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者”:兰波

阿尔蒂尔·兰波(一译韩波,1854-1891)的创作生涯只有五年,作品数量也很有限,但他的诗作越成为象征主义的典范,对后来的诗人,特别是超现实主义诗人产生了重要影响。

兰波生于法国阿登省的沙勒维尔。他从小便天资过人,15 岁时以拉丁文作诗而震惊全校,其中一首还获得科学院颁发的头等奖,1870 年普法战争爆发时辍学,多次离家出走,在法国北就及比利时等地到处游荡,过起了无拘无束的放荡生活。

1871 年,他给魏尔伦寄去几首新诗,魏尔伦大为赞赏,邀他去会晤。行前,他从一本画册中得到启发,创作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首诗《醉舟》。与魏尔伦关系破裂后,回到母亲身边完成散义诗《在地狱中的一李》(1871

—1873)此后,他仍到处流浪。在完成另一部散文诗《灵光篇》(由 1875

年冬以前的诗汇集而成,1886)后,他即与诗坛告别。他过了 15 年冒险家的生活,在欧、亚、非三洲漫游,最后在埃塞俄比业经商、探险。1891 年,病逝于马赛。

1871 年 5 月,兰波在给友人的两封信(其中一封叫《通灵者的信》)中提出了自己的诗学观点。他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什么是“通灵者”呢?诗人解释说:“在难以形容的折磨中, 他需要坚定的信仰与超人的力量;他与众不同,将成为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丰富的灵魂!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他却看到了视觉本身!”

兰波的意思是说,诗人应当独具慧眼,洞观“未知”世界,成为“永恒”、“无限”的代言人。那么,如何方能使诗人成为“通灵者”呢?

首先,“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广泛的、有意识的错位。”兰波这种观点,归根究底,源于“感应”说:“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 1871 年,兰波发表了《元音》(又名《彩色十四行诗》)一诗,实际是对这种观点的形象阐释:

A 黑,E 白,I 红,V 绿,O 蓝:元音,终有一天我们要说破你们的来历:A,围着腐臭的垃圾嗡嗡不已/苍蝇紧裹在身上的黑绒背心,

阴暗的海湾;E,蒸汽和帐篷的白洁,冰川的尖峰,白袍的五子,伞形花的颤动;

I,殷红,咳出的鲜血,美人嗔怒中或者频饮罚酒时朱唇上浮动的笑意;

V,圆圈,碧绿的海水神奇的颤栗,遍地牛羊的牧场的宁静, 练金的术士开阔前额上深刻皱纹意味的安详;

O,发出古怪尖叫的末日号角,任凭星球和天使遨游的太空的寂寥;——奥米加,她的眼睛射出的紫色柔光!

兰波企求“创造足以贯通任何感觉的诗文字,”因此在本诗中,把法语的元音字母和自己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赋予每个字母的声音和颜色,以及特

定的感情色彩。这样,色与音互相转换,视觉和听觉发生错乱,形状、颜色、气味、音响和运动等因素都交织起来、产生出许多活的形象来。从这个意义讲,本诗又是兰波实践自己的文学主张的一个标本。

在兰波的诗作中,我们可以读到很多这种描写感觉“错位”的句子。如“欢唱的小河把银色的褴褛挂在草尖”(《空谷睡者》):“咖啡馆里杯盘叮当,酒绿灯红中漾着喧哗”(《浪漫》):“我良久地看着那金色落日忧郁的溶汁”(《童年》);“那白色的小星带着温存的颤栗溶化了”(《浪漫》)⋯⋯在《醉舟》中,这种例子更多见。

其次,“动用字眼的幻觉”来创造“魔白”。兰波在《文字的炼金术》一诗中谈了自己的实验,自己的写诗经历:

“我开始习惯于单纯的幻觉;我明晰地看见一座变成清真寺的工厂一所天使组成的击鼓的学校,一些在天路上行驶的马车,一间湖底的客厅。怪异、神秘。一个闹剧的照片贴在我眼前显示可怖的事物。”

通过幻觉描写来追求“永恒”,探索“未知”,使兰波写出了很多意象新颖,境界超越的诗作;如《奥菲利娅》、《捉虱子的少女》、《浪漫》以及《醉舟》与《黎明》。最有代表性是两篇。

《醉舟》是象征主义诗歌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据说,诗人写《醉舟》时并没有见过大海,诗的灵感来源于一部《绘图色库》。面对着画册里的大海,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进入到一个辽阔宏伟,色彩瑰丽、诡谲奇异, 飘逸迷蒙的境界,于是从心灵中吟出了这首白行诗章,奠定了他在象征主义文学发展史中的地位。

长诗是一个“拉长了的隐喻”。“醉舟”是兰波自身的象征,诗篇表现了诗人想要摆脱家庭、学校以及社会的一切束缚,追求绝对自由的强烈愿望。开篇,诗人便把我们带到了天涯海角,让我们领略了茫茫大海之上险象迭生的幻景:“我”,一叶扁舟,“摆脱了纤夫的拖引”,也“不把任何船员放在心上,”在长河的波涛上“随心所欲地飘流,”一直闯进大海,“在被称作‘牺牲品’‘永恒的搬运夫’的波涛上跳荡”。于是,“我沐浴在大海的诗境,浸透了星光,饱含了乳汁/吞服了绿色穹天,在这里苍白而消遥。”“我”在大海方得到了“自由”,“我”在大海上方看到了“天地”:

蓦地,大海的蔚蓝染上了一片金色,大潮的狂热和缓慢的节奏,比醇酒还烈,比琴还辽阔,在阳光下酿成爱之辛酸的棕红!

我熟稔了闪光撕裂的天空,急浪、退潮和激流;我熟稔了像群鸽一样振奋的黎明,我看到了人们想象中的东西!

我看到低低的太阳,带着神秘恐惧的斑点,照亮紫色悠长的寒凝,像古老的戏剧中演员,激流在远方流淌着百叶窗的颤栗!

我梦见带着迷离瑞雪的绿色黑夜,将吻慢慢地升向大海的眼睛,那奇特精力的周流,和歌唱着磷光的黄色,蓝蓝的清醒!

我一连数日,追随着像歇斯底里的,牛群扑向礁石的海涛,从未想到玛丽亚光辉的双脚/能使野性服从于哮喘的海洋!

我撞上难以置信的弗罗里达/披着人皮的野豹的眼睛和花朵相

混淆,海平线下道道彩虹/像绿色马群的丝缰!

我看到大潮像发酵般地泛起,一只怪兽在海藻间腐烂,水波在憨扑中崩碎,远天随激流堕向无底的深渊!

冰川,银亮的阳光,带珠光的激流,炭火般的天空!棕色海湾上的丑陋的浅滩那儿有被臭虫啃蚀的飞蟒,从歪树上跌下/散发出黑色的芳香!⋯⋯

这是怎样的景象啊!真是集奇、险、幻、美于一诗!诗人把他生平在传奇故事、海上游记、神话传说中了解到的,甚至他带着创造性的想象中见到的一切关于大海的描述,全部汇聚到词篇里,才会有这样的景象,才会把“海上旅行”的主题发掘到如此境界。简直是“神来之笔”!

在长诗中,诗人用奇喻、感觉错位(即“通感”),比拟等手法,创造了一系列新颖的意象,形成了本诗“独一无二的格调”(苏珊·贝尔娜语)。例如:“我熟稔了像鸽群一样振奋的黎明:“追随着象歇斯底里的牛群扑向礁石的海涛”;“我看到大潮像发酵般地泛起”;“我疾驰着,披着电闪弯弯的光彩/像踏着狂跃的雷板,被黑色的海马护航;”“在你酣睡、漂流的无底深夜/飞起千万只金鸟,啊,它们是磅礴的未来吗?”⋯⋯以上为奇喻。“大潮的狂热和缓慢的节奏/比醇酒还烈,比琴声还辽阔/在阳光下酿成爱之辛酸的棕红;”“我看到低低的太阳,带着神秘恐惧的斑点,照亮紫色悠长的寒凝,像古老戏剧中的演员,激流在远方流淌着百叶窗的颤栗”,“我梦见带着迷离瑞雪的绿色黑夜,将吻慢慢地升向⋯⋯蓝色的消醒”;“那儿有被臭虫啃蚀的飞蟒,从歪树上跃下,散发出黑色的芳香”:“我打着寒战,感到五十里外/河马在发情地呻吟,厚重的漩涡在咆哮/凝蓝的永恒之美啊,我为带古老围墙的欧罗巴遗憾”;“在芬芳的黄昏,一个孩子满怀忧愁地跃坐, 放一叶/小舟犹如五月的绮蝶”,⋯⋯——以上为通感。“大海的呜咽震颤小舟的漫摇”;“唧唧喳喳棕眼睛的小鸟儿们在船舷上泄便争吵”;“我自由地吸着烟,让紫雾托起,洞穿墙一般地淡红色的穹天”;“七月用棍棒击溃天青石的/云天,漏斗泄下万道流火”;“河马在发情地呻吟,厚重的旋涡在咆哮”;“我见到星光烂漫的群岛/和向桨手敞开狂烈襟拒的孤岛,在你酣睡、漂流的无底深夜,飞起千万只金鸟”;“我不能再沐浴你的颓唐,海潮啊,⋯⋯也不再穿越旗帜与火焰的骄傲,或是游弋浮桥可憎的眼波下”⋯⋯以上为比拟。这些奇喻、通感、比拟等手法的运用,使意象含蓄丰富、结构复杂、颜色、声音、气味、时间、空间、静态、动态、力量、节奏,等等,形形色色, 应有尽有;而且,诡谲华瞻,美仑美奂,变幻迭出,目不胜收,“令人在想象的天地里,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空”。(柳宗元)

在《黎明》中,我们还将领略到兰波诗的又一种风采。诗篇选自散文诗集《灵光篇》。诗人通过描绘黎明时那种类美丽景观,把我们逐步引到了一个被纱缦笼罩着的神秘世界。诗中写:在“夏日的黎明”,在万籁犹静的时分,“我”漫步于“布满新鲜然而苍白反光的幽径上”,欣赏着早已苏醒了的晶莹的小花,远眺从峰峦之巅飘逸而下的“金黄的高泉”,不禁沉浸于一个虚幻境界之中:“我”见到了女神!女神披散着头发,慢慢地飘过松林; 在银光闪烁的稍顶,就曾伫留过她俏丽的身影。于是,“我”被激动了,不断地追赶她。“在林间的通道上,我挥动手臂;在平原上,我把她告示给公

鸡;在大城巾里,她逃避在巨钟的穹顶之间,我活像个乞丐,在大理石的堤岸上,驱赶她。”最后,“我”总算是捉到了她:“大路高处,靠近一座桂树林,我用纱幕把她包裹起来。我触到她宽大的玉体。”然而这时,“黎明和孩子倒身在树林的低处⋯⋯”

这就是兰波为我们描绘的幻美的景象。当我们从诗境中走出来,以理智的眼光来审视这首诗的时候,我们会想到什么呢?我们自然会想到:兰波不断地进行诗艺的探索、追求,这首诗可能就是这种探索、追求过程的形象反映。诗中的“女神”是诗人探索、追求的“未知”的象征。结果如何呢?长期的追求得到的却是失望:“黎明和孩子倒身在树林的低处⋯⋯

苏珊·贝尔娜的发析道出了这首诗的隐蕴:“在这首诗里无疑有某种超越了简单的描写的东西。这种对‘诗人应致力于征服无名物’的追寻,最后以一半的成功而结束了,它给我们留下了在兰波的作品里经常有的这样一种印象——诗歌的转换,然而却是象征性的转换。对自然的爱,在他那里,同时伴随着一种征服的欲望,这种爱具有一种激情的几乎是性感的和带有广泛质疑的面貌:他想揭开一切的罩纱,但他没能做到,他只能连纱披一起拥抱女神,对未知的追求依然是失望的。”

因此,兰波的“通灵者”之梦破灭了;因此,他永远地告别了诗坛! 怯懦乎?明智乎?谁人能与评说!