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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灯的故事(小说)

夜空,漆黑,没星星,也没月亮。

陈伯吹

少年时,常听说“天灯!天灯!”可只听得这个好听的名词,却从来没见过,心里头老是想着,想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儿?”

如今屈指算来,有十三个年头了。

有一次,放学回家,在一条寂静的三叉路口,瞥见一少扶持一老,彳亍地小步行走。那老的上了年纪,跨步艰难,全靠那少年小心扶着。可那老的还一边说,一边走,行近我家北墙外,忽然停住了。

老者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那,天灯!天灯!我说的天灯,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啊!”说时有无限感慨,声音发抖,手臂也在发抖,无力地指指我家的墙外。

我诧异极了,心想:“人们说的天灯,天灯,难道就在我家的北墙外?” 从这天起,心里头一直琢磨着。我已经 13 岁了,进了初级中学读书,还

没见过什么“天灯”,我家墙外连路灯也没有,可脑袋里就装进了谜样地解不开的怪问题。

一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老师没安排预习什么功课,轻轻松松地回家早, 一进门,见妈已经从音乐学院工作回来得也早,趁着高兴劲儿,就把“天灯” 的问题开口问妈。

妈苦笑,没回答。

我也不乐意,皱起了眉头,不作声地读《西游记》中的《火焰山》去了。下一天,吃过晚饭后,见到爸靠在藤椅里,喝着茶,腾起了龙井茶的香

味,我抓紧好时光,又问了“天灯”的问题。爸苦笑,没出声。

我很纳闷,也惊奇,大伙儿传说我家墙外有过天灯,可我的爸和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只苦笑不语,心头上不免再一次挂起了闷葫芦。

小百花 - 图1又有一个晚上,天色昏暗。吃过晚饭后,爸在写信,妈在缝补,我习算题,天空忽然刮起大风,带来大雨,先是淅沥淅沥,其后 铮铮,桌上

灯火跳着,闪着,猛听得外面一声“卜笃!”好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掉在地面上。

爸放下笔,站了起来,一步又一步地挨近墙壁,侧身细听,除了风声雨声,再也听不到什么。妈手里缝衣的针线停住不动了。我的算术题也成了难解的难题⋯⋯ 这一夜,风不停,雨不止,我蜷缩在被窝里,朦朦胧胧地做着

《岳传》中描写岳飞幼年时,遇上发大水,坐在大盆里晃荡晃荡的梦。

第二天放晴了,上学去的时候,走过挹爽楼茶园,入座品茶的只有六七个,不像往常熙熙攘攘的,如今冷冷清清。

我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小心地缓步走,听得茶客们诉说,昨夜暴风雨, 有人滑倒,在墙上撞了个半死,天没大亮,慈善机关怡善堂,派人抬送他进了医院。

以后几天里,我上学路过挹爽楼时,故意走慢点儿,边走边听茶客们谈天说地。

“今年的霉雨季节,这场风雨真不小啊!” “三年来就数这场风大!”大胖子茶客放下茶杯,“咚!”的一声,好

像跟大风雨过不去似的。

“听说伤了人!”顶着压发帽儿的,满脸不高兴,气势汹汹他说话。 “呃,那没跌死的铁匠算他运气!” “可不是,说来说去,那陈家房子的北墙上,如今少了一盏‘天灯’嘛!” 一个年轻的店员马上吃惊地问了,“什么?天灯?那是什么样儿的灯?”长胡髭的老人呷了一口茶水,很有感触地又说了,“那,那盏天灯有十

三个年头没亮了!”

旁边戴着紫色毡帽的老人,捋了一把长须,点点头,文绉绉地说:“哎哟,十三个年头沧桑事,世界动乱灾难多!先前陈家祖上,一年四季的夜里, 不论风霜雨雪,他家北墙窗口旁的灯,亮亮的,大伙儿都赞它做‘天灯’!”

年过半百,脸上满是雀斑的布商,郑重其事他说:“天灯!这名词叫得好!盼望有一天它再亮起来!”

哑着声音的老茶客,抹了一下胡髭,“家在罗店镇,上了年纪的人,谁都记得那——”说到这里,喜欢开口攀谈的忽然哑住了,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要说的是“天灯”两个字。

“‘天灯’!”顶着压发帽儿的,怕大家不了解,又是满脸不高兴地补说这两个字。

“要不是东洋强盗登陆烧杀,陈家房子不遭大难,那天灯不会不亮起来的!”大胖子茶客又是“咚!”的一声,把茶杯放下特别重。

“唉!——”坐在角落里的嘴唇两旁长起两撇黑须的茶客,长长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怕上学迟到,舍不得走也得快走。

这天放晚学回家,吃过夜饭,我不肯错过机会,向着审阅大学生论文的爸问着:“听说我家北墙上,从前装过一盏灯,黑夜里走路方便,大伙儿喜欢它,赞它叫做‘天的’,可是不是?”

爸全神贯注在那份卷子上,不做声,也许我的话他没听到,心无二用嘛。妈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望着我,半晌,才轻声地插嘴回答:“这还是你

爷爷在世时,一生行善,关心夜间路人来往,特意在自家北墙上,先请匠人装置了铁架,然后放进一盏煤油灯,外加一个玻璃罩,一到夜里,照亮了我家墙外,光线一直照到北边的三叉道口⋯⋯”

“好事!”我不待妈说完,脱口而出。 “你爷爷做的好事,你爸接着做。”妈又轻声地慢吞吞地说,“镇上的

人,也称赞你爸干好事,并且照旧把它叫做‘天灯’!” “是好事,那为什么不一直干下去?”我带点儿责问的口气,“前几天夜雨里,一个铁匠跌伤了!”

妈瞪了我一眼,半晌才又说:“啊哟!你还不知道,倭寇从东海岸登陆, 咱罗店镇给烧毁了大半个。我和你爸用大包袱裹着你,直逃到四十里外的冈镇避难。等到我国的军队把他们赶下了海,才回得家来。只见房屋半毁,灯和它的铁架子不知去向了——”说着,说着,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我恨海盗,可一心在天灯上,又追问了,“灯,还该装上,为什么不?” 妈不做声,我转过头去,望着额角上渗出汗珠的爸,手头一叠大学生课卷, 就把话咽下去了。

爷爷留传下来的一口老自鸣钟,幸亏当年它躲藏在楼梯旁的壁角落里, 没遭到倭寇的毒手,此刻它忠实地“镗!镗!⋯⋯”一连鸣了九响,仿佛响亮地赞美着我家两代人做过的好事,同时还报告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爸果真放下了笔,把大学生的课卷放整齐了,堆在身后缺了一条腿的茶几上,然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我们母子俩一下,苦笑着,没说一句话。

我不敢再多嘴了,想到自己明天第一堂史地课的月考,也乖乖地独自上床去了。

以后,我在家里不再提说北窗墙外的灯,知道这事儿很触动爸和妈的心。暑假进夏令营,完了以后,也就秋季开学。天气一天凉似一天,秋高气

爽,校园里上百盆菊花,全都开出灿烂的黄花,如果它们夜里也能放光,移置在我家墙外,夜间就不愁有人摔跤了吧,我禁不住幼稚地幻想着。

冬天到来,自家天井里的蜡梅,怒放着又香又黄的花朵,我又默默地想着,要是它们入夜也能放光,移种在我家北墙外,岂不是可以作为一种灯花吗?

一连几个年头,我自个儿想起墙外该有盏灯的事。

爸是有心人,好事做了不说,想到就做,我早已看出来了。

当我又长了一岁,初中二年级生了。一个春天的傍晚。正在伏案做物理课的计算题,抬起头来思索的时候,窗缝里似乎有条光线透了进来,心一动, 禁不住站过去打开窗子一望,果然北墙外,灯光亮堂堂。两个过路人在互相说“天灯又亮了!”要不是一道物理题难住我,会开门出去看看,如今只能关上窗子,坐到桌子旁边,苦思苦索起来,直到四道题都解答了,打了一个呵欠,正要站起来时,大门一响,爸从大学里开完研究会回来了。

妈在桌子上看到我的作业,高兴了,拍拍我的肩膀望着爸,轻声他说了一句:“‘天灯’回来了!”

我点点头,笑笑,爸是一个有心人!

爸看到我们母子俩的笑容,也会心地微笑了。一家人没有说话,只相视而笑。

墙外的灯,不!那是“天灯!”从此夜里又亮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