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

要塞的围墙很厚。窗户被涂成乳白色,在惨淡的阳光照射下有如人的白骨。隔窗可以望见棱堡的高墙。玻璃窗脏得令人作呕,但犯人们还是拼命把脸贴在玻璃上,从那里,他们可以看到彼得堡上空一小片灰色的天空,天空中时而会飘过几片残云。

囚室里晦暗而潮湿,墙壁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青苔。笨重的房门上有一条几乎不易被人发现的细缝。这是监视孔,随时都有看守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里观望。

这就是关押陀妥耶夫斯基的囚室。这是戒备森严的政治犯监狱中最阴森可怕的去处,是专门用以囚禁最重要的国事犯的。许多十二月党人曾在这里受过残酷的折磨。

沙俄政府打算利用彼得位舍夫斯基小组的这一案件进行广泛的反革命宣传,因而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审讯机构。他们向陀思妥夫斯基提出了一系列问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了书面供词。在今天看来,这些供词仍以其深刻有力的思想,独立真实的见解,光明磊落的襟怀而令人惊叹。他竭力为朋友们开脱罪责,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在供词中,他不仅公开申明了自己的信念、思想倾向和爱好,而且大胆揭露和控诉侦察人员和法官对他采取的强制手段。他当面指控他们压制思想和言论,说他们常常把一些当代作家推向走投无路的悲惨境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惧怕在沙皇的刽子手面前暴露自己作为一位艺术家同沙皇专制制度之间存在的深刻矛盾。他仍在继续相信艺术作品具有巨大威力,继续捍卫自己那热烈的、朝气勃勃的信念。他抗议书报检查机关对他的创作意图所施加的种种压力,公开为自己在俄国文学中开创的悲剧风格而斗争。站在政治监狱严酷拷问者面前的,是一位知道自己注定要失败,但内心仍充满坚不可摧力量的作家。在供词中,他总结了自己 3 年来所进行的政治探索与美学探索,阐述了时代的思想斗争,还提出了一些重大的文学问题,因而他的狱中供词几乎成了一部出色的回忆录。

在狱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来病弱的躯体受到进一步摧残。他经常失眠、恶梦不断,常常感到体力不支。但是,精神的力量在鼓舞着他,他尽一切可能地阅读文学作品,他相信这些文学作品足以鼓舞起他面对死亡的力量。他被莎士比亚的《奥塞罗》、《麦克白斯》而陶醉,也为夏洛特·勃朗蒂的《简爱》而激动不已。在这期间,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文学创作,他“构思了 3 个中篇小说和两个长篇小说”,并动笔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小英雄》。

经过长达 7 个月的审讯,军事法庭结束了对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一案的

审理。一个月后,最高法院根据陆军刑法典宣判,将 21 名被告处以死刑。

1849 年 12 月 22 日,死刑期来到了。对于北半球的人类而言,这也是黑

夜最为漫长的一天。早晨,天还是完全漆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他 20 几位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一起,被押上囚车,向谢苗诺夫校场驶去。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在几个小时之内结束了,但他还是很冷静,自入狱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癫痫病一次也没有复发过,他以自己顽强的精神力量战胜了病体的袭扰。囚车驶过谢苗诺夫校场,他从窗缝向外望了望,操场上挤满了看客。

他一下车,便看到了那些已有好久不见的朋友们。经过数月孤独的囚禁生活以后,这些虽然行将就土的犯人们相互见到时仍然显得格外高兴和朝气勃勃。他们像亲兄弟一样一边呼喊着,一边热烈地互相拥抱。这种欢乐情绪

明显地打破了最高军法惩罚仪式的肃杀气氛。

宪兵们将他们分开,使之排成散兵线,并把他们带上一座黑沉沉的断头台。

检察长扯着嘶哑的嗓子开始宣布判决书,冷酷无情的判决词在寒风中传遍整个校场。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到了他的名字,此时,他的头脑有点麻木,他突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许许多多的亲人。他突然想到,“有多少时光都白白地浪费掉了,有多少时光都在迷惘、谬误、无所事事和浑浑噩噩中虚废了; 我太不知道珍惜它们,我做过多少违心的事啊”。想到这时,他对生命涌动起一种最真实的热爱,“生命是大自然的赐予,生活是一种幸福,每分钟都会成为终生的幸福⋯⋯”。

检察长的判词宣布完了。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击鼓声,几个身穿花衬衫和黑色棉绒裤的刽子手走上断头台。一个神甫伸出一个很大的十字架让每个囚犯去吻。

当那冰冷的十字架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时,他像是看到了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瘦骨嶙峋的殉道者。基督精神贯注在他幼年教育的全部过程,并在他成人后光大为充满慈爱与善良的人道主义精神。他热爱基督,并对这个冰冷的十字架充满爱慕。他以为,那是一轮太阳。“⋯⋯附近有一座教堂,金碧辉煌的教堂圆顶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记得,他当时不能离开那些阳光;他似乎觉得,那些阳光是他的一个新天地,再过 3 分钟他就要和那些阳光融合在一起了。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天地一无所知或者避开它,都是极其可怕的。但他又说,当时最使他感到难受的还是这样一个不断闪现出来的念头:“要是死不了怎么办?要是生命再回转过来怎么办,—— 人生是多么漫长啊!”

20 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通过梅什金公爵之口对自己被判死刑时的情景作过这样的回忆。

最后,这些“罪犯”们被换上了又宽又大的白色长袍,白色软帽拉到了眼皮上。于是,断头台上站满了白色的“幽灵”。突然,满脸胡须的彼得拉舍夫斯基纵声大笑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故意抬高声音让笑声在寒风中传遍广场每个角落。他以挑战的神气挥动着长袍的两只长得出奇的袖子:“先生们!⋯⋯”笑声使他透不过气来。“我们穿上这又肥又大的长袍⋯⋯一定会显得十分滑稽!⋯⋯”这个伟大的宣传家使得断头台上顿时充满了笑声。他在最后一次表达他对当局的藐视,并使同志们振作起精神。

彼得拉舍夫斯基等 3 人被绑上了死刑柱。他们横眉冷对着已经抬起了的枪口。

陀思妥耶夫斯基匆匆与几位好友拥抱,吻别,他知道接下去的就是他了。但是,枪声并没有响。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赦免令传到了刑场。所有的人被改判为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

这一惊心动魄的一幕,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受了常人无法体验到的生与死的考验,在精神上他获得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要知道,我今天曾在死神那儿呆了 45 分钟,我就是怀着这个想法活过来的,我经历了最后的时刻,现在又复活了!”

当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得到通知说,他将随第一批囚犯解往西伯利亚。经过死亡的考验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漫长的苦役生活内心充满了勇

气。哥哥米哈伊尔噙着泪水来与他告别。他安慰哥哥:“你是了解我的,我又不是去进坟墓,你也不是来为我送葬。要知道,去服苦役的并不是一些野兽,而是人,也许是比我更好的人⋯⋯服完苦役,我将重新开始写作。这几个月内我有很多感受,很多切身的感受,到了那里,我将会有更多的见闻和感受,会有东西可写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着走向寒冷的西伯利亚。当天夜里,他被钉上一副10 镑重的铁镣,和一个押送宪兵并排坐在一辆无蓬马车上,踏着积雪,开始了长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