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汉》

《天真汉》写于一七六七年,它是一部以抨击法国贵族上流社会的黑暗与腐朽为宗旨的哲理小说,也是伏尔泰愤世嫉俗,投向封建专制制度的一支响箭。

《天真汉》与前述的两部哲理小说略有不同:它既不像《查第格》那样伪托古代异国,充满神奇诡秘的色彩,也不像《老实人》那样浪游全欧,富有冒险传奇的风格。在这里,作者采用了比较客观的写实手法,直率地向路易十四统治时期的法国现实进行挑战。

小说的情节是这样的:

一六八九年七月十五日傍晚,小山圣母修道院院长特·甘嘉篷神甫,陪着他的妹妹特·甘嘉篷小姐,在海滨散步纳凉。上了年纪的院长是个挺和善的教士,当年颇得一般邻女欢心,如今又很受邻人爱戴。他的妹妹从来没嫁过人,虽则心里十分有意;年纪已经四十五,还是很娇嫩。她生性柔和,感情丰富,喜欢娱乐,同时也热心宗教。

院长望着海景对妹妹说:“唉,我们的好哥哥好嫂子,当年到加拿大从军,便是在这儿上船的,要是没有阵亡,我们还希望相见呢。”

特·甘嘉篷小姐道:“你可相信,我们的嫂子果真像人家说的,是被伊罗夸人吃掉的吗?的确,要是不吃掉,她旱该回国了⋯⋯”

两人正为旧事伤感,忽然看见一条小船,趁着潮水驶进朗斯湾。原来是些卖土产的英国人,他们上了岸,对院长和他的妹妹瞧都没瞧一眼。

其中有一个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态度大不相同。他把身子一纵,从同伴头上直跳过来,正好站在小姐面前。他没有鞠躬的习惯,只向小姐点点头。他的脸和装束引起了教士兄妹的注意。他的法文讲得很通顺,态度那样朴实, 那样自然,兄妹俩看了很中意。他们问他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打听他是什么人,上哪儿去。年轻人回答,只是为了好奇,来看看法国的海岸,就要回去的。

院长先生听他的口音,认为他不是英国人,便问他是哪里人氏。年轻人回答:“我是加拿大的休隆人。”

甘嘉篷小姐发现一个休隆人对她如此有礼,又惊奇又高兴,邀他吃晚饭。他也不用三邀四请,立即答应。三人便同往小山修院。

一会儿,外面纷纷传说,修院里来了一个休隆人。乡里的上流人物便全部赶到修院来吃晚饭。特·圣·伊佛神甫带着他的妹妹同来,法官、税务官和他们的太太也来了。陌生人坐在甘嘉篷小姐和圣·伊佛小姐之间。大家不胜赞叹地瞧着他,争先恐后地和他攀谈,向他发问。

法官先生是全省第一位盘问家,无论在什么人家遇到生客,总是钉死问个不休。他把嘴张到半尺大,问道:“先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休隆人回答:“人家一向叫我天真汉,因为我老是天真地想什么说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法官以严厉的口气,提出许多问题,要天真汉作答。天真汉都客气地回答了。

于是大家抢着问天真汉,烟草在休隆话里是怎么说的,他回答说:“塔耶。”甘嘉篷小姐定要知道恋爱两字怎么说,他回答:“脱罗王台。”在座的人都觉得很好听。

圣·伊佛小姐渴望知道,休隆人是怎样谈恋爱的。他答道:“我们拿高尚的行为,去讨好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物。”同桌的人听了,惊叹叫好。圣·伊佛小姐红了红脸,心里好不舒服。甘嘉篷小姐未免有点气恼,因为那句奉承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在交谈中,天真汉还向主人表白:“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受过宗教的洗礼,先前虽然有过一个情人,名叫阿巴加巴小姐,那是奶妈的好友,后来不幸被熊吞噬了⋯⋯”

圣·伊佛小姐听到这些故事,不由得暗中欣喜。

院长是个有见识的人。他知道休隆人是没有胡子的,可是天真汉的脸上长着一些胡子,他猜想这准是欧洲人的儿子。他想:我的兄嫂从一六六九年出征休隆以后就失踪了,当时我的侄儿应当还在吃奶,一定是休隆人的奶妈救了他的命,做了他的养娘。

历经无数次的问答,院长和他的妹妹断定这休隆人就是他们的嫡亲侄儿。他们流着泪拥抱他。天真汉却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一个休隆人竟会在下布列塔尼地方找到了本家,简直不能想象。

圣·伊佛神甫是个骨相学家。他把院长拿来的两幅画像和天真汉的脸比来比去,说他的眼睛像母亲,鼻子和脑门像已故的甘嘉篷上尉,脸颊既像父亲又像母亲。圣·伊佛小姐从来没见过天真汉的父母,也一口咬定天真汉的长相跟他的爸妈一模一样。大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万事皆如连索,不免赞叹一番。既然这样,天真汉就乐意承诺留下,其他的英国人便扬帆离去了。

院长眼看自己年事已高,如今上帝又给了他一个侄子,也算是一种安慰,便决定将教职传授给侄儿。他劝天真汉读圣经,接受洗礼,加入教会。于是便和圣·罗马的主教约了日期。主教听说要给一个休隆人行洗礼,得意非凡,便大排仪仗,带着全班执事来到这里。教堂布置得十分华丽。但等到要把休隆人带往圣缸去受洗礼时,休隆人却不知去向了。

大家不免担心他回英国去了,院长和神甫慌作一团,甘嘉篷和圣·伊佛小姐也闷闷不乐,她俩沿着小河边的杨柳和芦苇走去,忽然瞥见河中有一个白白的高大人影,两手抱着胸部。她们大叫一声,急忙掉过头去。

接着,院长和神甫都赶来了,他们问天真汉呆在河里干什么。

天真汉说:“我等着受洗啊。我全身泡在水里,浸到脖子,已有一个钟头了。”

院长柔声地对他说:“亲爱的侄儿,我们下布列塔尼人受洗不是这样的; 快穿上衣服,跟我们来罢。”

天真汉固执得厉害,他说:“只要在叔父给我的那本书里,找出一个不在河中受洗的人,我就依你们。”

为了打开僵局,姑母决意向圣·伊佛小姐求救,想借重她的面子劝休隆人按本地的办法洗礼。圣·伊佛小姐接受了这样的使命,不由得暗中欣喜, 脸都红了。她羞答答地走近天真汉,拿出妩媚动人的风度说:“我要求你作点事,愿意吗?”

天真汉说:“噢,小姐,你的要求,我无有不依。水的洗礼也行,火的洗礼也行,血的洗礼也行,只要你吩咐下来,我决不拒绝。”

院长的热诚,法官反复不已的问话,甚至主教的谆谆教导都办不到的事,圣·伊佛小姐一句话就解决了。

洗礼的大典进行得极其得体而愉快。叔父和姑母把受洗礼人带往圣洗缸的荣誉让给了圣·伊佛神甫兄妹。圣·伊佛小姐做了教母,大家还给这受洗的人取了一个圣名,叫做赫格利斯,那是希腊神话中一个大力士的名字。

不久,天真汉和圣·伊佛小姐相爱。这位女子知书达礼,颇懂廉耻,虽然动了柔情,也不敢对自己承诺,偶而在一瞥一视,一言半语,一举一动之间有所流露,她也用羞怯动人的表情,像帷幕一般遮盖起来。天真汉对她一往情深,如痴如狂,要求和她结婚。但圣·伊佛小姐拿出平日端庄娴雅的态度来回答,说这件事应该由双方的家长来决定。

天真汉觉得太可笑了,他说:“我想吃饭,打猎,睡觉的时候,从来不跟别人商量;我知道为了爱情,不妨征求对方的同意。但我既不爱上我的叔父,也不爱上我的姑母,当然不用去请教他们⋯⋯”。

第二天,天真汉把心意向叔父说了。叔父说:“这是不可能的。她是你的教母,教母同干儿子握手就犯了天大的罪孽,至于结婚,那是教内教外的法律所禁止的。 ”

天真汉说:“哎唷,叔叔,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教母既然年轻貌美, 为什么不能娶她?你给我的那本书,从来没有说跟帮助人家受洗的姑娘是不好结婚的。我每天都发觉,那本书里不叫人做的事,大家不知做了多多少少, 叫人做的,大家倒一件没做。老实告诉你,这种情形使我看了生气。倘若你们拿洗礼做借口,不许我娶美丽的圣·伊佛小姐,那末,我宁可宣布洗礼作废。”

院长的心慌了,他的妹妹哭了。他们给天真汉解释宗教的种种规矩,要是违反宗教习俗,将来就要堕入地狱。倘若真的要破例与教母结婚,就必须征得国王或跑到一千六百里以外的地中海那边,去征得教皇的开恩才行。

天真汉听了,莫名其妙,觉得可笑极了。他觉得,圣·伊佛小姐家离这儿只有四里地,何必跑得那样远呢!

说话之间,法官闯了进来,照例问他上哪儿去。天真汉一边奔跑一边回答:“结婚去。”一刻钟后,他已经到了圣·伊佛小姐府上。法官对于这次跋涉大不高兴,因为他一厢情愿,决计让圣·伊佛小姐嫁给他的儿子。

天真汉一到,向仆人打听他爱人的房间,房门没有关紧,他猛力一推, 直奔卧床。圣·伊佛小姐惊醒过来,叫道:“怎么,是你,站住!你来干什么?”他答道:“我来跟你做夫妇。”

天真汉富有刚强勇猛的德性,不愧为赫格利斯的寄名弟子,他正要把德性全部施展出来,那位小姐却凭着文雅的德性大叫大喊,惊动了稳重的圣·伊佛神甫。他带了女管家、老当差赶来了,天真汉进攻的锐气不禁为之稍挫。

神甫责备他的非礼,天真汉拿出自然界的规律替自己辩护。神甫竭力解释,说人为的法律高于一切,人与人之间倘没有习惯约束,自然规律不过是一种天然的强盗行为。他告诉天真汉:“结婚要有公证人,教士,证人,婚书,教皇的特许状。”天真汉的感想和所有的野蛮人一样,他答道:“你们之间要防这个,防那个,可见你们都不是好人。”

神甫难以解答,只好承认人们中间确有小人和流氓,不过,他告诉天真汉:“你越是正人君子,越应当守法,给坏蛋们做一个榜样。看到有 德行人如何以礼自防,仙们也会有所顾忌了。”

大家当下便好言相慰,哄他回家。

次日,他正想到美丽的情人家去,和圣·伊佛小姐讨论自然规律和人为

法律的问题,法官却摆出一副教人难堪的模样,他向天真汉宣布:圣·伊佛小姐已经被送进了修道院。天真汉不知道修道院是什么场所,从交谈中,他才知道那是幽禁少女的监狱,这是一种在休隆和英国都闻所未闻的残酷手段。一怒之下,他甚至想放火烧毁修道院,倘若不把情人枪走,宁可和她一同烧死。对此,姑母甘嘉篷小姐惊骇不已,从此她再也不指望侄儿当修士了。

天真汉垂头丧气,郁闷不乐,他沿着海滨散步,肩上背着双膛枪,腰里插着短刀,茫无目的,迈着大步走去。

忽然听见一阵鼓声,四面八方喊成一片,他受到好奇心与冒险心的鼓动,立刻向人声鼎沸的方向奔去,连窜带跑,飞也似地赶到了。民团司令在院长家和他同过席,认得天真汉,张着手臂迎上来。民团司令告诉他,英国人要来抢劫小山修院,喝他叔父的酒,说不定还要架走圣·伊佛小姐,全省都要受到危险了。

说话之间,一小队英国兵船驶近了。天真汉便迎上前去,跳进一条小船, 划到司令官的旗舰旁边,上去问道:“你们真的不宣而战吗?”司令官和舰上的人员都哈哈大笑起来。

天真汉禁不起众人一激,一心只想帮院长和同乡人,便冲向前去,跟他以前的朋友们大杀一场。他的勇敢替整个民团壮了胆子,英国人溃退了,人们高呼:“王上万岁!天真汉万岁!”

在厮杀的时候,天真汉捡到一个大荷包,满满装着钱币,那大概是英国司令失落的。他以为有了这笔钱,便可以把下布列塔尼全省买下来,至少也能使圣·伊佛小姐一变而成为贵妇人。人人都劝他到凡尔赛受赏,天真汉也指望王上能给他奖赏和酬谢,最起码也可以得到准许状,与圣·伊佛小姐完婚。

天真汉搭了驿车,取道萨缪,只见城内十室九空,人们满腹牢骚,四处奔逃。在途中,他认识了于格诺党人和几个新教徒,这些人都是路易十四撤销了允许国内信教自由的南特敕令后,遭到宗教迫害而流浪他乡的。天真汉和他们一起非议了教会,为五万个逃亡的家庭鸣冤叫屈。这番议论,却被乔装的教会特务觉察了,当即向国王的忏悔师拉·希士神甫告了密。天真汉一到凡尔赛,便被公安大队的几个骑兵抓走,不待分说,就以袒护于格诺党人之罪,投进了巴士底狱。

在狱中,天真汉与高尔同老人同囚一室。那是一个让森派教徒,精神矍烁,胸襟旷达,态度慈祥。他平生有两大德性:逆来顺受和安慰遭难的人。在那儿,他除了自譬自解之外,别无安慰,也从不烦恼。这老人对天真汉说: “人类不过是上帝制造的机器。上帝对你必有特别的用意,才把你从翁泰利俄湖边带到英国和法国,使你在下布列塔尼受洗,又带你到这儿来,磨炼你的灵魂。”

天真汉答道:“我认为我命里只有恶魔捣乱。美洲人的同乡永远不会对我这样野蛮,他们连想也想不到这些呢。人家叫他们野蛮人,其实是粗鲁的好人;这里的确是文明的恶棍。”

这两个囚犯同病相怜,友爱日笃。高尔同老人教导天真汉学物理,读史书,讨论星辰、元素、上帝。

天真汉读了历史,怏怏不乐。他觉得,历史只是一幅一连串罪恶与灾难的图画。安分守己与清白无辜的人,在广大的舞台上一向没有立足的余地。所谓大人物,不过是恶毒的野心家。历史犹如悲剧,要是没有情欲、罪恶、

灾难,在其中兴风作浪,就会显得毫无生气,令人厌倦。

在监狱里,天真汉的各种知识、学问都有长足的进步,尤其是研究人的学问,更是突飞猛进。因为他从小失学,没有学到任何偏见,也不曾被错误的思想毒害。人家只看到事物的幻象,而他看到的是事物的真相。如今博览群书,又扩大了天真汉的心灵,增进了他的智慧,思想上的进步远远超过了精神上的安慰,闭塞多年的聪明才智,一下子发展得神速有力,这仿佛替他的不幸遭遇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天真汉的叔叔企图通过教会的门路,营救天真汉出狱。但一到巴黎,就像进了一座大迷宫,看不见进路,也看不见出路。

这位叔叔先去求见拉·希士神甫;拉·希士神甫正在招待杜·德隆小姐, 无暇他顾。他又到总主教门上,总主教正和美丽的特·来提几埃太太商量教会的公事。他赶到摩城主教的乡村别墅,这位主教正和特·莫雷翁小姐审阅琪雄太太的《神秘之爱》。这位叔父四处求救相继失败。十分悲愤,但也无可奈何。

刚从修道院出来的圣·伊佛小姐,得知天真汉被囚于狱中,便打定主意, 亲自到凡尔赛为他说情。

一天,她从一个侍卫那里探听到天真汉的下落,知道他是同王上的秘书谈话之后被绑架走的。圣·伊佛便赶去见秘书。那秘书一见美人,心就软了, 他把内情告诉她:“你的爱人已经在巴士底狱呆了一年多,要是没有你,可能呆上一辈子。”

多情的圣·伊佛小姐晕了过去;等她醒来,那官儿又道:“我没有力量做什么好事;我所有的权力只限于偶尔做几桩恶事。”他提醒圣·伊佛小姐, 应当去求能善能恶的圣·波安越先生。

波安越是特·路伏大臣的表弟和心腹,趋炎附势,法力无边。他暗示圣·伊佛小姐,只要能把她留给爱人的第一批花果先送给他,她的愿望就不难实现。圣·伊佛小姐听了又怕又羞,只是装傻。这样,波安越就由含蓄一变而为露骨的字眼说了,只要能献出她的贞节,就可撤回密诏,将她心爱的男人援救出狱。

圣·伊佛小姐对天真汉一往情深,敬爱备至。她觉得,为了帮助情人出狱而又要欺骗情人,那是极大的罪恶。回到女友家中,由于冤屈和气愤,她把事情全说了。信女大开人阖地画了好几个十字,说道:“好朋友,明天就得去请教我们的忏悔师万事灵神甫。他是圣·波安越先生面前的红人,有道行,又很随和。”

无独有偶。万事灵神甫却安慰她忍受这种苦难和耻辱。他对圣·伊佛小姐这样说:

“孩子,第一,我的爱人这句话是说不得的:那颇有轻薄意味,可能得罪上帝。你应当说你的丈夫,虽然他还不是你的丈夫,你不妨把他这样看待, 这完全是合乎体统的。

“第二,虽则在思想方面,希望方面,他是你的配偶,事实上并不是。因此,你不会犯奸淫之罪。奸淫才是极大的罪孽,应当尽可能的避免。

“第三,倘若用意纯洁,行动就不成其为罪恶。而世界上没有一件事, 比救你的丈夫更纯洁了。

“第四,圣洁的古代有个现存的例子,做你行事的榜样再好没有。圣·奥古斯丁讲到公元三四○年的时候,在罗马总督塞普蒂缪斯·阿桑第奴斯统治

下,有个可怜的人欠了债,还不出,判了死刑,那当然天公地道。罪犯有个妻子,蒙上帝恩惠,既有姿色,又有贤德。一个有钱的老人答应送一块金洋给那位太太,条件是要她犯那个不贞之罪。她觉得要救丈夫性命,那就不能算作坏事。圣·奥古斯丁对于她慷慨而隐忍的行为非常赞许。固然那有钱的老人骗了她,丈夫或许仍不免一死;可是她总是尽力救过他了。

“不过,圣·波安越大人是个诚实君子,决不会欺骗你,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一点⋯⋯”

圣·伊佛小姐听了耶稣会人士的这篇议论,十分惊骇,慌慌张张地回到女友家。她想,要不让心爱的爱人囚禁下去,就得含羞蒙垢,把她最宝贵的, 只应该属于那苦命情人的东西牺牲。在这个极可怕的局面下,她甚至想自杀了。

她求她的女朋友把她杀死。但这位太太宽恕罪恶的雅量可以与耶稣会人士媲美,更露骨地说道:“唉!在这个多可爱,多风流,多出名的宫廷中, 很少事情是不经过这一关的。从最低微到最重要的职位,大半要用人家向你勒索的代价去买的。在外省当督抚的,甚至带兵的将领,你以为他们的官运财运都是凭功劳得来的吗?许多是仰仗他们夫人的大力。军人的爵位是用爱情去钻谋的;妻室最漂亮的丈夫才有官做。至于你,大家只会对你喝采,说你因为德行超群才失身的⋯⋯”

面对这四面八方布满的陷阱,圣·伊佛小姐只得屈服了。她嚷道: “什么德行啊,德行,想不到患难之中只有把我玷污的人才肯帮助我。”

隔天之后,她走进监狱,心忐忑地跳着,含着眼泪,神色慌张。典狱官叫人把囚徒唤到自己屋里。两个爱人相见之下,都晕过去了。美丽的圣·伊佛小姐半晌不省人事,还是天真汉使她重新鼓起了勇气。她苏醒后,打着哆嗦,拿出准赏金的文书和上尉的证件。天真汉又惊奇又感动。他觉得一个梦刚醒,又做了一个梦。“为什么我关在这里的?你怎么能救我出来?送我来的那些野兽在哪儿?你简直是一个女神,从天上降下来救我的。”

美丽的圣·伊佛小姐低着头,瞧着爱人,脸红了,把湿漉漉的眼睛转向别处。然后,她把自己所知道的,经历的,都说了出来,只除一件事外,那是她永远瞒着的。其实换了别人,一个不像天真汉那么不通世故,不知道宫廷风气的男人,也很容易猜到了。

天真汉要圣·伊佛小姐写信感谢那个大人物。她觉得情人要她做的事都应当做,便拿起笔来,可是手不听指挥。信写了三次,撕了三次。才算写成。两个人和那个为恩宠而殉道的老人拥抱后,走出监狱。

不久,她的保护人又把释放高尔同老人的命令下达,并约她下一天再相会。可见她每做一桩热心而正当的事,就得拿她的名节付一次代价。这种出卖祸福的风气,使她深恶痛绝。她拿释放的命令递给爱人,但拒绝约会,不然,她会羞愧死的。

侠义而不贞的女子圣·伊佛小姐回到家乡,大家都很诧异,可是处境与感情各不相同。圣·伊佛神甫倒在妹妹脚下,哭着认错;院长和他多情的妹妹也哭了,他们是喜极而哭;卑鄙法官和那讨厌的儿子,并没有在场破坏这动人的一幕,他们一听说天真汉出狱,就动身躲到内地去了。

说话之间,天真汉到了,当下又换了一个更动人的场面。叔父与姑母拥抱侄子,圣·伊佛神甫差点儿向天真汉跪下来。两个情人眉目传情,一个表现出满足和感激,一个在温柔而怅惘的眼神中表示局促不安。

数日后,圣·伊佛小姐病倒了,她的血液像火烧一般,庸医乱开了几味时髦药,更加重了病情。她的灵魂正在毁灭她的肉体。当她还没有享用“妻子”这个词儿的福气时,就倒在未婚夫的怀里死去了。

那时,忽然来了一名宫里的信差。他是奉国王的忏悔师之命,前来找小山修院院长的。信中说到:拉·希士神甫大人已经知道他侄子的情形,他的监禁系出误会,希望不必介怀⋯⋯

院长高声念着信,他的侄子气坏了,但还捺住怒气,对信差一言不发, 只转身问他的难友对这种手段作何感想。高尔同答道:“他们把人当作猴子, 打了一顿,再叫它跳舞。”天真汉一把将信纸撕成碎片,摔在信差的脸上, 说道:“这就是我的回信。”

天真汉沉着脸,嘴唇哆嗦,浑身发抖,看到他的人都有一种可怜而又可怕的感觉。圣·伊佛小姐的尸体被抬进一间低矮的堂屋中去,两个教士在圣水缸旁边心不在焉地念着祷文,死者的亲属流着眼泪。

就在这初丧的场面中,圣·波安越带着凡尔赛的女朋友赶到了。因为一时之兴,使他每天都仿佛看到圣·伊佛小姐的影子,仅仅一次的欢娱挑起了他的情欲,渴求满足。因此,他毫不踌躇,亲自来找她了。

他一下车,就看到一口棺村,得知圣·伊佛小姐已经去世,顿时十分惊骇。慈祥的高尔同噙着泪,把这件惨事从头至尾讲给那位大老听。现在,连波安越大人也后悔了。

天真汉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他再自杀,无奈他手无寸铁,又受人监视, 不能如愿。时间一久,一切都缓和下来。后来,由于特·路伏大臣的提拔, 天真汉成了一名优秀的军官,得到正人君子的赞许,被称为是个不屈不挠的哲学家。

从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天真汉》展现的是十八世绍法国现实生活中的一场爱情悲剧。在这里,伏尔泰怀着满腔的愤怒心情,以犀利如刀之笔, 剖析了贵族上流社会的种种恶习,揭露并控诉了封建专制制度的凶残与黑暗。

作者用触目惊心的事实说明:封建专制制度和宗教势力是扼杀青年男女美好爱情的罪魁祸首。封建的禁欲主义,是建立在愚昧主义基础上的。贵族阶级劝导天真汉绝对的禁欲,为的是掩饰自己的淫欲,从而达到随心所欲的纵欲。那些表面上苦修苦炼的大圣徒,实际上都是无恶不作的淫棍和色鬼。在伏尔泰笔下,天真汉是一个理性主义的化身。他的成长道路,体现了

启蒙思想家重视运用知识启迪蒙昧的创新精神。

人怎样才能摆脱愚昧,变得聪明起来,这是历代文学家、哲学家经常探索的课题。在中世纪,基督教的禁欲主义者把人的聪明才智归于上帝的恩赐。欧洲进入文艺复兴之后,禁欲主义遭到猛烈的抨击,人的自身作用与价值被发现了。在十六世纪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中,作者通过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的故事,证明旧式的经院教育只能汨没人性,使人越学越笨, 唯有人文主义教育,才能造就出万能学者。伏尔泰继承了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精神,肯定了理性在启蒙教化之中的巨大作用,这就比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想家更为进步了。

天真汉的形象,还具有明显的哲理含义和论战的性质。

在十八世纪,一场关于自然人与文明社会关系的大辩论席卷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认为,未开化的自然人是善良的,高尚的,纯洁的,文明社会不

但没有给人们带来幸福,相反却加深了一部分人的苦难,给另一部分人增添了罪恶。他说:“科学和艺术日益进步,可是人变得愈来愈坏了⋯⋯辨别善恶的树长大了,可是生命之树却枯萎了。”卢梭把产生社会恶习的一切罪恶都强加在科学、艺术和文明的头上。

伏尔泰不赞同卢梭关于自然人与文明对立的观点。在政论中,他讽刺过卢梭;在哲理小说中,他又通过天真汉这一艺术形象,与卢梭展开论战。

伏尔泰把天真汉的思想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初入欧洲,他发现人类社会的种种戒律与人的天性相悖,一切显得荒诞可笑。这时的天真汉,还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原始人,他对现实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蒙昧幼稚的阶段。尔后, 天真汉遭到一系列不公平的境遇,甚至无端地被囚于狱中。这样,他开始觉察到“野蛮人虽然粗鲁却是好人”,而教会中的那些当权者,则是“文明的恶棍”。一是卢梭的结论。进而,天真汉在新教徒高尔同的教化下,接受了欧洲的启蒙教育,掌握了人类的进步科学和新的哲学体系,懂得用理性去思索,对古今的历史、哲学、文学作出鉴别与订正。这个朦胧的原始人,终于“脱胎换骨”,转变为文明的新人。——这是伏尔泰的见解。

天真汉的成长道路,生动地体现了以智慧启迪愚味,用科学武装头脑, 由自然人转化为理性主义者的曲折过程。伏尔泰把这种转变,归结为文明社会启迪教化的结果,从而证明自然人应当文明化,一个文明的民族必定胜过于未开化的蛮族。

在这里,伏尔泰补充并修正了卢梭关于自然人的偏见。他鄙视原始与野蛮,不赞同开历史倒车,而主张向未来寻找出路。在这场“古今之争”中, 伏尔泰明确地站在今派的立场上,他肯定“博览群书能扩大心灵,发展天赋”, “用艺术用知识来扩充自己的生命”。这是伏尔泰坚信人类不断发展进步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具体表现,也是小说《天真汉》哲理含义中最值得珍视的地方。

但是,这部小说的结尾却存在着严重的思想局限。

一方面,它表现在封建贵族圣·波安越的自我忏悔。这个王朝的大老蹧蹋了圣·伊佛小姐的贞节尚嫌不足,还想再次找上门来,可是当他得知圣·伊佛小姐已经去世时,竟掉下眼泪,后悔了。伏尔泰认为,像波安越这样的人, 并非是天生的恶人,只是因为“繁忙的公事与享乐,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灵魂”。这里,伏尔泰显然用人性论为宗教伪善者开脱罪责,美化了统治阶级, 冲淡了作品的批判意义。

另一方面,则表现在天真汉得到意外的恩宠。这个不幸的青年人屡受封建专制统治者的迫害,他的未婚妻成了封建专制统治的牺牲品,但是他并不能与专制制度决裂,相反得到正人君子的赞许,转眼成为军人和哲学家。天真汉的这种意外的红运,损害了人物性格的统一性,削弱了作品对现实的揭露和批判的力量。作者心目中的这个理想人物,到头来并不是真正的反抗者, 而是和现实妥协了。

小说留下的这条光明的尾巴,显然是作者主观的臆造和幻影。不消说, 这是伏尔泰作为上层资产阶级的保守思想倾向的一种自我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