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全都朝着圣坛”:瓦雷里
保尔·瓦雷里(一译瓦莱利,1971—1945)是法国一位杰出的诗人、文艺理论家。生于地中海的塞特市。1889 年读马拉美诗作,推崇备至,后成为“星期二集会”的常客,被认为是马拉美的得意门生。不料,21 岁时,他即将从法学院毕业,思想却突然发生了剧烈变化,断然放弃了诗歌创作,转到形而上学的思辩方向。20 年后的 1912 年,他的朋友纪德等鼓动他结集出版早年诗作。于是他清理诗稿,有的存旧,有的略加改动,并打算增一首向青春告别的诗,哪知诗兴大发,花了四年时间,写成了 500 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于 1917 年发表,1920 年出版了《旧诗集存》。从此,瓦雷里便饮誉法国,成为当时法国最重要的诗人。1921 年 3 月,《知识》杂志举办了“当代七星诗人”推选活动,结果,瓦雷里一举夺魁。翌年,发表《幻美集》, 里面包括写于 1920 年的长诗《海滨墓园》。1925 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20 至 40 年代间,瓦雷里曾去许多国家讲学,并撰写了大量的关于哲学、政治、经济、神学等方面的文章,先后出版《杂文集》五卷。此外,他还写了几部戏剧和一些文学论著。1945 年 7 月 20 日,瓦雷里逝世,法国政府为他举行了国葬。他被安葬在家乡塞特的海滨墓园里,墓碑上刻着他的名诗《海滨墓园》中的两行诗: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瓦雷里被称为象征主义的理论家。他理论中最重要的一个内容是“纯诗” 或曰“绝对的诗”的观点。瓦雷里不断思考“能否创作一部完全排除非诗情成分的作品”问题,甚至思考“绝对的诗”。他对“绝对的诗”做了如下解说:“绝对的诗在这里应当理解为:对于由词与词的关系,或者不如说由词的相互共鸣关系而形成的效果,进行某种探索。实际上它首先要求研究受语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纯诗》)
瓦雷里的“纯诗”或曰“绝对的诗”的观点,大致说来,是和他的老师马拉美一致的,不过,他更强调调动语言的潜能。瓦雷里认为,“诗歌按其本意来说应该完全用言语手段来创作”,诗人的任务就是在语言这种“实践的工具”中“找到某些手段,去创造一种没有实践意义的现实”,亦即从 语言里找到“艺术的物象——产生诗情的语言结构”。
那么,如何才能充分发掘、调动语言的潜能,找到某种言语手段呢?对此,瓦雷里并没有详尽论述和明确地说明,但我们在他的《纯诗》、《论诗》、
《论文学技巧》等文章中却可以读到一些要点。这些要点是:
第一,“应该试图把目光投射到词或别的什么象征物所指的一些意义上面”。瓦雷里从波德莱尔那里继承了寓意之美是基本的美学形式的观点,认为象征是“无与伦比的艺术表现方式”。他说:“我始终赞同这些观点,即: 避开眼前的事物,从象征走向象征,用象征来激起某种特殊的情感⋯⋯”(《论诗》)
第二,“旋律毫不间断地贯穿始终”。瓦雷里从瓦格纳的音乐理论和爱伦·坡的《乌鸦》中受到启发,认识到应努力调动语言的音乐方面的潜能, 以增强诗的效果。他设想:“⋯⋯不是引入一个音调的迭句,而是使每个人
物,每一片风景,每一种灵魂的状态都各有其迭句;人们可以从每一个段落中将它们辩认:而在一首诗或一篇散文的结尾,所有这些被认出的标记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人们称之为‘富于旋律的激流’,最终出现反衬和迭句对照相遇的结果。”(《论文学技巧》)
第三,“精心结构”。在爱伦·坡的影响下,瓦雷果认为诗人应该“是近乎代数学家的冷静的智者,应该努力成为精练的幻想家”。他主张诗人“⋯⋯ 对所想象、感觉、梦幻和构筑的一切,都要进行压缩、筛选、斟酌,置于形式之中,尽可能凝练,以力量而非以长度取胜。”(同上)
这样做的目的是“获得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瓦雷里通过比喻,形象地说明了他的观点:“诗的唯一目的就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这正如通往光辉祭坛的阶梯。装饰、蜡烛、金银器皿、缭绕香烟——一切安排全都朝着圣坛,都是为了将注意力引向圣体显供台——最后一句诗上!”(同上)
这是瓦雷里“纯诗”理论中最重要的一条。按照这种观点去写诗,诗便再也不是象以往诗人所说的那样单凭灵感,而是诗人靠着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对艺术的修养而进行的“制作”:就不再是感情(或激情)驾驭诗行, 而是理智支配词句;不再是心绪的流动,而是精雕细琢的建筑。从上述意义方面讲,这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探索,包含着一个艺术大师的真知灼见。
瓦雷里的代表作《海滨墓园》正是上述“纯诗”理论的全面实践。长诗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已被译成世界各大语种,甚至于“收入了所有的诗选”。
关于长诗的创作,瓦雷里自己说,他有一阵子,心里老是回荡着一种 6
行 10 音节而没有内容的节奏,然后他倾注了平生的思想和感情,联系少年时代的活动和家乡墓园所在的地中海边的风光,在各节之间的意象和思路上作了种种对比和呼应,与乐曲和建筑的结构相当,经过长期的酝酿和辛勤的耕耘,才最终完成了《海滨墓园》这首诗。
《海滨墓园》全诗共 24 节,每节 6 行,共 144 行。长诗主要写了三方面的内容:一是大海,二是墓园,三是人生。三方面紧密相联,大海与墓园触发了诗人对人生的思考,诗人的思考与对大海、墓园的描写结合在一起。
诗人从大海写起,他以对立统一的辩证观点来看待大海,看待一切。在前四节中,诗人通过描写大海状貌,通过对大海的“深思”,揭示出大海所包容的动与静、变与不变、有限与无限的统一。大海“这片平静的房顶上” “永远在重新开始”,“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功夫,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在大海面前,人“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也就是说,在人与海的冥合,人可以上升到一种“无限”的境界,领略到宇宙的奥秘:宇宙通过不断地更迭、演变、创造, 而达到时间的永恒,生生不息。由此出发,诗人对生死这种对立进行思考。大自然有变与不变,人生也有变与不变,这就是生与死。诗人以豁达、乐观的态度来看待死亡:“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正象它把消失换成甘美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我在此吸吮着我的未来的烟云”。只有通过死亡,人才能进入到时间的永恒。接下来描绘墓园。诗人笔下的墓园“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充满了宁静。在这里,死者从人间的种种烦恼、痛苦中解脱出来,“苦味变成了甜味”,生命变为永恒,可灵魂并非“不朽”。“那些女子被撩拨而逗起的尖叫,那些明眸皓齿,那些湿漉的睫毛,喜欢玩火的那种迷人的酥胸,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满脸红晕,最后的礼物,用手指招
架的轻盈,都归了尘土,还原为一场春梦”。“得!都完了!”离开了生命, 世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正因如此,生命才可贵,人生才不能虚度。最后, 诗人在末尾的四节诗中,抛弃了希腊哲学家伊里亚齐诺的“飞箭不动论”和“阿基利永远追不上乌龟”的廖说,“起风了!”不再耽于对生与死的沉思, 而进入到大海那种无限自由的境界:“⋯⋯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吹的新生!从大海发出的一股新鲜气息还了我灵魂⋯⋯啊,咸味的魄力!奔赴海浪去,跳回来一身是劲!” 诗人彻底领悟了人生的意义,他在生命欲望的触动之下,在人生的大海上又鼓起了那“荡漾”的白帆。
很明显,《海滨墓园》通过对生与死的深沉思考,对人生的意义做了哲理性的阐释,引导人们热爱现世,热爱生命,投身于生活的洪流中去,其主旨是积极的、乐观的。而这种积极乐观的情调,在象征主义作家笔下是不多见的。
作为法国 20 世纪初期的诗歌大家,瓦雷里在《海滨墓园》一诗中显示出高超的艺术技巧。这种高超艺术技巧主要体现在结构方面。瓦雷里从他的“一切安排都朝着圣坛”的原则出发,对长诗的结构做了周密的设计,精巧的安排,建成了一座完美的艺术大厦。长诗的主旨是阐述现世生活可贵,生命不能虚度的哲理,它就是“圣坛”。而诗中的其他成分的选择,无论是意象的组合,场景、画面的安排,还是“我”的思考脉络,情绪的升降变换,都是为到达这个“圣坛”服务的,即是说,都为引出这个结论。长诗中,诗人先围绕着大海来组合意象,或者实写海面上“中午”(天正中的太阳)的“火焰”织成的“闪电”(波浪上闪烁着的流光)、海边的“松林和坟丛”,或者虚写“平静的房顶”(比喻海面)、荡漾着的“白鸽”(比喻三角白帆)、神话中的“米奈芙神殿”等。这些意象都显示出大海的动与静、变与不变, 引出对时间永恒、宇宙绝对,对生与死的哲理性的深沉思考。而恰是这种思考才使得场景转移,思绪推进。接下来诗人围绕着墓地组合意象。他同样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来描写:实写的是“细瘦的铁栅”内的“金石交织,树影幢幢”,“宁静的坟墓,白碑如林”,“头脑里失去了住户(指思想)”的“空骷髅”,以及“织丝在原来涌泪的眼眶”中的蠕动着的“蛆虫”;虚写的则是死者当年的风骚。这些意象一方面与永恒相联,另一方面也包含着死亡意味着虚无的隐蕴。既然死便是无,那么在认识到死亡是不可逃避的宇宙间的规律的同时,在坦然地迎接死亡的同时,接受造物者的安排,注重现世, 宝贵生命,让人生充满意义。于是,长诗便导出了“我”在一番探索之后的结论,走向了“圣坛”。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长诗的各种成分、各个部分的组合,主要是根据思绪的变化、观念的演化来进行的。我们仿佛看到一条思绪之流,它由缓到疾、由细到粗、由窄到宽、由小到大地变化着,最终形成不可阻挡之势,冲破了观念的闸门,然后便缓缓凝住。不过,它却让旁观者心驰神动,久久不得平静。而这,或许正表现出《海滨墓园》在结构方面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