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手记》

《死屋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重返文坛后使人震聋发聩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的问世经历了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在他不是鄂木斯克监狱

的一个苦役犯时,这部作品便在他的头脑里产生了。监狱里的一位主治医生对于这个身遭不幸的年轻作家充满同情,他力图用自己的权力使这个戴着铁镣的作家摆脱沉重的苦役劳动,便常常延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住院时间,甚至向他提供在监狱里被严格禁止的写作条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医院里开始记他的狱中笔记的,起初他把一些个别的成语、词汇、谈话、狱中流传的歌曲和歌谣记在一张张纸片上,后来又记下各种各样的事件、情节、插曲或刑事犯的自白。这些笔记由医院的一位医师保存着,它们慢慢积累成册。在他结束苦役生活以后,他有了充裕的时间来整理那些零散的笔记。于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广阔布局渐渐扩大,“严肃的和阴沉的、令人感动的和具有民间色彩的”成分交织在一起了。

最初,他曾设想,在这部书里把鄂木斯克监狱生活的素描与一个令人痛心疾首和惊心动魄的故事结合起来。这个故事将描述疯狂与嫉妒,导至一个被热恋的女子最终惨遭杀害。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恋爱情节,他知道,对于苦役生活本身的描述已经具有了强大的力量,作家自己越是冷静,越是朴素,越是准确,整个现实的噩梦就将越是显著,越是具有冲击力,而掺杂进任何戏剧性的情节都必将破坏这种力量。

于是,这部在今天或许可以称之为长篇报告文学的《死屋手记》便成了对西伯利亚监狱生活的概括性描写,一组组人物素描与故事速写构成了一部监狱生活的编年史。

作者主要是从三个方面对监狱生活进行描述的。

(一)、刑事犯和政治犯监狱中的日常生活与习俗,其中包括:衣着, 饮食,剃光的光,脚上的铁镣,澡堂,医院,演戏,狂饮,赌博。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幅监狱生活的真实写照。

(二)、对生活在狭小监狱中的各种典型的社会人物所作的富于表现力的描写。在这种心理刻画和肖像描写中,作家写出了一些“深邃的、强有力的、美好的性格”,在这里,作家发现了人民身上所具有的伟大而神奇的力量。

(三)、穿插进来的苦役犯的身世。这是一些各具特色的犯罪故事以及在囚犯中间流传的关于下层人民在苦难的生活中所迸发出来的激情与复仇欲念的传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日常生活描写,人物肖像描写,以及囚犯的自白等手段构成了“一幅鲜明而完整的图画”,把他“在整个监狱以及在这几年中的切身感受”描绘了出来,把他作为艺术家的灵魂中一切最高贵、最富于人性的东西激动了起来。事实上,这幅鲜明而完整的图画正是一部人类命运的历史,它的严酷的真实性决定了它所具有的历史深度。

“人们抛开生活去做苦役,因为生活比苦役更可怕。”这正是这部严酷的作品使人们很容易产生的严酷的结论。作家强调指出:“有不少人保卫妻女们、姊妹们的名誉不受荒淫暴君的玷厚”,以致犯了杀人罪;也有不少人“被无数密探包围着,保卫着自己的自由、生命,常常饿得要死”,在流浪中杀了人;“还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故意犯罪,只求被抓去罚做苦役,好逃避服更重的苦役的自由生活。他先前过着最大极限的屈辱的生活,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从早到晚给老板做工;而在苦役中,工作比外边轻松些,面包尽你吃⋯⋯”

苦役劳动比“自由”生活还要轻松些,作家在这里对现实黑暗社会的批判是极为深刻而有力的。作家感叹道:“很难想象能把人的天性歪曲到什么地步。”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讲述囚犯的经历以及他们所犯的罪行时,进一步探究了他们犯罪的社会原因。囚犯并非都是天生的“恶人”或“痞子”。“到处都有好人和坏人”,监狱里的囚犯“也许一点也不比那些还留在狱外的人更坏”,囚犯也是按照同样的生活规律生活着,他们同样具有人的感情,“这些人善于思考,富有感情,尽管他们被一层令人厌恶的外壳包裹着”。囚犯也是人,应该受到人的待遇。——这是贯穿全书的一个主导思想。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现实社会的黑暗与丑恶正是集中体现在一些丧失了全部人性的怪物身上。加辛是他所描写的一个惨无人道的凶犯。“这个加辛是一个可怕的人。他给所有的人一种森严可怕的、折磨人的印象。我老是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他更凶恶,更骇人听闻⋯⋯我有时以为我看到了一只人那么高大的大蜘蛛”。人们说他“以前喜欢宰杀小孩,只是为了娱乐; 把小孩引到便于下手的地方,起初吓他,折磨他、慢慢地、津律有味地宰杀他。”这简直是一个魔鬼。然而,加辛这样的魔鬼在苦役犯中毕竟是绝无仅有的,倒是那些像是患有虐待狂病的监狱军官们成了这黑暗社会的魔鬼形象的象征。作家写道,少校是一个可怕的人——“正因为这样的人是一个统治着 200 个人,有着几乎无限的权力的长官。就他本身来说,不过是一个放纵下流,心地险恶的人,再不是别的什么。他把囚犯们看成是天生的敌人。他甚至往往在夜晚,气焰万丈,凶狠狠地闯进监狱里来,如果看见犯人向左侧或者朝天仰卧的,第二天就要惩罚他:“向右边侧卧,像我吩咐的那样。” 监狱里的人都憎恨他,像见了瘟疫似地怕他。”作家在这里描述了一种现象; 当权力与人性的丑恶结合在一起时,这个人几乎便失去了人性,成为了魔鬼。这正是对现实社会的专制和腐败的深刻揭露。而作家对于那个执刑官舍列比雅特尼科夫中尉的描述更是令人发指:“当派他做执刑官的时候,他非常喜欢用棍子打人⋯⋯在执行事务方面好像一个口味精练的美食家一样。他热爱执刑的艺术,单以艺术为目的而喜爱。他以此为乐,并且像罗马帝国时代厌

倦于享乐的没落贵族一样,给自己发明出各种各样精明的口味,各种各样违反自然的口味,以便把自由被油腻蒙住了的灵魂搅动一下,痛痛快快地搔一下痒。”这个虐待狂已经把打人与吃饭等同起来,打人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人性的扭曲在这里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专制、残暴,人性中这些最丑恶的东西使苦役犯加辛与狱监少校和中尉们共同归人了魔鬼的行列,作家通过这些丑恶人物的扭曲的人性的无情揭 露,道出了黑暗社会的专制与残酷性,从而加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残暴是一种习惯;它具有向前发展的可能,最后就会发展成为病态。我认为,就是最好的人,由于习惯,也能变得粗暴和呆钝到野兽的地步。血和权力使人陶醉,于是粗野和败德滋长起来;⋯⋯暴君永远不再是人和公民,对于他说来,恢复人的尊严、悔悟、复活,几科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对这种现象漠然处之,这就是说,在根基上就已经被它传染上了”。这里,作家自觉地将个体的刑讯者与刽子手和整个社会专制与残暴结合起来,其深刻性与尖锐性是不言自明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揭露了那些丑恶灵魂的同时,也一如既往地以他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描绘了那些被奴役的广大人民的形象。这是《死屋手记》中最强大的艺术形象,它创造了整个作品深刻的人道主义的、高贵的、真实的、清澄的气氛。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往用很短的篇幅,淡淡几笔就把他们勾画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彼得罗夫、巴克卢申、库利科夫都是一些具有着鲜明个性的人物。他们渴望生活,向往自由,从不悲观彷徨。他们大都一生坎坷, 颠沛流离,受尽了斯压和凌辱。艰苦的生活环境迫使他们走上犯罪的道路, 但他们在内心里都认为自己是无罪的,他们从未受过良心的谴责,也从未感到过懊悔,他们对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神圣权利充满坚定的信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坚信,如果处在另外一种环境下,这些囚徒的天性和优良品质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发展,他们的真诚与善良必将使他们成为大写的人。面对沙饿政权的专制统治陀思妥耶夫斯基愤怒地抗议道:“在这四垛墙里,白白地埋没了多少青春,徒然地断送了多少伟大的力量!我得把一切话都说出来:这些人是不平凡的人。也许是我们全体人民里面最有才能、最强大的人。可是他们那强大的力量却被白白地毁灭掉了。被疯狂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毁灭掉了,这究竟是谁的过错!这 究竟是谁之罪!”

在这部作品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着意刻画了几个理想化的人物,文静温顺的少年阿列伊、心地善良的寡妇娜斯塔霞·伊万诺夫娜,以及从斯塔洛杜布旧教徒村来的那个殉道者。天性的纯洁与高尚,对宗教的虔诚与笃信, 以及最真诚的人类之爱构成了这些人物的主要特点,而这正是他在这一时期的思想道德型态。这个思想贯穿于他以后的创作中,并成为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具有争议的最显著问题。

作为一个擅长苦难题材创作的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部作品里显示了自己惊人的才华。他那朴素、客观的笔调,简浩、准确的肖像素描以及鞭辟入里的议论令同代人大吃一惊。俄国作家赫尔岑以他那一向富于表现力的生花妙笔写道:“⋯⋯这个时代还给我们留下了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一部惊心动魄的史诗,这部作品将永远赫然屹立在尼古拉黑暗王国的出口处,就像但丁题写在地狱入口处的著中诗句一样惹人注目。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它是一部撼人肺腑的作品;大概就连作者本人也毫不怀疑, 他用一只戴着手铐的手描绘出了自己狱友们的形象,以西伯利亚监狱生活为

背景,绘制出一幅类似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那样的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