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义收阎涛
自从热河战事之后,张学良不仅苍老了许多,性格也变得喜怒无常。他时而勃然震怒,时而自咎自责,时而喟然长叹,时而又涕泪滂沱!知己莫过于情人,此刻恐怕只有赵四最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赵四强忍着对爱子的思念,日夜不离地守候在张学良的身旁。她尽管清楚自己除了宽慰劝解或陪同饮泣之外,毫无他法,但她知道,即使自己默默陪坐,对张学良总也是一种慰藉,至少可以减轻一些他的孤独。
今晚,赵四是趁晚餐时间,张学良去找吴秘书长之机才得以离开的。几天来,对于幼子的思念,使她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她疾速地走着、走着……快到侍女小虹的房舍时,只见一个黑影从屋中窜了出来,倏忽之间隐没在了花丛中。赵四吓了一跳,连忙收住脚步。略停了一会儿,那个黑影一跃而起,翻身越过矮墙,通地一声,正好跌落在赵四的身边。
“谁?!你是什么人?”
赵四厉声喝问,她正欲喊叫来人时,侍女小虹抢步奔了过来,扑地一下跪在了赵四的跟前:“请小姐开恩,千万不要喊人!”
小虹是赵四的贴身心腹,从小生长在赵府,与赵四情同姊妹。当年赵四被父亲划地为牢,不许与张学良交往时,就是多亏了小虹从中斡旋,才使她得以同张学良恢复了联系。待赵四随张学良私奔关外之后,小虹又含辛茹苦地找到这里,陪伴赵四。她和赵四可谓患难之交,是赵四小姐孤寂中的伴侣。由于有如此深厚的友情,所以赵四一见小虹求情,便没再喊人。可赵四仔细看去,见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于是厉声对小虹说:
“进屋去吧!但你要老实交代,实话实说!”
“谢谢小姐!”小虹一边答应着,一边顺势拉了一下那位男人,领他进了房间。
“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大门不走,却要翻墙越院?”赵四刚一坐定,便严肃地询问起来。
低头垂立着的小虹,抬眼望了一眼赵四,轻声回答:“他是我老家的邻居,对我有救命之恩。”
“嗯?”赵四听到这,转回身来,借着灯光盯视着靠在门边站立的那位男子,只见他衣衫虽然褴褛,可却是双目炯炯,尤其是那两道浓重的剑眉,隐含着一种凛凛英气!赵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又转过脸去,凝视着侍女小虹。这位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姑娘,出落得清秀俊美,也已经到了少女怀春的年岁。过去因为风波迭荡,一直没顾及到小虹的婚事,实是有负于她。如今,眼前这位英姿勃勃的男子和她倒很是相配。想到这,赵四望着偷情密约的小虹,嘴角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可这笑意还未及荡开,就又被满脸严肃所取代:“他的腿,怎么回事?”
赵四从一进屋就发现这个男人走路在腿一跛一拐,而且裤子外面还渗有斑斑血痕。
小虹望着赵四,惊惧笼罩着她,连忙又扑地一下跪倒:“四小姐,实不相瞒,他叫阎涛,是,是名逃犯!”
看这装束,赵四其实也猜出了几分:
“犯了什么罪?”
“他打死了人。”
“嗯?”
“不过,他打死的可是日本人!”小虹连忙补充说,“他和我舅父同在济南一家日本洋行里做事。去年年底,洋行老板买通了警察,忽然要关闭洋行,更名为‘诗迷俱乐部’,这名字听上去文雅,我舅父细一探听,实际是明开妓院,暗设鸦片烟厂……我舅父气愤不过,串联工人罢工抗议,可是他们谋事不慎,机密泄露,洋行老板偷偷将我舅父暗杀了!阎涛和我舅父是忘年交,他从小演习武术,练过枪法,见我舅父死得悲惨,当天夜里便闯入洋行,将老板和老板娘一齐刺杀了。他为我舅父报了仇,可却遭到了宪警的通缉,只得潜逃在外。这腿就是在追捕中,被警察打伤的……”
赵四听着小虹的讲述,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慢慢地走向窗边。此时窗外已是繁星点点,黑暗已经完全控制了夜空。赵四望着漆黑的夜色,略略思索了一下,回手从提包中抽出一个纸包,递给了小虹:“去,到街上帮他买身衣服,剩下的做他的路费。”
小虹打开一看,见是厚厚的一叠钱。她惊讶地望望赵四,又望望阎涛。阎涛伸出两只大手,断然拒绝说:“不,四小姐不把我检举送官,已是恩典。这钱,我绝不能收!”
小虹一见阎涛这样,只好手托着钱走向赵四,欲退还给她。
赵四嘴上挂着微微一丝冷笑,审视地重又打量了一番阎涛,他上身穿的是棉袄,棉花翻露着,布面已撕扯得破破烂烂,而下身则一条夹裤,膝盖处磨破,左腿上还印有一块块的血迹:“哼,这样破破烂烂出去,一看就知道你是逃犯!”她转向小虹:“拿这钱到附近商号,赶快给他买身衣服换上!”
小虹见赵四这样诚挚,知道如不收下,她会真的生气的。而且阎涛刚才曾告诉他,日本洋行买通宪警,通缉他的檄文已经发到了北平天津,平津的日本机关也派出密探对他跟踪搜寻,此时若稍有不慎,就会落入罗网。若是落入宪警手中,通过张学良也许还可以疏通,一旦落入日本暗探手中,那就再难逃脱了!想到这,小虹将钱收起来揣进兜中,向赵四深深地施了一礼。身边的阎涛,仍愣愣地站着,只是眼睛里闪烁着光亮的泪花。
小虹轻轻地拉了下阎涛,示意他快点致谢出走。
阎涛一躬到地,然后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外。
赵四注视着小虹和阎涛的背影,她猛地叫了起来:“站住!”
小虹和阎涛停住了脚步,诧异地回望着赵四。
“阎涛,你这样腿上带伤,打算投奔哪里去呢?”
赵四的话,显然触到了阎涛的痛处,只见他身体微微抖颤了一下,过了半晌方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唉——!四小姐,象我这样的逃犯,能有什么地方可以投奔呢?我原来本想奔赴关外,投靠东北抗日义勇军,可我细一打听,方知马占山、苏炳文、李杜等抗日部队,均因孤立无援,逃往苏联。后来有人告诉我,冯占海开到热河,我又想投奔汤玉麟,参加热河抗战,可谁想昨天我一到北平,就听到热河失守,汤玉麟已弃城逃跑……四小姐,我阎涛与日寇不共戴天,我本已下定必死之决心,将我这一腔血肉捐躯在抗日战场,与日寇血拚一死!可如今……竟然没有一处可让我效命的疆场,我阎涛竟然是报国无门啊!”
本是一语未发的阎涛,谁知一谈起抗日来,竟是如此一泻千里、声若洪钟!赵四望着心潮激荡的阎涛,渐渐地由同情怜悯,转为了钦敬喜爱。没想到,在这褴褛衣衫里包裹着的竟是一个血性的男儿,一颗澎湃爱国之心!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来投奔张副司令呢?”
阎涛抬眼望了一下赵四小姐,没有言语。赵四见他这样,不禁有些尴尬,她陡然想到,热河失守,全国上下都在唾骂张学良,人家是要寻求抗日名将,而张学良如今是声名狼藉,举国痛斥他为不抵抗将军……想到这,赵四脸一红,低声说道:
“我本来是怕你无处投奔,绝不是有意勉强你!你可能也听到了,现今热河败阵,副司令正遭到国人责骂。这种时候,没人相信他会真心抗日的,你……”
阎涛一听此话,连忙打断说:“四小姐请不要误会!小虹向我讲述张副司令的苦衷,知道他国难家仇,绝不会甘心屈从于日寇门下!”
“那你为什么不肯投奔呢?”
“因为我是逃犯,日本洋行已买通警宪,四处通缉。而且,日本暗探也……”
“你杀的是日本人,副司令要你是为的抗日,这有何矛盾?”赵四不待他说完,即厉声质问。
“四小姐还有所不知!他们为陷我于死地,伙同警宪,诬我为共党!”
“噢?你真是共党吗?”赵四听了此话,不禁愣了一下,她知道张学良与共党虽无多大仇隙,可蒋委员长却与共党不共戴天。
阎涛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共党,怕他们什么诬陷!”赵四受军旅熏陶,讲起话来也是斩钉截铁。她望了一眼阎涛,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了一句:“只要是抗日志士,既使共党,副司令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小虹,帮阎涛收拾一下,明天我带他去见副司令!”
“啊,不不!”阎涛又连忙阻止。
“怎么?”赵四显然愠怒于色。
阎涛跨前一步:“四小姐对我如此厚爱,阎涛实是感激不尽。正因如此,才不能再给副司令增添麻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您刚才所说,现今热河失守,国人不明真相,副司令正遭受各方责难。在这种时刻,我这样一个有共党嫌疑的逃犯,被他收容,岂不更将授人以柄?我阎涛不能为副司令解忧,可也决不能在这种时刻再给副司令增加烦恼!”
赵四听了阎涛的话,脸上露出喜色,她见阎涛如此通达事理,越加喜爱,料他将来定可委以重任,于是越发坚定了收留阎涛的决心:“副司令那里,你不必担心!副司令敢作敢为,从不为世俗流言所左右,只要他认准的事,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自会应承!”
阎涛扑地一下跪倒在地:
“谢谢四小姐!如蒙不弃,我阎涛他日定将涌泉相报。阎涛一身别无长物,唯有从小练就的武术枪法和这颗耿耿忠心,可供副司令驱使。一旦需要,请副司令尽管吩咐,哪怕是刀山剑树,我阎涛也定会万死不辞!”
赵四伸手将阎涛扶起。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赵四拿起电话,是张学良打来的,让她立即赶回机要室。赵四放下电话,匆匆看了一眼熟睡的闾琳,边走边吩咐小虹:“你先帮他安置个住处,好好养伤。副司令那里,让他尽管放心!”
赵四疾疾赶到张学良办公处所时,只见张学良和吴秘书长两人正趴在大理石写字台上,在草拟一份机密电报。一见赵四进来,张学良便将电报递给她:“拿去,立即拍发!”
赵四接过来之后,见电文很长,她便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随手翻看了一下,抬头是打给南京政府蒋介石的。当她往下再看时,不由得两眼发直,两手抖颤,脑袋也嗡嗡地起来!原来这是一封因热河失守,张学良引咎辞职的电报。赵四细看电文,只见上面写道:
“自东北沦陷之后,效命行间,妄冀戴罪图功,勉求自赎。讵料热河之变,未逾旬日,失地千里。……要皆学良一人诚信未孚,指挥不当,以致负政府督责之殷,及国民付托之重。戾愆丛集,百喙莫辞。……应恳迅赐命令,准免各职,以示惩儆;一面迅派大员接替,用伸国纪。转还之机,在此一举。”
赵四看完电报,她的脚象钉子钉在地板上一样,再也挪移不动了。她惊愕地望着张学良,本想问他:“汉卿,干嘛要发这种电报?难道热河失守,全是你一人的罪过?难道中央就没有责任?你这电报一发,失去兵权,你还怎么领兵抗日、收复失地呀?”
这些话,在赵四的嘴边转了几圈,最后她还是忍住了。一是她望着张学良那消瘦苍老的面容,不忍再刺激他;二是她也不愿过多干预张学良的政事。张学良是有主见的人,这种大事他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的。另外,近来汪精卫借着热河失守,紧锣密鼓地攻击张学良,并以辞去行政院长职务威迫蒋介石。张学良的这一请求辞职电报,会不会是递给蒋介石的挡箭牌,使他得以挡住各方的责难?而凭张学良与蒋介石的特殊关系,蒋介石肯定会极力挽留张学良,这样一来,岂非两全其美?
想到这,赵四的心踏实了下来,她拿起电报,快步走出了门外。
果然,头晚发去的电报,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蒋介石的回电。张学良为了安定军心,免除辞职一事在高级将领中产生的波动,接到电报之后,他立即吩咐在顺承王府开设晚宴,招待东北军在平的将校级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