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形象

小说的主人公梅什金公爵是作者精心描绘的一个理想人物,他谦虚、诚实、敏感,同情一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们,渴望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幸福与和睦,他是儿童的朋友,病人和“堕落者”的保护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被社会上所有那些过着荣华富贵生活的人视为“傻瓜”、“白痴”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在小说中,梅什金公爵的形象是以一个“可怜的骑士”的面貌出现的, 在他身上有着两个显著的特点:其一是他的纯洁善良与解救不幸的人们走出苦难的美好愿望;其二是他病弱的身躯所象征的对丑恶现实的无能为力。在他身上显现的这种欲望与力量无法统一的矛盾,注定他必将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注定了在这个拜金主义的世界上,他不得不听命于苦难、绝望和毁灭的普遍规律。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这一艺术形象,表达了他的这样一个思想: 在那个追逐暴利、淫佚放荡和充满罪恶的王国里,心灵美好的人往往都命途多舛,屡遭不幸。

梅什金在精神生活方面达到了崇高的境界。梅什金出现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中,宛如一位君子出现在作孽多端的罪人当中,他被众人视为“白痴”, 然而正如阿格拉娅所说,“在气度豁达、心地忠厚和诚实可信方面”没有人

能够和他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出色地表现了这位傻瓜的可亲可爱的性格和令人倾倒的魅力,他仿佛凌驾于人类情欲的搏斗之上,他身上充满了热情, 内心充满了智慧。

在这个小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堂吉诃德的影子。众所周知,堂吉诃德是一个没落的小贵族,读骑士小说入了迷.把自己想象为游侠骑士,认为自己的使命就在于把世界上一切受压迫受苦难的人们从残酷的封建专制统治下解救出来。他维护正义,渴望普天下人都得到幸福,同时他对美貌的杜尔西内娅也充满了纯洁的骑士风度的爱。人们往往把堂吉诃德理解为一个喜剧人物,然而从其对最高理想的向往与他所不具备的能力看,他诚然是一个悲剧人物。作有雨果认为,塞万提斯在内心深处是深深同情堂吉诃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非常喜欢这个艺术形象的。他这样评价这部作品:“这是人类天才所创造的一部最伟大最令人感到悲伤的作品。”无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主人公身上贯注了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精神,对最高理想充满了执着的力量,其越执着,悲剧性就越强烈。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梅什金公爵的形象所进行比照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形象,是基督的形象。在关于这部小说的笔记里明确地写着;梅什金公爵是基督。作者是把自己在几十年的宗教思索中形成的基督观念加在了他的主人公身上。梅什金从国外治病归来,无异于基督降临在沸腾着邪恶情欲的、乌烟瘴气的生活里。于是梅什金便成为了一个绝对的好人,因为他是以神的形象显现于人间的,作者将他写成了人类美好道德的一个范本。作者对此曾经写道:“小说的主要意图在于描写一个真正美好的人。再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 特别是现在。一切作家,不仅我国的,而且包括一切欧洲的在内,一描写到真正美好的人,就总要躲开,因为这是非常艰巨的任务。美好的人得有范本, 可是,不管我们的或是文明欧洲的范本,都远没有产生呢。”现在,在作者的笔下产生了这样的范本,而且是以基督的形象为楷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观念得到了完全的阐释。

为了使自己的主人公更为形象生动,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本人的许多特点都加在了梅什金公爵的身上。梅什金的疾病,外貌特征以及道德哲学观点都无一不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强烈的外在特征。梅什金的族谱几乎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族的编年史。

可以这样说,梅什金这个形象是堂吉诃德、基督与作者本人的三位一体。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社会理想与道德理想的直接写照。

纳斯塔霞在这部小说中起着巨大的作用。她的命运构成了小说全部情节的核心,一切情节线索都围绕着她而展开,她又是一切行为和事件的推动因素。

这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女人。我们最初是在给了梅什金以难忘印象的那张照片上认识她的。“照片上是一个真正非常美丽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淡雅宜人的黑绸衫,被照了下来;看来象是深亚麻色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家常式样; 黑而深凹的眼睛,沉思的额;脸部表情是热情的,仿佛是高傲的。她的脸有点消瘦,或许还苍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所进行的肖像描写,无疑带有极大的心理分析成分,“沉思的额”,“脸部表情是热情的,仿佛是高傲的”,这些描写都为这个“美丽如皇后”般的女人在美的外表上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无怪乎梅什金会惊叫道:“一张不可思议的脸!”当他见到纳斯塔霞本人时,更加注意到她的美貌上所笼罩的另外一层东西。“这张脸

仿佛含蓄着无边无际的骄傲和轻蔑,几乎是憎恨,同时又有一种信赖的东西, 非常纯朴的东西;当你看到这张脸时,这两方面的对照甚至好像引你发生一种怜悯。这种眩目的美甚至是不可忍受的,这苍白的脸,几乎是凹陷的脸颊和燃烧的眼睛的美;奇怪的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展示纳斯塔霞“眩目的” 外在美的同时,也把我们引入了她的内心。我们在她的脸上读出了她内心里“憎恨”与“善良”之间的强烈冲突。

纳斯塔霞是美的象征,然而这美却被无情的置之于丑恶黑暗的环境中。当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孤零零留在世上的孤儿时,就被灵魂丑恶的富商托茨基所觊觎,一俟长大,便成了他消遣娱乐的玩物。她所置身的彼得堡上层社会充满了太多的卑郧与龌龊,那些富商或是将军无不觊觎着她的美色。然而,这的确是一个出污泥而染的形象,而尤其因为其身处于丑恶环境却仍能保持自己品性的纯真而更显其心灵的美好。她有着纯洁的理想,有着对美好生活热切的向往。她也喜欢读书,具有着敏锐的审美判断力和深厚的文化素养。这一切决定了她心地善良的品性。对于丑恶的外在环境,她表现了深深的憎恶与顽强的反抗。结识梅什金,使她发现了她所遇到的第一个内心世界极为高尚的人,她蕴积已久的对美好纯洁的生活的向往使她很快就爱上了这个纯洁如孩子一样的人,也使她对簇拥在她周围的托茨基、叶潘钦和伊沃尔金们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反抗。“这样的美是一种力量⋯⋯用这样的美可以把世界翻个个儿。”纳斯塔霞心乎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然而,黑暗社会的势力毕竟太强大了,纳斯塔霞根本无法逃脱注定被毁灭的悲剧。

一场对纳斯塔霞的婚姻进行买卖的活动正在公然进行。金钱的贪欲沉迷了所有的人。这个社会被金钱的权力控制着,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来买卖,包括荣誉,也包括婚烟。纳斯塔霞孤零零站在向她露出牙齿,想收买她,出卖她,靠她的美赚钱,吞吃她的美的狼群之中,她在反抗,在争斗。小说中有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将纳斯塔霞的反抗精神强化到极点:她将罗戈任的 10 万卢布的一包钞票扔进了火里。纳斯塔霞宛如一个奋起抗暴的英雄,将金钱对人的魔鬼般的支配权投入了烈焰,面对着那些被金钱所奴役的上流社会的人们,这个病弱的女子显示出她的烈女本色。

然而,善良的纳斯塔霞不愿意纯洁的梅什金公爵被自己“托茨基的情妇” 的坏名声所玷污,她内心里爱着梅什金,却无法真正投入他的怀抱。纳斯塔霞的悲剧在于:天生丽质却身处淤泥之中,有所爱恋却不敢大胆追索。这是美被毁灭被摧残的悲剧,是美无力挣脱被扼杀的命运的悲剧。当罗戈任怀着嫉妒的心情杀害了纳斯塔霞以后,这个悲剧达到项峰。

罗戈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塑造的一个十分复杂的形象。他带有许多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熟悉的苦役犯的特征。这个形象体现着一种容易冲动的,不可遏止的强烈情欲,这种情欲在抗争激烈的时候往往转化为毁灭性的自发的嫉妒。他身上有一股“会给别人造成灾难的热情”,有一种纵欲无度的本能。

这个人物会使我们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奥塞罗。他的外貌特征似乎也是奥塞罗的变种:头发卷曲,乌黑发亮,鼻子扁平,颧骨隆起,面孔下半部流露出粗野的表情,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作者不止一次地称他为“黑色的摩尔人”,“性格阴郁的人”。他天性粗野,热情洋溢,热衷于追求强烈的刺激。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不善于抑制自己内心的感情。他像一阵轻风似地在生活的旷野里自由自在地飘荡。

这是一个充满感情而又极易将感情转化为仇恨的人。他是以一种买卖的

手段得到纳斯塔霞的,他被她的美貌所陶醉所震撼,他对纳斯塔霞的爱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当他明白纳斯塔霞一直对梅什金怀有深情厚爱以后,他决定要杀死她,他的疯狂的爱瞬间便变成疯狂的嫉妒。然而,梅什金的高尚行为感化了他,他内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并准备放弃杀人的计划。为此他还与梅什金结拜为兄弟,并让年迈的母亲为梅什金祝福。罗戈任的心中渐渐产生了自我牺牲的崇高感情。然而,这种自我牺牲却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 他无力摆脱这种折磨。他在与自己内心的邪恶进行着搏斗,然而,他最终无力战胜那邪恶。当他把纳斯塔霞从梅什金的婚礼仪式上带走以后,他的嫉妒心终于在死一般寂静的白夜里以不可阻挡之势迸发出来,他使纳斯塔霞那颗纯洁而又犹豫的心永远停止了跳动,等待他的是漫漫无期的苦役生涯。

小说的结局是悲惨的,梅什金公爵真的变成了白痴,纳斯塔霞永远闭上了眼睛,罗戈任走向了苦役场,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切有人性的东西都被无情地毁灭了。这种悲剧的根源来自于社会,也来自于悲剧主人公的内心。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他们共同地表现了个人面对自身的无能为力感。梅什金公爵有着基督的灵魂却没有拯救世界的力量,甚而没有表达真正爱情的力量,他对纳斯塔霞所具有的,更多的是怜悯,他仅想把她拯救出苦难,对她的爱情也成了一种无私的代价。纳斯塔霞面对自己的内心更显出缺乏果断的力量,她有着美好的追求却一直陷在犹豫不决之中,在代表着纯洁的梅什金与代表着欲望的罗戈任之间她无力选择出自己所必须要走的道路。罗戈任更是一个无能为力对自己进行自我控制的人。他内心始终在进行着是自我牺牲还是彻底占有的激烈争斗,最终,他的邪恶战胜了善良,导致了最终的悲剧。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这三个中心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了一场社会悲 剧,也展示了一场心理悲剧。最终,这场悲剧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思想:要对受苦受难者怀有崇高的、奋不顾身的爱。“恻隐之心是整个人类最重要的,也许是唯一的生活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