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老实人》写于一七五九年，由三十章组成，它是伏尔泰哲理小说中最杰出的一个中篇，启蒙思想的特点表现得更为深刻有力。

如果说，《查第格》是假借古代东方的题材，影射西方的社会现实，那末，《老实人》则是直接描述当时欧洲的社会生活，它是以贬斥时弊，嘲讽盲目乐观的“先天和谐论”哲学为主题的。

在德国威斯发里的一家男爵府里，有一年轻的养子，天性顺和，正直纯朴，但年少天真，头脑简单，人们称他为“老实人”。

男爵是当地第一等有财有势的爵爷，男爵夫人体重三百五十斤，威严显赫，可敬可叹。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名叫居内贡，面色嫣红，又嫩又胖， 教人看了馋涎欲滴。为了教育女儿和养子，特地请来了一位家庭教师，名叫邦葛罗斯。

邦葛罗斯教的是一种包罗玄学、神学、宇宙学的学问。他很巧妙地证明天下享有果必有因，又证明在此最完美的世界上，男爵的宫堡和夫人也是盖世无双，天底下最美最好的了。

他说：“事无大小，皆系定数；万物既皆有归宿，此归宿自必为最美满的归宿。岂不见鼻子是长来戴眼镜的吗？所以我们有眼镜。身上安放两条腿是为穿长袜的，所以我们有长袜。猪是生来给人吃的，所以我们终年吃猪肉； 谁要说一切皆善简直是胡扯，应当说尽善尽美才对。”

老实人一心一意地听着，信以为真。他觉得居内贡小姐美丽无比，虽则从来没有胆量敢对她这么说，但他认定自己的福气就是能天天看到这样的小姐。

有一天，居内贡和老实人在一座屏风后面相遇，居内贡的手帕掉在地上，老实人为她捡了起来；她无心地抓住他的手，年轻人无心地吻着少女的手，那种热情，那种温柔与风度，都有点异乎寻常。两人嘴巴碰在一起，眼睛射出火焰，膝盖直打哆嗦，手在四下里乱动。刚巧男爵从屏风边走过，一看这种情景，立刻飞起大腿，一脚将老实人踢出门外。居内贡当场晕倒，醒来后挨了男爵夫人的一顿巴掌。于是在最美丽最愉快的宫堡里，大家都为之惊惶失措。

老实人被赶出乐园，他茫无目的，四处流浪。晚上饿着肚子，睡在田里。第二天，老实人冻僵了，他挣扎着走向近边的一个小镇，愁闷地站在一家酒店的门前。

保加利亚两个招募新兵的差役将他看在眼里，很客气地过来邀请他吃饭。老实人很谦逊地答道：“承蒙相邀，不胜荣幸，无奈我囊空如洗，付不出份头啊。”

那两个中的一个说：“啊，先生，凭你这副品貌才具，哪有破钞之理！ 你不是身长五尺半吗？”

老实人鞠了一躬，道：“不错，我正是五尺半高低。”

另一个道：“啊，先生，坐下吃饭罢；我们不但要替你惠钞，而且决不让你这样一个人物缺少钱用；患难相助，人之先职，可不是吗？”

老实人回答：“说得有理；邦葛罗斯先生一向告诉我的；我看明白了， 世界真是安排得再好没有。”

两人要他收下几块银洋，他接了钱，想写一张收据，他们执意不要，只

是说：“现在你已经是保加利亚的柱石，卫士，英雄了。”随即把老实人上了脚镣，带往营部，教他操练，瞄准，射击，快步跑，又赏他三十军棍。第二天略有进步，只挨了二十棍，第三天只吃了十棍，弟兄们都认为他是天才。老实人莫名其妙，弄不清他是怎么会成为英雄的。

一日，正是美好的春天，他想出去遛跶，便信步前行，满以为随心所欲地调动两腿，是人和动物共有的权利。还没走上七八里地，四个身长六尺的英雄追赶上来，将他捆起，送进地牢。他们按照法律规定，问他喜欢哪一样： 是让全团弟兄鞭打三十六道，还是脑袋里同时送进十二颗子弹？他声明意志是自由的，他两样都不想要；只是枉费唇舌，非挑一样不可。无奈之中，他决意挨受三十六道鞭子。挨了两道，累计四千鞭，结果从颈窝到屁股，他的肌肉与神经都统统露在外面了。第三道正要开始，老实人实在忍受不住，要求干脆砍掉脑袋算了。恰好国王路过，得知他是一个青年玄学家，对世事一窍不通，便把他赦免了。

第二天，他在街上闲逛，遇到一个叫化子，身上长着脓疱，两眼无光， 鼻尖烂了一截，嘴歪在半边，牙齿乌黑，呛一阵就掉一颗牙。老实人一见之下，怜悯胜过了厌恶，好心地送给两枚钱币。不料那鬼家伙盯住眼，向他的脖子猛扑过来，吓得老实人后退不迭。这叫化子，原来就是他的老师邦葛罗斯。

从老师的交谈中，老实人得知男爵府里现已家破人亡，先前的美丽宫堡也夷为平地。由于战火蔓延，兵荒马乱，邦葛罗斯走投无路，只得到船上充当苦役，后又染上花柳病，被病毒折磨得体形残缺，沦为只剩一耳一眼，丑陋不堪的穷乞丐，竟至连老实人也相见不相识了。

老实人便追问其缘由。

邦葛罗斯答道：“唉，那是爱情啊；那是安慰人类，保存世界，为一切有情人的灵魂的甜蜜的爱情啊。”

老实人也道：“噢！爱情，这个心灵的主宰，灵魂的灵魂，我也领教过了。所得的酬报不过是一个亲吻，还有屁股上挨了几十下。这样一件美事， 怎会在你身上产生这样丑恶的后果呢？”

于是，邦葛罗斯说了下面一席话：“噢，亲爱的老实人！咱们庄严的男爵夫人有个俊俏的侍女，叫做巴该德，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在她怀中尝到的乐趣，赛过登天一般！乐趣产生的苦难却像堕地狱一样，使我浑身上下受着毒刑。巴该德的那件礼物，是一个芳济会神甫送的；他非常博学，把源流考证出来了：他的病是得之手一个老伯爵夫人，老伯爵夫人得之于一个骑兵上尉，骑兵上尉得之于一个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得之于一个侍从，侍从得之于一个耶稣会神甫，耶稣会神甫当修士的时候，直接得之于哥伦布的一个同伴⋯⋯”

老实人嚷道：“噢，邦葛罗斯！这段家谱可离奇透了！祸根不都在魔鬼身上吗？”

“不是的，”那位大人物回答：“在十全十美的世界上，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必不可少的因素。目前这病在我们中间进展神速，尤其在大军之中； 倘有三万人和员额相等的敌军作战，每一方必有两万人身上长毒疮。”

老实人道：“这真是妙不可言。” 随后，他俩结伴漂泊，来到葡萄牙。

一进城，他们便觉得地震了。港口里的浪涛像沸水一般在上冒，停伯的

船只被打得稀烂。飞舞回旋的火焰和灰烬，盖满了街道和广场；房屋倒毁， 三万男女老幼都给压死了。

老实人感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邦葛罗斯说：“那是定数。因为那安排得再好没有了。里斯本既然有一座火山，这座火山就不可能在旁的地方。因为物之所在，不能不在，一切皆善。”

地震把里斯本毁了四分之三，那些有道行的人，觉得要防止全城毁灭， 除了替民众办一个规模盛大的功德会外，别无他法。他们认为，在庄严的仪式中用火活活烧死几个人，这才是阻止地震的万灵秘方。

因此，他们抓了一个皮斯加伊人，两个葡萄牙人；皮斯加伊人供认娶了自己的干妈，葡萄牙人的罪名是吃鸡的时候把同煮的火腿扔掉。刚吃过饭的邦葛罗斯和他的门徒老实人也被捕了，一个是因为说了话，一个是因为听的神气表示赞成。两人便被分别带进一间永无阳光的屋子。

八天以后，这几个人被拉去游行。皮斯加伊人和两个只吃鸡而不吃火腿的葡萄牙人就被烧死了，邦葛罗斯是宣布吊死的。虽然这种刑罚与习惯不合， 当天会后，又轰隆隆的来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地震。老实人吓得魂不附体，直打哆嗦，他对自己说：“最好的世界尚且如此，别的世界还了得？”

老实人听过布道，打过屁股，受了赦免，挣扎着走回住地。在路上，他幸亏被当地一位老婆子救起，领回家中治疗。

在老婆子家里，老实人意外地与居内贡小姐重逢，双方叙说了种种忧患的经历。居内贡说：自从老实人被赶出男爵府邸后，因战祸横行，父母惨遭杀戮，自己被两个保加利亚人强奸，又遭犹太人蹂躏，后被当作奴隶辗转贩卖，如今沦为下等妇人。她深有感慨地说：“从前，邦葛罗斯说世界十全十美，现在想来，竟是残酷的骗人话。”

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结伴到达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一同去见唐·斐南多总督。总督好色若命，觉得居内贡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美人儿，一开口便问她是不是老实人的老婆。老实人吓了一跳，他既不敢说是老婆，又不敢说是姐妹，只是说：“承蒙居内贡小姐不弃，已经答应下嫁小人，我们还想请大人主持婚礼呢。”

唐·斐南多翘起胡子，狞笑一下，吩咐老实人去检阅部队，老实人只得遵命。总督留下居内贡小姐，向她表示热情，宣布第二天就和她成婚，因为他太喜欢她的姿色了。

这样，老实人不得不和居年贡分离，转道来到西班牙的殖民地。在加第士，老实人雇了一名当差，名叫加刚菩。

一日，老实人和他的当差出了关塞，忽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叫喊声。他们一时辨不清是痛苦的叫喊，还是快乐的叫喊。只见两个赤身裸体的姑娘在草原上奔跑，两只猴子在后面跟着，不断地咬她们的屁股。老实人看了大为不忍，便举起他的西班牙的双膛枪，一连两响，把两只猴子打死了。他心里一阵高兴，以为这样就救下那两个姑娘的命。不料那两个姑娘放声大恸，不胜怜爱地抱着死去的猴子。老实人顿时瞠目结舌，愕住了。

加刚菩忽有所语地说：“大爷，你把这两位小姐的情人打死了。” 老实人诧异地问道：“她们的情人！可能吗？教我怎能相信呢？”

加刚菩回答：“大爷，你老是这个脾气，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有些地方，猴子会博得女人欢心，有什么稀奇！它们也是四分之一的人，正如我是

四分之一的西班牙人一样。”

老实人叫道：“啊，要是邦葛罗斯看到人的本性如此这般，不知有什么话说？就算一切皆善吧。”

老实人和他的随从几经折腾，又在河中飘流十余里，两岸忽而野花遍地，忽而荒瘠不毛，忽而平坦开阔，忽而危崖高耸。河道越来越阔，终于流入一个险峻可怖，岩石参天的环洞底下。两人大着胆子，让小艇在洞中驶去。河身忽然狭小，水势湍急，轰轰巨响，令人心惊胆战。过了一昼夜，他们重见天日，爬上岩头观望，只见一片平原，极目无际，四周崇山峻岭，高不可攀。农作物长得令人赏心悦目，地上的泥沙石头尽是黄金宝石。这时，老实人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南美洲的黄金国。

他们走进一家酒店，其建筑犹如欧洲的宫殿，室内传出悠扬悦耳的音乐，一阵阵飘来珍馐美馔的异香。店内的侍者，穿着金线织的衣服，邀他们入席。先端来四盘汤，每盘汤都有两只鹦鹉；接着是一盘白煮神鹰，然后是两只香美异常的烤猴子，还有几道精美的甜菜；食器全部是水晶盘子。

吃过饭，加刚菩和老实人一样，以为把检来的大块黄金丢几枚在桌上， 尽够付账的了。不料店铺的男女主人哈哈大笑起来。店主人开言道：“你们两位明明是外乡人，抱歉得很，你们拿大路上的石子付账，我们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想必你们没有敝国的钱币，可是在这儿吃饭不用惠钞。为了便利客商，我们开了许多饭店，一律由政府开支。无论上哪儿，你们都能受到应有的款待。”

加刚菩和老实人都很钦佩、惊奇。两人都说：“这大概是尽善尽美的乐土了。”

加刚菩把心中的惊异告诉店主人，店主人带着这两位外乡人去见年高德劭的长者。

老人坐在一张蜂鸟毛垫子的沙发上，接见两位来宾，叫人端酒敬客，并说下一席话：

“我今年一百七十二岁；我们现在的国土原是古印加族疆域的一部分， 印加族当初冒失去扩张版图，结果亡于西班牙人之手。留在国内的王族比较明哲；他们征得老百姓的同意，下令任何居民不得越出我们小小的国境，这才保存了我们的纯洁和快乐。西班牙人对这个地方略有所知，不得其详，他们把它叫做黄金国。”

加刚善恭敬地请问黄金国的宗教属哪一种？

老人红了红脸，答道：“难道世界上还有两个宗教不成？我们从早到晚敬爱上帝。”

老实人很想知道黄金国的人是怎样祈祷上帝的。

那慈祥的哲人回答说：“我们从来不祈祷，因为对他一无所求，我们所需要的，他全给我们了，我们只是不断地感谢他。”

长谈过后，慈祥的老人吩咐套起一辆六羊驾驶的四轮轿车，派十二名仆役送两位旅客进宫。他说：“抱歉得很，我年纪大了，不能奉陪。敝国倘有什么风俗习惯使两位不快，想必你们都能原谅的。”

四小时后，他们到达京城一端的王宫前面。老实人和加刚菩一下车，就有二十名担任御前警卫的美女前来迎接，然后另有男女大臣引他们入内殿。走近御座所在的便殿，加刚菩问一位大臣，觐见王上该用何种礼仪：“应当双膝下跪，还是全身伏在地下？应当把手按在额上，还是按着屈股？或者用

舌头舐地下的尘土？”

大臣回答：“惯例是拥抱王上，亲吻他的两颊。”

老实人和加刚菩便扑上去勾着王上的脖子，王上对他们优礼相加，很客气地请他们晚间赴宴。

宴会之前，有人陪他们去参观京城，看那些高入云端的公共建筑，千百列柱围绕的广场，日夜长流的喷泉。老实人要求参观法院和大理院；但这里根本没有这些机关，因为从来没有人打官司，当然这里也没有监狱。最使老实人感兴趣的是那个科学馆，其中一个走廊长达两百丈，摆满了数学和物理的仪器。

国王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加刚菩把陛下的妙语一一解释给老实人听，虽然经过翻译，照样趣味盎然。

一月后，老实人和加刚菩向王上要求离境。

国王答道：“我自然无权羁留外客；那种专制手段不在我们的风俗与法律之内，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你们随时可以动身，但出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王随即下令，要工程师造一架机器把两个客人举到山顶上，送他们出境，这种巧妙的方法，确是奇观。然后他俩就骑上大红绵羊代步。

数月后，老实人来到荷兰，碰到另一个哲学家玛丁，他是一个悲观主义

者。

玛丁告诉老实人：“我瞧着的地球，其实是一颗小珠子，上帝已把它送

给恶魔了。我没有见过一个城市不巴望邻近的城市毁灭，没有见过一个家庭不希望别的家庭斩草除根。弱者一面对强者卑躬屈膝，一面暗中诅咒；强者把他们当作一群任凭宰割的绵羊。上百万编号列队的杀人犯在欧洲纵横驰骋，井井有条地干着烧杀劫掠的勾当。因为他们干不了更正当的职业⋯⋯”

老实人不以为然，他回答道：“究竟世界上还有些好东西呢。” 玛丁说：“也许有罢，可是我没有见识过。”

这两个人见多识广，饱经忧患，一路上争执不休。途中，他们又屡受官吏欺压，盗匪抢劫，关卡刁难，相继经历了法国、英国海岸，不觉又来到意大利的威尼斯。

一天晚上，老实人和玛丁等人在一家寓所里碰到六个失去王位的国王， 他们是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

席间，老实人看到这六个外国人行迹寒酸，有的乔装取笑，有的担心房东不肯再次赊账，当晚就要下狱了。于是忍不住地开口问道：“诸位，你们全是国王吗？”

其中一个说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阿赫美特三世，做过好几年苏丹。我篡夺了哥哥的王位，我的侄儿又篡夺了我的王位。我的宰相都被砍了头， 如今我在冷宫里养老⋯⋯”

阿赫美特旁边的一个接着说：“我叫伊凡，从前是俄国皇帝，在摇篮中就被篡位了。我是在监牢里长大的⋯⋯”

第三个说道：“我是英王查理——爱德华，父亲把王位让给我，我奋力维护我的权利。人家把我手下的八百党羽挖出心来，打在他们脸上。把我下狱了⋯⋯”

第四个接着说：“我是波拉葛的王，因为战事失利，丢了世裘的国土， 如今我听天由命⋯⋯”

第五个说：“我也是波拉葛的王，丢了两次王位，但上帝给了我另外一个行业，我也是听天由命⋯⋯”

轮到第六个国王说话了，他说：“诸位，我不是像你们那样的天潢贵胄； 但也做过王，当初人家称我‘陛下’，现在称我‘先生’都很勉强。我铸过钱币，如今囊无分文。我登过宝座，后来却在伦敦坐了多年的牢⋯⋯”

听罢这番介绍，彼此都非常同情。老实人送了价值两千金洋的一枚钻

石。

次日，老实人和玛丁向落难的苏丹磕过头，便向君士坦丁堡进发。在路

上，老实人对玛丁说：“你瞧，和我们一同吃饭的竟有六个废王，内中一个还受我的布施。更不幸的王侯，说不定还很多⋯⋯”

有一天，老实人意外地接到一封来信，得知居内贡小姐病重。他决定前往探望，在进入黑海的航船上，老实人认出一名脸上破相的苦役犯，这就是先前的哲学老师邦葛罗斯。

在老实人的记忆里，邦葛罗斯早已在里斯木被处死了，怎么如今还会活着相见呢？老实人迷惑不解地问道。

邦葛罗斯说：“不错，你是看我吊着的，照例我是被烧死的，可是你记得，他们正要动手烧我，忽然下起雨来，雨势猛烈，没法点火。他们无奈， 只得把我吊死了事。一个外科医生买下我的尸体，拿回去解剖。他先把我从肚脐到锁骨，一横一直划了两刀，我不禁大叫一声，那外科医生仰面朝天摔了一跤，以为解剖到一个魔鬼了，吓得掉过身子就逃。我疾呼救命，终于缝好伤口，幸存下来⋯⋯”

老实人问道：“那么，亲爱的邦葛罗斯，你被绑吊，鞭打，罚做苦工的时候，是不是还认为天下事尽善尽美呢？”

邦葛罗斯答道：“我的信心始终不变，因为我是哲学家，不便出尔反尔。莱布尼兹的话是不会错的，先天和谐的学说，跟空间皆是实体和奇妙的物质等等，同样是世界上的至理名言。”

一路上，老实人、邦葛罗斯、玛丁和加刚菩等人，各自讲着自己的不幸境遇，他们谈到世界上一切偶然的或非偶然的事故，终于到达普罗篷提特海边。

上了岸，多情的老实人看到他美丽的居内贡的皮肤变成棕色，眼中全是血筋，乳房干瘪，满脸皱纹，通红的手臂长满鱼鳞般的硬皮，不由得毛骨悚然，倒退几步。

但居年贡不知道自己变丑了，也没有一个人向她道破。她向老实人提到当年的婚约，口气那么坚决，致使忠厚的老实人不敢拒绝。

婚后，老实人跟邦葛罗斯、玛丁、加刚菩和老姿子生活在一起，他们偶尔谈玄说理，讨论各种道德问题。

玛丁下了断语，说人天生只有两条出路：不是在忧急骚动中讨生活，便是在烦闷无聊中挨日子。老实人不同意这话，但提不出别的主张。邦葛罗斯承认自己一生苦不堪言；可是一朝说过了世界上样样十全十美，只能一口咬定，坚持到底，虽则骨子里已完全不信。

他们在一个土耳其人的启发下，结成小团体，共同筹划买下一份土地， 把前途和希望寄托在田园务农生活上。

邦葛罗斯说：“根据所有哲学家的说法，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都是非常危险的。”

老实人说：“我们应当种我们的园地。”

邦葛罗斯道：“你说得很对。上帝把人放进伊甸园是叫他当工人，要他工作。足见人天生不是能清闲度日的。”

玛丁道：“少说废话，咱们工作罢。惟有工作，日子才好过。”

那小团体的人一致赞成这个好主意，便各自显出本领来。居内贡变成做糕饼的能手，老婆子管内衣被褥，各得其所。当邦葛罗斯再提起什么“十全十美”之类的话时，老实人说：“说得很妙；可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

以上所述，就是《老实人》的基本情节。

读者不难看出，在这部小说里，伏尔泰的认识比之《查第格》是大大向前发展了。小说《老实人》可谓是伏尔泰宣讲哲学，提倡科学，启蒙教化的杰作。它的深刻性，不仅在于揭示了人们的悲惨命运，更为重要的是对那种为不幸境遇作辩护的“先天和谐论”哲学作出有力的批判。

当时的欧洲，盛行着一种唯心主义的乐观哲学，德国的莱布尼茨、英国的波林勃洛克等人，都是“一切皆善”哲学的鼓吹者。他们认为，恶是暂时的，善是永久的，现实中的一切都会走向更完善更崇高的和谐，走向普遍的幸福。作者通过老实人、邦葛罗斯等人的苦难历程，对当时整个欧洲现实社会中的黑暗与丑恶作了异常醒目的描绘。这不仅嘲笑了乐观主义哲学的盲目性和虚幻性，而且也批判了这种哲学给人们精神上造成的危害。

众所周知，中世纪的哲学是神学的婢女。基督教教义和经院哲学，长期统治人生，使人只知道有神，不知道有自己，以为生老病死都由上帝主宰， 荣华富贵概由天命决定。到了文艺复兴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 新兴的资产阶级开始发现，人并不是上帝的羔羊，而是生活的主人；人们只要凭借个人的努力奋斗，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人的性格、要求和作用被发现了，并在当时的文学和哲学著作中获得生动的反映。

但是到了十七世纪，欧洲的反封建斗争遭到挫折。随着君主专制的加强和唯理主义的盛行，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对封建王权的迁就、妥协倾向日趋明显，鼓吹安于现状，忍辱求生，知足常乐的盲目乐观主义哲学也就应运而生了。它成了束缚人们头脑的一种新的精神枷锁，严重地阻碍着反封建斗争的深入与发展。

针对这种现状，伏尔泰从启蒙角度，对“先天和谐论”作了有力的抨击， 指出它的实质乃是另一种形式的愚昧主义，完全是为维护现存的封建秩序和巩固反动专制制度服务的。同时，伏尔泰也不赞赏悲观主义哲学，而是主张启迪人们的智慧，正视现实，谋求新的变革。可见，启蒙主义是小说的思想基础，也是它的灵魂。

在小说里，作者能把对封建专制制度和宗教势力的抨击，与宣传唯物主义的科学思想紧密地结合起来。伏尔泰如实地描述了一七五五年里斯本大地震的灾难。在当时，反动的教会有意利用唯心论愚弄民众，他们置人民生死于不顾，还要用“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这一类谎言恐吓群众。伏尔泰通过对里斯本举办功德会，以人祭禳解地震场景的真实描绘，有力地揭露了专制制度的黑暗和宗教势力的猖狂。一个个清白无辜的异教徒被活活烧死了，可是地震照样发生，这是对教会神权邪说的绝妙讽刺。

小说启示人们：自然规律是不受人们的善恶观念驱使的客观存在，自然界对人类造成的重大灾难，决不应看成是神灵对人类的惩罚。宗教反动势力有意利用自然灾害戕害人命，用唯心论自欺欺人，实在令人愤慨。这样的笔

墨，既使小说富有启蒙的特色，又含有血泪控诉的性质。

值得注意的是，伏尔泰在描述封建专制势力甚嚣尘上之时，已经隐约地预示了它的穷途末日。在小说中，人们看到那六个丢失王位的国王，简直就是一幅封建阶级必然没落的自画像。随着伏尔泰的笔端，人们仿佛倾听到法国大革命的惊雷。不出所料，再过三十年，一场荡涤封建陈渣罪孽的暴风雨， 终于在一七八九年就来临了。

“黄金国”的描绘是伏尔泰追求理想社会的一份蓝图。在这个国度里， 人们自由自在，丰衣足食，既无迫害，又无牢狱；有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建筑， 有摆满数学和物理仪器的科学馆。国王英明有为，民众虔诚和睦。在这个极为模糊的理想中，表达了伏尔泰对人类合理社会的向往。虽然从实质上说， 这种美好的境界不过是资产阶级理想化的王国，它是作者向往开明君主制理想的一种图解。但它作为封建专制社会的强烈对照，就显得格外清新悦目了。

正是在这种理想王国中，体现了启蒙思想家致力于解放思想，崇尚科学，追求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远大理想，预示着人间的和谐关系和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新时代必然到来。这在当时来说，无疑是很有积极意义的。

这部小说的思想结论是劳动。“工作可以使我们免除三大害处：烦闷、纵欲、饥寒。”老实人及其同伴最后在生产劳动中找到归宿，他们摒弃了盲目的乐观主义哲学，抵制了悲观主义的说教，确信创造性的劳动才是诊治精神创伤，改善人们生活的唯一途径。

伏尔泰提出的这个思想结论，于今看来，弊端甚多，因为凭借这种埋头工作，独善其身的途径，仍然不可能彻底消除人类社会的种种不合理现象。但是，作者能把劳动当作一种归宿，正体现了新兴资产阶级的务实、进取精神。它与后来歌德在诗剧《浮士德》中提出的，只有在改造大自然中的劳动， 才是人生的真谛的思想结论是完全合拍的。它反映了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们长期不懈地探索真理、理解生活的最高成就，不失为伏尔泰寻求变革现实、改造社会的一条新路。

老实人的形象，是一个从守旧走向新生，从无为转变成有为的艺术典型。在男爵府里，他笃信天下事“尽善尽美”，是个乐观主义哲学的信徒。被逐出爵府后，老实人辗转浪游，几经周折，数度身陷囹圄，险些丧生绝命， 他成了乐观主义哲学的体验者。最后，他确信世界并不“尽善尽美”，而是满目疮痍，丑恶不堪，他终于觉醒起来，转变为“先天和谐论”的批判者。

随着情节的发展，老实人的性格逐渐明朗，认识不断深化，智慧和才华也日益焕发出来。伏尔泰从未声色俱厉地训斥他，也没有对他进行抽象的说教，而是让笔下的人物投身到生活的漩涡中，在种种无情的险恶逆境中，去鉴别哲理的真伪，判断现实的是非善恶。这样，读者看到的，就不是一个社会的“多余人”，而是一个社会生活的积极探索者。

作者通过老实人的视野，控诉了人世间的罪恶；运用他的境遇，展现了个人与命运的殊死搏斗；描述他的觉悟，批判了为封建现存秩序作辩护的哲学体系。因此，这样的形象，无疑具有重大的认识价值，又有深广的启蒙教诲的作用。

在《老实人》中，作者并不着意于多方面地描绘人物的性格，他所注重的是如何更有效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作者匠心独运，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离奇冒险的游历活动，将欧洲各国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罪恶、灾难如实地展现出来， 让笔下的人物置身其中，饱受忧患。他们时而厄运来临，令人惊骇；时而绝

处逢生，转危为安；时而各奔一方，存亡难卜；时而又巧合重逢，欢聚一堂。表面看来，荒诞不经，难以置信，但在荒诞之中蕴藏着严肃的思想，富有深邃的哲理，读来妙趣横生，颇能引人入胜。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这种奇异的境遇中，作者给我们提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什么是检验哲理是非的标准呢？伏尔泰用小说作出明确的回答，那就是人们自己的社会实践。社会实践是鉴别是非的准则，是衡量真理的尺度。作者把老实人、邦葛罗斯、玛丁这三个人物思想转变的关键，都归结为社会生活这一大课堂，这是很有见地的启蒙思想。

小说的最末一句话：“种咱们的园地要紧。”这句名言，构成了伏尔泰全部哲理的真谛。它旨在说明，人类社会并不美好，要改变现状，不能等待天赐恩泽，一切都得从自己的实际行动开始。可见，小说的哲理性是表现得极为深刻透彻的。

《老实人》是伏尔泰哲理小说的精髓。它以朴素的题材，鲜明的形象， 生动地概括了十七、八世纪欧洲各种哲学派别的论争，并把这种争论从谈玄说理的神秘的迷雾中解放出来，使之面向现实。在这里，伏尔泰破有深度， 立有创见，文载新道，言表心声，处处闪耀着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辉。因此， 历来都把这部小说看成是伏尔泰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