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
《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无斯基在 1864 年创作完成的一篇中篇小说。在一定意义上说,它是作者将要创作的长篇巨著《罪与罚》的直接草图,其中的人物脉络及其结构方式在《罪与罚》中又有所深化。
谈到这篇作品,我们不得不关注一下车尔尼雪夫斯基 1863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怎么办?》。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这部小说里强调了人类理性的伟大,并在个人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上提出了著名的“合理的利己主义”的理论。他认为,个人的幸福和自由是包含在为大多数人的幸福和自由的斗争中,这种斗争并不摒弃个性,不要求自我牺牲或禁欲主义。恰恰相反,它使个人的愿望得到满足,才智得到发挥,个性得到发展和充实, 使人类在精神上、道德上、人格上更完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部小说曾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是当时革命民主主义阵营中射向沙俄反动政权的一枚重磅炸弹,对于当时的许多革命青年产生了重大影响。
此时的陀思妥耶夫欺基已经几乎全部放弃了他曾经信仰的空想社会主义的信念,在他看来,空想社会主义及其关于建立普遍幸福的允诺,只不过是一种温情脉脉的虚伪谎言,是脱离当前现实生活的,更确切地说,是脱离街道潮湿阴暗,到处是积雪,充斥着放荡少女的彼得堡的现实的。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革命学说——群众斗争的原则,他是当然反对的。他认为革命与资本主义是一丘之貉,都是对人的天性的破坏。因而他一再攻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合理的利己主义理论,他认为这个理论不可能符合人类天性的一切需要,彼得堡的现实也是不会接受这个理论的。因而,他随后写成了这篇以揭露一个极端个人主义的思想者为中心内容的中篇小说。
小说共分两章,采用了主人公独白的叙述方式,其目的无疑是给小说带来一种深人内心、自省的总体感觉,同时,也给作者进行深刻的心理分析创造了便利条件。小说讲述了一个无名的主人公,他在妓院里与妓女丽莎邂逅了,丽莎爱上了他,但他通过各种方式从精神上折磨丽莎。他先是给丽莎描述了将要等待着她的各种悲惨命运.而当丽莎真的试图离开从前的生活,他又气急败坏地痛斥丽莎的善良愿望。丽莎最终愤然离去了,从而维护了自己做人的尊严。这个思想家在一个妓女面前显露了卑鄙的灵魂。
作家笔下的这个无名主人公是一个离群索居者,他城府很深,而且尖酸刻薄。他憎恨一切有重大成就的进步人士,在他看来,那些进步人士之所以能显身扬名,似乎是依仗一种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的科学原理,地下室的人认为那种原理纯属欺骗与谎言。同时,他也因为“周围人们的精神堕落、环境的恶劣,同生气勃勃事物的疏远以及地下室中的凶恶气氛而轻蔑人生”。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导致他多疑和心肠冷酷。“我什么也不会得到⋯⋯我是不会成为一个善良的人的!”这是一个丧失了享受人间普遍权利的人,因此, 他同任何人道主义、诚实正直、利他主义等人类之间的美好东西格格不入。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丽莎,因为她的妓女职业而使她“属于所有的人”, 但她爱上了一个最不值得她爱的人。那个受到众人侮辱的“爱发怪论者”, 把自己刚刚受到的满腹委屈都发泄在她身上,他给她描述清白无辜的生活与做母亲的幸福,目的在于从精神上去折磨她。他还极力地向她描绘了等待着她的悲惨命运——从一个妓院转到另一个更糟糕的妓院,甚至转到草市场上
的地窖,在那里等待着她的是各种难以治愈的花柳病,鸨母的殴打和敲诈勒索,严重的肺结核,甚至还有死亡和水牢⋯⋯。他的目的绝不是在于启发她的革命觉悟而全在于刺激她对未来的恐惧。而她被吓坏了,不禁痛哭起来。几天后,她满怀着对清白生活的向往告诉他,她想要离开那个淫窟,她没有料到她的善良愿望得到的竟是他气急败坏的痛斥。他还塞给她一张钞票,企图由此断送她试图走上清白的路,而她忿然离去了,那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这两个主人公的文学形象,探索着他试图揭示的人类道德罪恶的主题,同时也表现了他对人类理性的怀疑。主人公没有理性意志,在黑暗力量的戏弄下他完全屈服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对他所塑造的这个人物形象是颇有些得意的,他在笔记中写道:“我引以自豪的是,我破天荒第一次塑造了一个能够真正代表俄国大多数人的人物形象,并首先揭露了他那畸型的、带有悲剧性的性格。这种悲剧性就在于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畸形丑陋⋯⋯只有我一个人描写了地下室里的悲剧,这种悲剧就表现为甘愿蒙受苦难,自我戕害,意识到了美好的东西却又不能够得到它,更主要是表现在这些不幸的人都有一个明确的信念:既然大家都是如此,也就无须加以改变了。”
这篇小说在结构上采用了复调式小说的方式。两个章节,是两个主人公的主观叙述,两人都在叙说着同样的故事,但每个人都会从自身阐述出自己的心理感受,同时拟想着对方的心理感受,因而,两个章节之间便产生了一种复调音乐式的效应。同一主题在男女主人公的两个“声部”中得到了阐释。它使小说的主题的阐释,故事的叙述,人物心理的分析都更趋复杂化了。无疑,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中的进一步试验,也是他在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的长期创作中所形成的一种对人类思维本身的认识,换句话说,是他以艺术思维把握世界的新方式。
在很多批评家看来,《地下室手记》是一篇思想过于主观,意念非常露骨的宣言式的小说,它把积淀在作家心中几十年的怀疑主义情绪与对人类前途的悲观无望尽诉其中,由于其中有着许多明显地针对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所发的议论,它也被很多人定性为一篇极为反动的小说。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这篇小说在内容与形式上的复杂性。它采用了复凋式小说的结构方式,第一人称的叙述方法无疑会给读者带来一个问题,即小说中的“我”与作者的“我”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们无法把他们截然分开, 也无法把他们完全等同。作品中的“我”是独立于作家之外的,他被作家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中安排出一系列行为举止、性格特征,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同时,作家自身许多思想观点也无疑会渗进“我”的行为举止之中。因而我们可以说,对于作家而言,“我”既不是我,又天生地带有我的特征。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篇小说,便会更客观一些。如果把主人公的思想心理与作家本人的主观心理完全等同,把作家本人的部分创作意图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等革命民主主义者的争论等同于作品主题,那么,这篇作品无疑会在政治上归入反动阵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