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小说的艺术特色
伏尔泰的哲理小说,是作者独创的一种文学样式。它既有启蒙文学的基本属性,又有与众不同的表现方法、方式和风格。
从艺术上考察,这种新型的文学样式,大致有如下一些特色: 其一,虚拟性与真实性相结合的故事情节。
伏尔泰的哲理小说,多数以主人公的漫游经历为线索,采用鱼贯式的层次,大故事串着小故事的方式来组织情节。故事完整,时空观念明晰,其中充满许多半神半人,似真似假,离奇莫测的虚拟场景。《如此世界》讲的是一个神话故事,描述主人公巴蒲克接受神灵之托,前往古波斯考察那“不可思议的人类”过程中所产生的幻象。《查第格》写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记叙古代巴比伦的青年查第格祸福相随,际遇坎坷的命运。《老实人》则是一篇记述主人公四处漂泊,八方受难的冒险传奇。即使像《天真汉》那样比较客观写实的故事,也有主人公一人上阵,敌军溃退,冤家相逢,意外得宠的奇情险景。乍一看,全是虚拟杜撰的情节。然而伏尔泰的功力在于虚中有实。虚拟,只是小说的躯体;真实,才是它的灵魂。就在那些荒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情节里,也同样包含着极大的现实针对性。
在伏尔泰笔下,情节的荒诞性也许是惊人的。这些情节,不仅骇人听闻, 引人入胜,而且发人深思,豁然有悟。伏尔泰并不想使读者都相信他笔下情节的真实性,而是力求使读者透过荒诞虚构的场景,洞察出作者内在的深刻寓意,使若干无稽的笑料,转化为愤世嫉俗的投枪,上升到新的哲理高度。这就是伏尔泰在编织故事情节时以虚论实,曲笔传音的真功夫。
其二,以形感人与以理服人相统一的论证方法。
哲理的题意,本来就要求作家独辟蹊径才能表现得自如畅达。伏尔泰弃绝直接说教,善于从生活形象中发掘哲理,用艺术形象来体现深刻的寓意, 使之做到寓理于形和以形阐理的和谐统一。即使是最通俗的哲理命题,也富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寓理于形,是伏尔泰表达哲理意念的基本法则。有时,他从小说的总体上构思,有的从局部情节上安排,有的从人物对话中体现。不论哪种场合, 都能情理皆备,具有论证的性质和启蒙的特色。它足以说明,伏尔泰在让形象本身向读者启示某种寓意方面,做得是极为成功的。他的哲理小说,成了哲学的寓言,智慧的摇篮,处处闪耀着理性主义的光芒。
其三,以教诲性与典型性见长的人物形象。
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伏尔泰的艺术造诣还算不上高超卓绝,只能说别具一格,颇有特色。在哲理小说中,他不太注重刻画人物的性格,未曾对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作出真实细致的描绘,这与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们相比,那就相形见绌了。可是,伏尔泰把自己的主要精力用于揭示人物形象的思想倾向和启蒙教诲作用上,尽力使笔下的人物造型简洁,行动有节制, 寓意明晰。
老实人,天真汉,查第格,是哲理小说中刻画得较为成功的一组典型人物。尽管他们的活动场景不同,身份有别,但比起个住特征来,人物的共性更为突出。他们的善良秉性大体相似:或是天性顺和,颇识是非;或是清心寡欲,明哲保身;或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的命运大致相仿:均有传奇性的开端,悲剧性的遭遇,又有喜剧性的结局。他们在
小说中的作用也大略相同:这些人物既是丑恶现实的目击者,封建专制统治的受害者,又是哲学谬误的批判者。在情节发展中,他们是纽带;在哲理寓意中,他们是例证;在作者心目中,他们是启蒙精神的化身。
由于这些人物彼此相似,似曾相识而又不尽相同,因而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人物体系,我们称它为启蒙者的人物画廊。
在刻画人物形象时,伏尔泰遵循了唯物主义的认识路线。他强调人的“一切观念都是通过感官得来的”,相信事实有不可战胜的力量,“从经历中得来的知识,远胜过于四年修道院教育”。伏尔泰确信任何人的聪明才智都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通过对生活的周密考察、鉴别比较和切身感受中获得的。因此,伏尔泰从不静止地为人物画像,而是在运动中写人,让笔下的人物四处奔命,经风雨,见世面。哲理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虽属轻描淡写,着墨不多,但神情毕现,坚实可信。这些人物形象,既有典型的概括意义,又有着不同程度的启蒙教诲作用。
其四,滑稽夸张与影射讽刺相互交织的艺术风格。 “风格就是人。”十八世纪启蒙作家布封这样说:“风格必须有全部智
力构成的配合与活动”,“只有意思能构成风格的内容,至于辞语与和谐, 它只是风格的附件。”
读伏尔泰的哲理小说,使人深切感受到法兰西民族独特的文学气质和艺术风格。它的每一个篇章,几乎都像民间的笑话那样令人开怀,又像讽刺的漫画那样醒目有力,恰似时代的镜子那样清晰明亮。这是伏尔泰的智慧和才华的结晶。
哲理小说的艺术风格,主要由滑稽夸张和影射讽刺这两种因素交织而成。有时,作者采用直言讥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利用天真纯朴的眼光, 直接把法国宗教界的丑恶本质概括出来。有时则用反语挖苦,强化题意的批判意义。而在更多的场合,伏尔泰运用影射讽刺的手法,或托古喻今,或声东击西,或指桑骂槐。无须点破,读者也能意会。即使是那些启蒙式的人物, 作者也往往给他们抹上一层滑稽夸张、幽默讽刺的色彩。通过人物在险恶逆境中自譬自喻,自作自受,自欺自慰,把人物性格中的畸形,思想上的病态一一展现出来,达到揶揄弊端、激励前进之目的。
艺术风格,实质上是作家思想风貌和创作个性的具体体现,它是作家创作成熟的标志。哲理小说的泼辣风格,正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伏尔泰晚年知识的渊博,思想的成熟。由于作者阅历艰深,立足高处,纵览古今,视野开阔,因而一眼看透事物的真相,一击致敌于死命。不论是嬉笑怒骂,旁敲侧击,还是冷嘲热讽,影射挖苦,都能得心应手,运筹自如,既给人以魅力, 又发人去思索。
总而言之,以虚论实的故事情节,寓理于形的论证方法,筒洁明朗的人物形象,滑稽讽刺的艺术风格,可谓是伏尔泰哲理小说的四大特色。它们是构成这种独特的新型的文学样式的基本要素,犹如画家的素材、笔墨、线条、色彩一样,彼此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法国著名的传记家安德烈·莫洛亚在《伏尔泰评传》中说:“那些活着在世界上造成巨大影响的人,死后葬进了坟墓也不会立刻就销声匿迹的。” 伏尔泰的哲理小说也正如他的启蒙思想一样,至今仍然在影响着欧美世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从哲理小说中汲取营养,在艺术上得以借鉴。即使是那些声称与传统小说决裂的现代派作家,他们竭力反对的也只是十九世纪巴尔
扎克式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他们时时在承袭着伏尔泰的艺术传统,不自觉地从哲理小说中汲取适用的养料。这一点,只要看一看荒诞派戏剧中那种滑稽夸张的漫画效果,存在主义文学中那种寓理于形的表现方式,以及强调逻辑思维和哲学恩辨的艺术风格,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