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本书的重点在于注读毛泽东诗词,撰编者的意向是:力求较准确地注读、理解和解释毛泽东的诗作,力求真正地读懂它。故本书尽可能多地收入迄今为止报刊上曾发表过的毛泽东诗词,以使这种注读、理解和解释尽可能达到全面性。较完整地研究毛泽东诗词显然要比不完整好。除了尽量多的收入毛泽东诗词外,本书还附录了一些收集到的毛泽东在各个时期撰写的对联及题辞,并进行了初步整理和研究,因为对联尤讲工对,对对是古代诗人诗词活动的一种重要形式,收入毛泽东的对联无疑会增加对其诗作理解、研究的完整性。重视对毛泽东诗词作系统研究,在这种系统研究的前提下重视对毛泽东的单篇诗、词作个别研究,是本书不同于其它的一个特色。从整体上了解毛泽东诗词产生的历史过程、时代背景、气势和风格,有利于个别地把握各首诗或词。因此,本书先以一定的篇幅对毛泽东诗词从整体上加以概括说明, 然后在较为详实的注释中具体说清每首诗或词的写作背景和写作过程,及诗成后的修改情况。为了方便阅读,或为了某种统一性,本书对作者几首无题的诗、词亦拟加了题目。同时、还对作者以诗的形式写成的祭辞、文告、题辞等另拟了题,使之更具诗味。
本书的另一个特色是,在说明每一首诗或词的写作背景、写作过程,及作过字面注解之后,撰编者还写了一段自己对该诗或该词的意境领会。这主要是依据撰编者自己的感受写成的。这种意境领会,不再是字面的解释,也不是一般的玩味文字的赏析、鉴赏之类,而是从字面进入到诗境,从阅读到理解,是一种超出原作文字之外的意会,亦是撰编者以另一种方式来解释毛泽东诗词。这种意境体会综合了历史学、语言文字学、文化学、文艺学、心理学、解释学及哲学的成分,偏重人文学科角度以力求在新的层次上以新的视角理解和解释毛泽东诗词。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作品作解释,尤其是对毛泽东这位伟人的作品作解释,不能不是一件难事。根本的问题是,一个人真的能够解释另一个人的作品么?特别是当解释者与被解释作品的作者之间存有代沟,即当每一人类个体生活在不同的历史时代,有不同的社会阅历,在不同的教养中形成不同的知识结构、价值标准,具有不同的心理经验、文化素养,不同的性格、敦品、气质、情操及人生追求时,这种解释是可能的么?能不发生误解么?这里确有困难,也会发生误解。但解释者正是力求在对困难的克服、对误解的纠正过程中走向愈来愈正确的理解之路的。
尽管困难重重,但正确的解释之路也许可以摸索到。这就要求解释者自己首先真正进入阅读和理解的角色。在正确地解释一部作品之前,先去正确地阅读和理解它。而这种阅读和理解是一个双向的、二合为一的过程,即它同时也是作品获得读者的过程。这样,解释者便先变成了读者。作为读者, 当我只有丧失自我时才能发现自我,阅读和理解把自我引入一个异在的理解性和想象性的变化之中。这种理解,要求读者比作者自己更好地理解作者, 理解者力图与作者的内部生活相一致,把自己与作者相类比,重新造出产生作品的那个创造性过程。换言之,理解就是遵循作品为之打开的思维之路, 使理解者置身于这条路上。或者说,理解就是理解者自己的把自身放置在由作品所支持的那种意欲语境的关系中。于是,全部困难及误解由此生出。因为语言文字——毛泽东诗词作为一种语言文字形式——是精神和思想的物质载体和外壳,它成为语言文字之后,它固化之后,不复是那活泼泼的精神和思绪了,它所表达的亦不再与作者的意图尽相一致了。语言文字不过是人类
精神、思想、意图的外化,是一种“外部记号”。法国著名思想家、解释学家保罗·利科尔(PauI Ricoeur)曾对书面语的弱点有过很好的说明。他在
《解释学与人文科学》一书中论及此的时候,曾引用古埃及国王梯贝斯的话说:书写是一副假药,因为它用物质保存方法代替真实的回忆,用表面知识代替真正的智慧①。这位古埃及国王的话极为深刻。一方面,文字语言的自然本性,使作品难于完整表达作者的心理经验。另一方面,一个词,一首诗或词的隐喻意义和潜在的东西在词典上又绝对找不到。一个词的意义不仅仅依赖支配词的字面用法的语义学规则和语句法规则,也依赖于支配整体语境的其它规则。由于自身的特性或局限性使然,语言、文字往往处在一种可表达和不可表达的边缘,对之的理解和解释类似于处在这个边缘地带,这个前沿阵地。正是以书面语、文字出现的作品与阅读、理解之间存有间距,困难便由此而来。尤其当理解者用文字语言去解释作品——另一种文字语言之时, 这种困难就会更加增大。
为着要理解,首先便需要阅读。但这种阅读本身又是一种理解式的阅读, 因为阅读者本人有理解能力。这种理解力是与阅读、理解者后天形成的知识结构和生活经历切实地联系着的。每一个阅读、理解者都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作品,以自己的既有知识之尺去衡量作品,以已成之见——这种成见不是贬义的偏见——去对待作品。这其中必定含有某种半先验的和超前理解的东西。因之,只要去阅读、理解作品并对之作出解释,就会有误解。即是说, 人们对作品的理解本身包含着一定的误解,把自己的误解结合到理解中去。
在理解作品的过程中,当然可以暴露出阅读、理解者自身,暴露出阅读者、理解者的理解力,理解的意向、成见及偏见。但是,理解决不只是映射理解者自我。也许,更重要的,是理解者以作品为中介来理解自己。作品使读者和理解者在其中获得了理解他自身和他阅读作品的方式。这样,问题的另一极是,理解就是读者在作品面前理解自我。它不是把读者有限的理解力加之作品,把自我映射到作品中去,而是从作品那里得到一个放大了的自我, 从对作为解释之真实对象的意欲语境的理解中接受一种放大了的自我。读者通过作品本身获得一种新的存在方式。因之,正如有一千名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德一样,有一千名读者或解释者,就有一千种阅读、解释方式,一千种对毛泽东诗词的注读和解释。每一名读者以自己的方式在作者和它的语境范围内尽量扩展属于自己理解的境界。
从文化经济学角度看,毛泽东诗词作为一种文化产品,读者对之阅读、欣赏也就是进行消费。尽管这种消费并不会使原产品丧失什么信息,但读者及解释者在对之进行消费时,吸取了其中的精神营养。作品优美的辞章,开阔的视野,深邃的思想,崇高的境界,宝贵的经验,哺育了阅读者,它使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思绪变得丰富、活跃起来,性情得到陶冶,仿佛人格也随着这种伟大作品的塑造变得高大起来。在这里,是读者理解作者、作品还是作者作品影响了读者,是读者、解释者阅读、注释作品还是作品哺育了读者、解释者,其界限变得模糊、浑沌起来。作为一个真正的读者,你的精神会在一种崇高的审美境界中不断升华,似乎由此进入一个已放弃自我的非我的境界,但也许,这个非我正是一个放大的了自我,一个吸取了丰富精神养分的自我。
① 参见《解释学和人文科学》,河北人民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20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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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从全息的角度看,人类与动物、大自然及宇宙之间确有许多相通之处。如同风号长谷、雷鸣太空、惊涛拍岸、雪崩山陵一样,如同飞禽走兽卿卿、咕咕、长鸣、悲嚎、怒吼、狂啸一样,如同宇宙本身存在发光、发热、发声现象一样,人类确也会借助自身进化而获得的发声器以发出声音来表现自己:号子、吆喝、呼叫、吟啸、呢呢、喃喃、高歌、呐喊。自从大自然以及人类社会自身的发展赋予人类以高度发展的文化,文化了的人类的声音活动更具有别出一格的特色。它不仅有顿挫抑扬的节奏、有优雅浑厚的旋律,不仅能够模仿大自然、再现大自然,更能够尽情抒发人类自身的感情和兴致,表现人类自身的喜怒哀乐,显示人类自身的力量。尤其是科学或政治文化凝结于中,愈使人类的声音活动显得高深莫测。有时铿锵悦耳,万物陶醉:有时厉如霹雳,鬼神饮泣。在这种声音活动中,一种最典型、最高雅的方式便是赋诗吟诗、诗歌活动。理解、解释人类这种活动看似容易,其实颇难。尤其当这种诗歌活动最后演变为仅仅写而不吟、赋而不歌,只是抽象化的赤裸裸的书面语、纸上文字之时,这种理解和解释就会变得百倍地艰难起来。不过,迎难而上,回答困难的挑战也许同样是人类的一种本性。古人对天下事的难与易有很好的辩证看法: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 不为,则易者亦难。这种重行重实践的传统思想与诗人毛泽东写出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样的乐观豁达之句不能说没有联系。正是本着“肯登攀”精神,我才不揣浅陋把本书奉献给读者。我不知道目前人们对毛泽东诗词的注读和研究已达到何种水平,但我相信诗人毛泽东那奇伟的诗篇定会吸引无数的热心读者,他那颗独一无二的透明的心灵太阳定会照耀需要光照的世界,他那崇高的形象将铭刻在世代人的记忆之碑上。对于这位诗人,人们已经用笔在这样写:
你用平平仄仄的枪声写诗
二万五千里是最长的一行
常于马背构思
便具有了战略家的目光战地黄花如血残阳
成了最美的意象
有时潇洒地抽烟抬头望断南飞雁
宽阔的脑际却有大江流淌
雪天更善畅想神思飞扬起来
飘成梅花漫天的北国风光
相信你是最严肃的诗人屈指数算一首气势磅礴的诗
调动了半个世界的酝酿
轻易不朗诵
天安门城楼上只那一句便站成了世界的诗眼 嘹亮了东方!①
① 这首诗题为《诗人毛泽东》,作者任先青,载《诗刊》1990 年第 6 期,借录于此以作为本文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