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桔(小说)

彭新琪

那是 1939 年抗日战争的年代。我们全家在日本侵略军临近武汉时,匆忙乘船离开汉口,逃到四川重庆下游的一个小镇。

小镇叫鱼子沱。背靠蜿蜒起伏的山峦,面临滚滚东流的长江。河岸上, 砂砾碎石一片;江水中,岩石嶙峋,隐隐绰绰,绵延不断,与刀削斧砍般的山崖紧紧相接。每有长江轮船经过,激浪拍岸,“啪啪、哗哗”喧而不闹, 异常悦耳。

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在内地教育部门报到以后,被委派在鱼子沱筹办一所专收流亡女生的中学。她们整天为建校、聘请教师、接待学生的事,奔走于重庆和鱼子沱之间,简直无暇过问我们姐弟的日常生活。我们一日三餐托付给一位邻家老婆婆照管,余下时间,全由我们自己安排。

我们刚到那里,对一切都感新鲜,特别对江边的那些岩石砂砾,更感兴趣。每天下午,都到江边码头去玩。

开始,我们只是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踩在平滑光洁的岩石上玩耍。后来,我们索性手拉着手,探着水下岩石,往山崖走去。

但毕竟水深莫测,我们只走了一半,已感到站立不稳,岸上的老乡大声叫着:细娃子,前面危险,快回来。我们只得快快上岸。

后来,这事传到父母耳中,他们严厉地批评了我们,还约法三章,不准再到江边去玩。我们三姐弟开始各自发展。

姐姐已到上初中的年龄,她进了中学,课余和同学们在一起做功课,我和弟弟在当地小学借读。小学就设在山腰。采摘野花山果、捕捉蚱蜢蟋蟀, 成了我们的课余活动。

一天,放学时,听见几个当地同学在说桔子的事。我最喜欢吃桔子,甜中带酸,汁多易剥。当时市上还没有卖的。我便凑了上去。只听见他们说, 好,我们一起去摘。原来,有人上学时经过桔园,看见桔子红了,有人在摘。他便邀同学放学后一起去偷。我说,我跟你们一起去摘。他们开始有点为难, 说,你们下江人跑不动的。我说,我跑得动。最后,他们同意我去,让我把书包里的书交给弟弟拿回去,只带个空书包跟他们一起走。

我们一共五个人,顺着山路,往前走去。这一带桔树很多,都是农家自己种的,有个同学住在山上,每天上学都经过桔园。他对这一带的桔林很熟悉。

沿小路的桔树上,看不见红色的桔子,他带我们穿过几垄桔林,进到深处。果然看见点点桔黄在绿叶中透出。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桔树,一株一株, 浓浓密密,枝繁杆壮,树枝上挂着绿色、黄色的桔子。我开心地叫道,哎呀, 这里有红桔子。

领头的同学急忙制止我:“不要出声,快一点摘。”说完,他钻进了桔林丛中去了。

我跟在一个男同学后面,攀住树枝踮起脚来。没想到桔子长得这么牢, 很难摘下来,那男同学却用两手抱住树干,脚一蹬一蹬就爬上了树,索性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摘了满满一书包。我够不着高处的桔子,一跳一跳地抓,只听见树叶震擦的沙沙声,也摘不到红桔。

“不要乱抓,”树上的同学说,“我帮你摘几只,”他便滑了下来,抓上另一棵树,帮我采了一些杏子丢到地上,我只要在地上拾捡就行了。

这时,领头的同学从桔林深处跑了出来,连连叫着,快跑,快跑,里面有人出来了。

树上的同学吱溜滑了下来,转头就跑。

我顾不得远处还有一只发亮的红桔子拎起沉甸甸的书包,也跟着同学们跑出桔林,一口气跑了很远。

同学们都分散各自回家了。我好像还听见背后有吆喝声、追赶声,我不敢回头去看,直到走进小镇踏在石板路上,我的心还突突地狂跳不止。

回到家里,天色已暗,我赶紧把桔子倒进米缸,用米捂了起来。我对弟弟说:“桔子还没熟透,要捂两天才能吃。”其实,我是怕桔园有人来看到桔子。

这天晚上,父母都在重庆没有回来,老婆婆给我们做好饭菜回去了。姐姐、弟弟晚饭吃得很香,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早早洗了脚躺到了床上, 紧张地注意谛听门外的脚步声、说话声,一有声响,就坐了起来,真怕有人找到家里来。那一份担心,那一份害怕,至今让我难忘。我一直在懊恼,干嘛非得到桔园里去偷桔子呀,多等两天,桔子上市,向妈妈要钱去买该多好呀!

后来听人说,在桔园里吃桔子是不算偷的。要吃桔子可以到桔园去。我却再也不想进桔园采桔子了。

俗话说,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确确实实尝到了做了亏心事——偷桔子后的心惊肉跳的滋味,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做亏心事了。

我这一辈子也就感到非常非常坦然,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