦:“副司令,自有民国历史以来,还从没有一个统兵大员,仅凭一纸之命就主动交授兵权的,……”

张学良知道王以哲说话的分量,深怕他再多讲下去,于是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向大家先施一礼之后,说道:

“为了国家,总得有人忍辱负重!当年戊戌变法发生时,谭嗣同甘愿为变法牺牲,做为变法流血之第一人!我张学良虽然不才,但这次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也甘愿忍辱负重,做统兵大员毅然下野之第一人!”

“少帅哇——!”张学良话音刚落,一个哭音从人群后面传了过来。张学良抬眼望去,见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官陈海。只见他一路跪行,抢地哭诉:“副司令,可要记取孙中山的教训,交兵权容易,收兵权难啊;出国容易,回国难啊!”

陈海边说边哭,涕泗滂沱,在场将士,也无不随之下泪。张学良紧走几步,扶起陈海,他正欲好言劝说,突地人群中又一声炸雷:“如果副司令执意下野,我们将不惜卧轨,阻止副司令南行!”

张学良从声音中已听出此人是高福源,他抬眼望去,果见高福源两目喷火,巍然站立,浑似怒目之金刚。张学良知道,此刻将士们每人胸中都奔涌着愤懑的怒潮,就象拦洪坝中的洪水一样,只要闸门一开,就会奔腾咆哮,一泻千里。

张学良此时也是激动不已,他的心有如大潮一样,在排山倒海似的澎湃翻腾!他望着哭成泪人似的陈海,再也无法控制眼中的泪水,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缓缓走到将领跟前,一一搀扶起来……突然,张学良发现人群中有一双犀利的目光,正躲在人群之中冷冷地盯视着自己。他望着这形迹可疑的影像,不禁倏然一震!此人不是东北军,而是中央宪兵三团的,是受蒋介石侄子蒋孝先直接控制的。

这可疑的面目,阴冷的目光,使得张学良骤然清醒。直到此时,张学良才彻底明了蒋介石昨天急于“回拜”的苦心,他是早就料到自己下野会引起骚动的,所以才那样急如星火,非催自己今天就起身不可!张学良一想起这些,情绪渐渐沉稳下来,他斜了一眼宪兵三团那个人物,微微冷笑一下之后,抹去脸上的泪水,缓步登上台阶,开言训谕部下:

“诸位,当初我们入关,是为拥护统一,服从政府,以致丢掉老家,流离关外,我们的牺牲虽这样大,是有价值的。我走后,你们要绝对本着我的意思,服从蒋先生的命令,始终一致拥护政府!”

张学良讲述这些话时,声调很高,有板有眼,因为他清楚人群中不仅有眼睛在监视,还会有人偷偷笔录,他不能留下任何话柄,也不能给自己的部下留下遗柄,所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继续说道:

“诸位,须知蒋先生这次允许我辞职,是对我的关怀,是爱护我!我的身体健康不佳,非经长期息养不能恢复。我走后,你们一念到我的时候,就要念到我们唯一的责任和希望,在于报效国家,把民族复兴起来,而后可达收复失地,披甲还乡之目的。我此番出去,是在改造自己,以便我回来更配领导你们。你们也要努力健全本身。我将来再见你们的时候,决意自己是个新人,我也要你们都有一些进步再来见我。弟兄们……”

张学良本想说“再见了”,可是当他意识到今晚出走,真的要与这支可爱的部队、这些心腹的战将“再见”时,他不由得又感情奔涌,眼眶热辣辣的。可他知道,此刻是绝对不能流泪的。因为每个人胸腔中都积满了怨怒,只要一根导火,也就是只要张学良一声命令或一句暗示,立刻就会腾腾燃烧、激成哗变!刚才高福源一伙不是准备用卧轨阻止他南行吗?那样的话,将授人以柄,东北军的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张学良狠咬了一下嘴唇,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停顿了半晌,才沉重地说道:“弟兄们,好好地干!再见……”

张学良学习蒋介石的手法,匆匆说完之后,急忙转身,返回屋内,并令卫兵紧闭大门,他谁也不见!

张学良此时真是五内俱焚,心似刀绞!刚才他为怕部下看见自己的痛苦,强力抑制着。他既怕部下控制不住他们的情绪,也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而强行控制,这是心灵的煎熬,这是一种无以言状的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